普林斯頓舊夢重溫之二

普林斯頓舊夢重溫之二

普林斯頓舊夢重溫之二

文 | 張郎郎


實話實說,我後來誤打誤撞能進入普林斯頓當訪問學者,引路人就是老駱。其實,我們當年交情沒那麼密切,倒十分符合“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準則。至今我也不大明白他為什麼出乎意料之外地這樣幫我?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歸結於我的運氣一直不錯。據說這種莫名其妙的運氣被稱為“狗屎運”,名稱雖不雅,依然難得。

普林斯頓舊夢重溫之二

張郎郎作品 玩伴 布面綜合材料 2011 50cmx75cm

我講這段的來龍去脈就不得不先講幾句“我所知道的駱潤思”。

老駱的腦子打小就好使,聰明絕頂。別看他當年在學校裡看著似乎沒怎麼好好學過,也沒有上過什麼名牌的好中學。可是,在他開始上班的時候,國運發生了突變,他及時抓住了千載難逢的機遇。如同坐上了火箭,那段時間他就是一個又一個的步步高。在恢復高考的第一年,他就考入了北京名校。從此,他就踏上了康莊大道,你就再也不能小瞧他了。反過來,在他眼裡,我有一個總比別人慢幾拍的木頭腦瓜,還是榆木疙瘩棗木根。

有一次酒過三巡,老駱慢條斯理地對我說:老狼呀,你的人生總體設計失敗的原因就在於:從小學到大學,你一直都是個好學生。老師們慣著你,拿你當標兵,當先鋒,當“六味地黃丸”,什麼地方出毛病,都可以用你。自然就會招人恨。

我聽了他這番話就細細思量:當初我和各科的老師關係都挺好,在於我壓根兒沒心沒肺,沒想要得到他們的提拔或重用,不需要世俗的吹牛拍馬那一套。反之,我也絲毫沒有和某些老師針鋒相對、鬥智鬥勇咬牙切齒地較過勁。老師就是老師,學生就是學生。不用那麼近,也不用那麼遠。我那會兒就是這麼想和這麼做的。沒想到,等到了某個歷史轉折的檔口,剎那間我就被推到了最尷尬的位置上了。去鬥老師,我做不到。讓我去挨鬥,也不樂意。在那以鬥爭為榮的年頭就成了耗子進風箱——兩頭兒受氣。當你變成快塌下的破牆時,就沒法指望多數人不加入進來推你一把。話說回來,我在學校倒黴的時候,同學和老師來鬥我,這不能怪他們,時代的風暴中,哪有弱草不彎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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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張郎郎(左)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的壯思堂。

駱潤思自認從童年開始和我真是兩個路數。據他自己說:從小學開始在老師們眼裡,他整個就是一個壞孩子,甚至成為了某些老師的眼中釘。可是,這樣的艱難環境中,年積月累他練就了鐵布衫、金鐘罩的自保硬功夫。同時,還從現代戰爭學裡學會了隱蔽戰、塹壕戰、迂迴戰等等招數。等到他上大學的時候,這全套功夫已經遊刃而餘了。據說他還專門和那些與他不對付的老師,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還讓他們逮不著。經常給學校喜歡的學生幹部和學習尖子找麻煩,當他發現在系裡、各個環節其中若有貓膩和隱情,在他認為合適的時間地點就加以披露或揭發。在國內是這樣,在國外也是這樣。我們這些暈頭轉向地到海外求學的人們,多數都一頭霧水,兩眼漆黑,四處探路。他卻一步一個腳印,全走在堅實的臺階上,一點兒沒耽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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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在美國一個偏遠地區拿了個碩士學位,別管那個學校著名不著名,先踩穩一個臺階再說。別人愛怎麼想就怎麼想,他自己明白就夠了。他很清楚,滾再大的雪球先得攥出來一個結實核兒。於是,他踩穩當了,又努了一把勁兒,從那兒他居然在哥倫比亞大學金教授那兒又拿了個碩士,本來他打算在金教授這裡接著讀博。不料情況發生了變化,忽然指導教授開始對他錙銖計較地挑刺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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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郎郎作品 手拈蓮花 布面綜合材料 2017 75cmx100cm

這會兒的老駱已經是火眼金睛了,於是,面帶笑容,暗自咬牙開始和金教授較勁,一心想調查出中間到底有什麼不對的隱情。

正好就在這時候,我恰巧到了紐約。

我作為老同學就勸他:差不多就算了,什麼事兒都得見好就收。總不能還覺得與人奮鬥其樂無窮。時代不一樣了,地方也不一樣了。

老駱就笑了,說:“正因為如此,我才不能像在國內一樣‘小不忍則亂大謀’。你不明白,現在地方變了,時光變了,人也不一樣了。因此學術問題就是學術問題。我在學術環境裡,一定會寸土必爭。”

“學術環境不是公司,我和他較勁的不是人事關係,不是誰高誰低,而是學術的真偽判斷。老金本來和我關係好著呢,他有許多艱深的問題還得和我切磋一把呢。可是去年他娶了箇中國女生蘇莉,我們的關係就急轉直下。那個蘇莉和咱們算得上是一個專業的,突然變成了我的師母。已經夠荒誕的了,我就當沒看見就算了。”

“可她居然眉頭都不皺,就把道聽途說關於我的陳穀子爛芝麻,再添油加醋告訴老金了。老金一聽這些故事就傻了。他是個基督徒,於是乎在他眼裡我頓時就變成欺師滅祖、不可信任的逆徒。接下來就很自然,在這種心態的影響下,他和他愛徒們在系裡就不理我的這個茬,並加以孤立。一來二去,我就明戲了,不鬥不行了。老金那點兒中文底子你我都清楚,他的智囊只能是那小蘇莉了。幾次在古畫斷代、真假判斷的時候,他都那麼地胸有成竹,那麼地斬釘截鐵。我心裡一下就樂開了花,這不是送貨上門嗎?那次蘇富比春拍幾幅古畫,幾幅書法,老金以高級顧問身份去參加預展的研討會。在會上老金說東,我就一口咬定說西,整個給他們布了個迷魂陣。我在這方面眼力架兒純屬是童子功,老金哪兒是個兒呀。結果那次會上我把他收拾得兩眼發綠,就差點兒沒氣背過氣去了。”

普林斯頓舊夢重溫之二

1993年,美國普林斯頓。左起張郎郎、鄭義(作家,代表作《老井》、《遠村》、《楓》)

紐約場子不大,老駱的大名頓時就傳遍了。正好在哥大他讀不下去了,也不想繼續讀了,就這樣一來二去他就成了普林斯頓馮教授門下的博士候選人了。不過到了辦手續的時候還出了點兒岔子,居然有人給他往系裡捅了一封匿名信。把他當年出國前的一些的老事兒給揭了個底兒掉,好在這個大學不認可匿名信。駱潤思有驚無險地進了普林斯頓,他多機靈呀。閒話少說咱們就開始老老實實地做學問。可是當他發現馮教授還是個地道的中國人,對那封信還是很在乎的。回來以後對老駱就五分冷淡了,沒有打算取消這位博士生的項目,但也不那麼上心了。老駱這麼一琢磨,看來自己的博士論文前景茫茫了,那就得另闢門路了。想路子的時候他就到其他各系去溜達溜達,沒事兒就到東亞研究所來聽聽余英時先生的歷史課,他心裡話: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這種機會在出國前是連想都不敢想的,現在是不聽白不聽。

駱潤思運氣不錯,沒事兒的時候去紐約看拍賣,遇見了一位做中國古董的約翰先生,他聽說駱潤思在這方面是一位隱形專家。就請他一起吃了個飯,問小駱願意不願意和他合作,買賣中國古董。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兒,那還能不樂意?

小駱腦子那叫一個快,當時就說:完全可以,不過我現在是學生,估計學校不樂意,所以咱們一得保密,二得業餘。要做大發了,馮教授就有話說了。從此,約翰也成了小駱的客人了。

約翰在飯館老友記和小駱簽了一個合同,打算從明年開始,委託駱潤思給約翰買一百萬美元的貨,雖然數目不大,駱潤思小算盤一打,這一年下來,自己的嚼穀就有了,還得有點兒富裕。

普林斯頓舊夢重溫之二

六月初的一個週末,駱潤思去紐約看看行情,然後去哥大去看看老同學,正好遇見我。估計駱潤思那幾天心情極佳,所以就自報奮勇,要拉我去普林斯頓看看,看看大名鼎鼎的余英時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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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我就上了駱潤思先生的車,開往普林斯頓,駱先生那會兒銀子還沒到手,經濟條件還屬於個勤工儉學的學生,開著一輛至少十年以上的韓國現代小車。大熱天的開一會兒,就得喘一會兒。不是人,是車。在穿過費城的時候,這小斑蝥呼哧帶喘爬上橫跨大河的鐵橋的時候,我小臉兒都嚇白了。就怕它爬到半中腰的時候,腿肚子一軟,要往回一出溜,那就慘了。小駱自己也是鼻翼冒汗,可是嘴上一點兒都不軟,唸叨著:“放心,放心,它每次都這樣,可都能過得去。”

我可不這麼想,當年修了三年車,這還不知道:它有了過去,未必一定有今天。汽車呼呼地慢慢爬著,居然爬過了最高點,然後就往下慢慢出溜了。剛才是擔心它的引擎,現在是擔心它的剎車到底靈不靈。想起當年修車的人都知道:手捧生死簿,腳踩鬼門關。咱們修車就是把著這兩關哪!我正想到這兒,小駱說話了:“過完橋不久,就到了德洛瓦州了。咱們得歇歇,車也得歇歇。”

還沒等這部車開到最近的休息站,從引擎蓋裡就冒出了白煙。小駱趕緊把車停在路邊的肩道上。他打開引擎蓋兒,說:甭理它,這是老毛病,爬了半天坡,水箱就開鍋了。咱們樹蔭底下歇會兒。我們離開公路,在一片樹蔭下坐了下來。

在樹蔭下看出去,車水馬龍遠走而去。我笑了笑說,“你感覺到了沒有,這時候你就體會到了,什麼是: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等車涼下來以後,我們就驅車前往普林斯頓。這回不用再過橋了,就十分平順地到了普林斯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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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秋天,普林斯頓周邊就漂亮無比了。倒映在河裡的樹影就不是綠影婆娑了,真是紅橙黃綠青藍紫。那樹葉顏色如此飽和,比彩色攝影的顏色還要打眼。難怪林培瑞教授在這裡住慣了,就看不上著名的香山紅葉了。

老駱的小車拐來拐去,終於拐到一條兩面都是高樹的小路上。再緩緩開進到樹林深處,那就是余英時先生家了。

老駱敲門的時候,我很緊張。是師母開的門,笑容可掬。說道:“請進,請進。”我們忙不迭地進了門。余英時教授微笑著說:“請坐。”老駱連忙向余英時先生說:“這位就是我的學長張郎郎。”我趕緊說:“餘先生,今天有機會見到您,特別高興。以前只是看過您的書。”

於是,我們就天南地北地聊了起來,茶過三巡,我和老駱都知道餘先生正在勤奮筆耕,自然不宜久坐,我們就起身告辭了。余英時先生對我們說,“過幾天,事情清楚了,我再給小駱打電話。”

我們上了車,覺得今天來普林斯頓,是我人生的一個轉折點。雖然來這裡大有希望,但我心裡不免有些忐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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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郎郎作品 斷山·沉舟·日出 布面綜合材料 2014 43cmx75cm

駱潤思說:“你可別這麼想,咱們這次來普林斯頓看余英時先生,這是事情的關鍵。我可以斷定,從今以後,我們都是普林斯頓人了,我只是在這裡讀書,以後你就是這裡的訪問學者。你想想:當初哪兒想到咱們有進入普林斯頓大學這麼一天?”

我想:“當年別說一起到普林斯頓,就是到美國來都是天方夜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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