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寧》:一個有著魏晉風度的狐女

在蒲松齡的眾多狐鬼故事中,我對嬰寧偏愛更甚,一個自然純善,美麗活潑的狐女,自小父親去世,狐母離去,由鬼母養大,因少訓教,反而更加純樸天然,愛花愛笑,見之讓人忘憂。嬌憨純真,不受世俗所染,自然天性亦不被禮法所縛。蒲松齡在對嬰寧的形象描寫上,以笑貫穿始終,又將釋儒道各類文化融入其中,使嬰寧的形象更加深遠豐富,讓人回味無窮。

《嬰寧》:一個有著魏晉風度的狐女

王子服上元節初見嬰寧時,嬰寧拈梅花一枝,容華絕代,笑容可掬。再見嬰寧時“執杏花一朵,俯首自簪;舉頭見生,遂不復簪,含笑拈花而入。”嬰寧兩次出場的形象讓人不禁想到“拈花一笑”這一典故。《五燈會元·七佛·釋迦牟尼佛》中記載:“世尊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是時眾皆默然,唯迦葉尊者破顏微笑。”

嬰寧拈花一笑的形象與佛教所傳達出的超凡脫俗、純淨透徹又祥和安寧的境界融合,使嬰寧的形象在一開始就脫於世俗之上,純真美好引人好奇。而在深入的瞭解嬰寧之後,對於嬰寧的行事作風又大為折服,她如同一個“異類”一樣,天真浪漫,未經社會世事的染化,不受任何禮儀規範的束縛,以痴笑來蔑視世俗禮法,又以歡笑來面對生活。性格狡黠聰慧,行事又縱情放任,大有率直任誕、清俊通脫的魏晉名士風度。

自然的環境造就了嬰寧自然的天性,超越世俗名教隨性而為。

嬰寧長於山野,所居之地“亂山合沓,空翠爽肌、寂無人行,止有鳥道”。在這樣空谷幽靜,景優意雅的自然環境下,也造就了嬰寧天真爛漫,率性而行的性格。

上元節初遇王子服時,嬰寧面對王子服“注目不移”,完全沒有女子該有的羞澀和迴避,反而向前走了幾步,跟同行的婢子笑著說:“個兒郎目灼灼似賊!”在當時社會禮法宗教的約束下,尋常女子的行動言語被限制,而嬰寧無視世俗禮法,直言心中所想,天真率直,非尋常女子可比。

《嬰寧》:一個有著魏晉風度的狐女

王子服愛慕美人,拾花而歸,自此便害了相思。幾番輾轉之後,帶著已經枯萎的花去尋找嬰寧。只見群山環抱處,花叢綠柳掩映著茅屋數間,牆內桃杏尤繁。後經老媼引進,入門見內,夾道紅花片片墜階上,豆棚花架滿庭中,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一路走來,繁花滿徑。

古人常以花喻美人,深山中的各類花朵,雖然不甚名貴,卻自由生長,美麗爛漫,恰似在自然天性下成長的嬰寧,充滿了率真的野性和自由。

在老媼的介紹下,對於嬰寧又有了深的瞭解,嬰寧乃妾生,生母改嫁,由嫡母老媼撫養長大,“頗亦不鈍,但少教訓,嬉不知愁”。在嬰寧正式拜見王子服時,卻笑不可遏,之後又大笑,不可仰視。後在王子服的不遑他瞬的目注下,才多少生出些小女兒的羞澀,以“視碧桃開未?”為藉口掩笑而出,出了之後又開始大笑不已。

封建的禮教要求女子“笑不露齒”,可是嬰寧在見到王子服時,並未矜持作態,而是直接以大笑來表達心中的歡喜,放縱隨性中流露出順乎天性的自然美。

《嬰寧》:一個有著魏晉風度的狐女

第二天,王子服在後院又遇到了嬰寧,此時的嬰寧並沒有如大家閨秀一般端坐於某處安靜的賞花,而是爬到了樹上玩。在王子服的勸說下,且笑且下。王子服此時便將一直藏在袖中的花朵拿出開始表白,嬰寧的回答也很有意思:“此大細事,至戚何所靳惜?待郎行時,園中花,當喚老奴來,折一巨捆負送之。”面對嬰寧的不解人事,王子服又解釋說:

“我非愛花,愛拈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愛何待言。”生曰:“我所為愛,非瓜葛之愛,乃夫妻之愛。”女曰:“有以異乎?”曰:“夜共枕蓆耳。”女俯首思良久,曰:“我不慣與生人睡。”

每讀到此處,總是要懷疑嬰寧究竟是真痴還是假傻,這些談話在現代來說都有些大膽,但是嬰寧全程問答自然,跟隨著自己心中所想去問去答,沒有扭捏,也沒有迴避,一派自然。甚至在老媼問他們談論些什麼時,嬰寧也很誠實地回答:“大哥欲我共寢。”嚇的王子服,急目瞪之,嬰寧方微笑而止。

嬰寧的行事活潑,言談隨性,不同於封建教條下的主張,而這種反傳統道德,自然隨性的性格與嵇康所主張的:“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思想何其相似。順應自己的本性而活,超越世俗倫理綱常,任人之自然本性自由伸展,行事坦蕩磊落,又何須在乎世人的評論看法,正所謂“夫稱君子者,心無措乎是非,而行不違乎道者也。”

《嬰寧》:一個有著魏晉風度的狐女

嬰寧以笑反抗世俗禮節,較之阮籍以醉酒相拒,更為脫俗

后王子服將嬰寧帶回家中,王母對她的身份有些懷疑,但嬰寧每次都以各種痴笑應對。“聞室中嗤嗤,皆嬰寧笑聲”“濃笑不顧”“放聲大笑,滿室婦女,為之粲然。”讓王母也不得不感嘆:“此女太憨!”再次回訪嬰寧的來處時,卻是廬舍全無,花院不在,只有墳壠湮沒。王母懷疑嬰寧是鬼,便去試探,嬰寧皆以笑相對,嫣然一副不知悲愁的樣子。

由於嬰寧的嬌痴憨笑,大家反而猜不出什麼,再加上嬰寧每日天亮就來王母面前問安,禮數週全,女工又精妙絕倫,善用歡笑為王母排憂解難,為奴婢消災,頗得大家喜歡,慢慢也就接納了她。

嬰寧雖然生長於自然,性格放任率直,但被王子服帶於世俗社會中,面對新的環境,以後要相處的人,嬰寧心中自然不能再以以往隨性而為的態度去面對,在無以應對之時,便以笑來保護自己,去反抗封建禮法的約束。

封建社會要求女子恪守“行不動裙,笑不露齒”的閨訓,受自然教化的嬰寧偏反其道而行之,爬樹、縱笑,不理禮法,不受約束。就連在結婚行禮時,也是笑不能止,以致禮不能成。行事大膽率真,又是對世俗繁文禮節的蔑視,猶如魏晉狂士阮籍所言:

“禮豈為我設邪!

魏晉很多名士由於當時社會的動盪不安,無力改變,無心仕途,消極地逃避現實,寄情于山林歌酒,蔑視禮法,任其自然天性隨意釋放。阮籍是“竹林七賢”之一,譽名在外,司馬昭為了拉攏阮籍,準備和阮籍結為親家,阮籍為了躲避這門婚事,一連醉酒六十多天不省人事,最後司馬昭也很無奈,就打消了這個念頭。鍾會也曾為了試探阮籍對時事的看法,專門拜訪阮籍,但阮籍仍以醉酒之態相對,也使鍾會最後悻悻離去。

《嬰寧》:一個有著魏晉風度的狐女

嬰寧以笑對世人對她的懷疑,去反抗封建禮法,阮籍以醉酒拒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兩人選擇的方式何其相似,只是嬰寧的做法似乎更勝一籌。阮籍以醉酒之態去應對他想要拒絕的事情,多少帶有一種頹廢、無奈的心情。而嬰寧卻是以笑,一種天真樂觀的態度去應對,歡笑純真,讓人不忍怪罪,反而愈加喜歡。比起那些如切如磋的君子名士,嬰寧如同未雕琢的璞玉,天然純樸,不需要雕琢已是絕品。

真名士自風流,行事放縱蔑視禮法,卻堅守著自己心中的道德

嬰寧結婚之後依然保留著愛花愛笑的習慣,為了購花,不惜當掉金飾,這點到頗有劉伶為一杯酒放棄身後名的率真。在這個世俗的社會中,嬰寧也試圖用花來裝扮自己的世界,隔離外世的侵染。只是個人的渺小如何能與世俗禮教抗衡,在西人子的淫視下,嬰寧頑皮地惡作劇一番,結果差點為王家招來禍事,自此之後,嬰寧不復笑了。

甚至在一日,竟對王子服哭泣,將自己的身世說出,哽咽相求:“老母岑寂山阿,無人憐而合厝之,九泉輒為悼恨。君倘不惜煩費,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養女者不忍溺棄。”縱觀之前嬰寧每每痴笑不已,似無心無情,實則至孝至純,心思謹慎,只因剛開始與王家人相識日淺,並不能全然託信,自己暗中觀察一些時日之後,才將隱藏的心事說出。

王子服答應之後兩人去尋找,在尋得媼屍後,嬰寧伏屍身上哀聲痛哭,離開鬼母保護的嬰寧,已不再是那個嬉不知愁,縱笑不止的小姑娘了。社會禮法的約束下,嬰寧壓抑著心中的天性,在看到鬼母的那一刻,內心的悲鬱也在此時奔瀉而出。在她以笑逃避一切的同時,其實內心也是對封建禮法泯滅自然天性的無能為力,藉此一哭,哭自己曾經在鬼母身邊無憂無慮生活,哭自己一去不復返的笑容。

《嬰寧》:一個有著魏晉風度的狐女

這樣的哭訴不禁又想起狂士阮籍,阮籍自小喪父,被母親獨自撫養長大。母親去世之時,他正在與人鬥棋,對手要停止下棋,阮籍堅持下完。完事之後,阮籍狂飲酒二斗,悲號一聲,吐血數升,及至葬時,又飲酒二斗,吐血數升,短短數天,形銷骨立。

按規定,服喪期間,為表示孝道,不能喝酒吃肉,可阮籍不去理會這些虛禮,照樣吃喝。就連司馬昭都說,阮籍的守孝不同於他人,他人不過是做做樣子,他是真的在內心中感到悲傷,所以才會如此消瘦。

阮籍放縱不羈,蔑視禮法,終日飲酒歡樂,看似輕鬆閒適,可由於當時社會形式的所迫,內心也充滿了苦悶和孤寂。他時常駕車出遊,不辨道路,行至無路時,便痛哭一場。哭自己空有濟世之志卻得不到施展的抑鬱,哭這個“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的荒亂時代。

若嬰寧只會嬉不知愁的憨笑,阮籍只有猖狂不羈的姿態,怕不足以被後人如此推崇喜愛。蒲松齡說嬰寧是“隱於笑者”,是把真實面目隱藏在笑容背後,其內心世界豐富,有自己所堅守的道義,不與世俗同流合汙,這也使嬰寧的形象得到進一步的昇華。

如魏晉流傳千古的真名士形象,放任曠達,“越名教而任自然”,反抗假道虛禮的同時,又心懷大義,在理想抱負被黑暗社會所壓制的時候,又以自己的方式去堅守心中真正的道義。

《嬰寧》:一個有著魏晉風度的狐女

後記

阮籍猖狂,最後也被迫為司馬昭寫下《勸進表》,之後抑鬱離世。狂放耿直的嵇康遭人嫉妒陷害,被司馬昭斬殺。但魏晉風度並沒有因為名士的隕落而消失不見,反而影響深遠,受後人景仰,可見

美好的事物都有著流芳萬古的能力

正如蒲松齡所塑造的嬰寧形象,雖然最後嬰寧的歡笑如同魏晉名士的逝去一樣被扼殺在世俗社會中,但是嬰寧育有一子,“抱在懷裡,不畏生人,見人輒笑,大有其母之風”。任社會的黑暗,環境的變遷,人性中的自然美好始終綿延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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