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可憐的賣柴老頭兒

那天樟河鎮趕集。

每到趕街天,都有許多漢族和彝族山民到鎮上來賣柴。

——漢族人賣柴,習慣用擔子挑,習慣用背架子背。彝族人賣柴,習慣用騾馬馱。

那天不知怎麼搞的,來賣柴的人特別多。放眼望去,柴草壩子到處人頭攢動,騾馬嘶鳴,熱鬧得連說話都要喊大聲點,才聽得到。

或許正是因為賣柴人太多的緣故,那天黃憨憨守到太陽都快偏斜了,兩捆枝柴還是沒有賣出去。

以前賣柴主要靠上午。太陽當頂,柴草壩子就逐漸冷清下去。過了中午,市場裡就看不到什麼人。

所以黃憨憨看著時間越來越晚,心裡著急得不行。他很想便宜點,將兩捆枝柴賣出去。可再便宜,也要有人來買才行啊。再想賣出去,也要有人來問價才有機會啊。

現在市場裡冷冷清清的,連個買柴人都看不到,怎麼賣得出去啊?

看來不能坐著死等,得把兩捆枝柴挑到人多當道的地方去賣。

於是黃憨憨挑起兩捆枝柴,穿過兩條巷子,來到正街上。

這條正街,每到趕集天,都熱鬧得不行。特別是上午,整條街人挨人、人擠人的,有時連揹著個揹簍,都半天走不過去。

現在已經過中午了。街上行人稀疏,許多賣菜賣雞蛋賣草鞋賣山藥野味賣竹木藤器的村民,都收攤離開了。所以黃憨憨挑著枝柴趕過來,竟然在供銷社前面,在整條街最熱鬧的地段,看到個空位子。他怕別人搶掉那地盤,趕緊吆喝著,急匆匆地趕過去,將兩捆枝柴靠著板壁放下來。

山區集鎮,正午一過,太陽一斜,就逐漸散場了。所以現在街面上行人雖然看著還比較多,感覺還很熱鬧。但這些山民大都是賣完東西,買好各種生活用品,準備回家的。而且這些人,以山裡人居多,誰會買他的柴啊。所以黃憨憨那兩捆枝柴,靠著供銷社板壁放了很久,都沒人看一眼。

許多賣東西的山民,都逐漸收攤了。街面上,行人越來越少,越來越冷清。

一眼看過去,街道兩旁到處都是碎菜黃葉子,到處都是雞毛雞糞,到處都是騾尿馬屎,到處都是爛秸稈碎草渣……

那些馬屎豬糞騾子尿,被太陽曬得熱烘烘的,不斷散發著腥臊臭氣。

一條瘦骨嶙峋的老黑狗,餓著肚子,神氣懨懨地行走著,好像隨時會倒在街角、再爬不起來似的。

太陽越來越低,逐漸從鐘鼓樓沉落下去,給街面遮出一大片陰影來。

集市逐漸散得差不多了。行人越來越少,差不多就剩下些本地居民了。

黃憨憨知道,這擔枝柴已經守成老鴉肉,不可能再賣得出去。

那天他半夜起床,吃了三個麥面餑餑,就匆匆挑著枝柴來趕集。現在都已經是下午了,他還沒吃過東西呢!所以他餓得很虛弱,頭暈眼花的,連想從簷坎邊站起身子,都得穩當點。如果動作過猛,說不定突然就昏倒在街邊了。

他穿著雙草鞋,衣著破爛不堪,就像披著件糞草蓑衣似的。

他衣兜褲袋裡空蕩蕩的,怎麼掏,怎麼翻,都摸找不出半毛錢來。

實在是沒辦法了。看來這擔柴賣不掉了。現在不是賣不賣柴的問題。現在得好好想想,該怎麼把這擔枝柴挑回去。

於是他從腰囊裡抓出碎菸絲,壓到煙鍋裡,敲著燧石,點燃菸絲,吧嗒吧嗒地吸食起來。

一袋草煙抽完,像吸食到幾口鴉片,頓時精神多了,也比剛才有勁兒多了。

他這才站起身子,重新振作起來,咬著牙,一口氣將那擔枝柴挑起來。

早晨他心厚,想多挑些枝柴,多賣點錢。現在倒好,兩捆枝柴挑起來,像壓著兩坨沉重碌碡似的。

他挑著枝柴,飢腸轆轆地走在街道上。他很希望能遇到個熟人,能借著錢,買個饅頭餑餑來吃。可整條街道都很冷清。街邊屋簷下,能看到的,都是些本地居民。

現在太陽都偏斜了,樟河鎮都散場了,哪還看得著他們山裡人啊?

——山裡人住得遠,來趕趟街不容易。很多人要走兩三個小時才能趕到鎮上。所以他們趕集,半夜三更就要出門。賣完山貨,買好東西,過了中午,太陽一偏斜,就得趕緊起程回家。否則走晚了,可能天黑後就到不了家。

陣陣熱風颳過來,吹得滿街雞毛草渣凌空亂舞,眯得他有些睜不開眼睛。

黃憨憨知道不可能遇著熟人,不可能借得到錢,不可能買到東西吃。希望破滅,感覺肚子更餓了。所以他挑著枝柴,連腿腳都在打顫,好像隨時會倒斃街頭似的。

他堅持著走不了多遠,就想放下枝柴,歇歇氣。每次坐下身子,就不想站起來。每次都要鼓著大勇氣,下著大決心,才能再次將那擔枝柴重新挑起來。

他挑著枝柴歇了幾次。越歇越懶,越歇越不想走,越歇越沒力氣。他甚至想賭著氣,直接撂下枝柴,打著空手回家算了。畢竟從樟河鎮到他家,還要翻山越嶺地走兩三個小時。他現在餓著肚子,哪有本事將這擔枝柴挑回家啊?

看來,只能就近找個親戚,把這擔枝柴寄放到他家,下個趕街天再來賣。

他有個侄姑娘,前年剛嫁到樟河鎮,就住在前面山灣裡。從這裡挑著枝柴趕過去,差不多小半個時辰就到。所以黃憨憨想了想,決定到她家裡去蹭頓飯,把枝柴寄放到她家。

於是他重新挑起枝柴,沿著埂坎,朝著山灣裡走去。

他實在太餓了,身體虛弱得不行。挑著枝柴,連著走十幾二十步,就想換次肩。連著換兩三次肩,就想停下來好好歇歇氣。

這樣沒走多久,他看到前面有片清涼樹蔭。

下面長滿青草,開著野花,就像鋪著床綠絨毯子似的。

於是他趕到樹蔭下,撂下擔子,一屁股坐下來,四仰八叉地睡躺到草地上。

誰知她剛躺下來,就聽到前邊水稻田埂邊,有條溪澗叮叮咚咚地流淌著。

黃憨憨聽到這水響聲,趕緊撩起破爛衣襟,擦擦虛汗,翻身坐爬起來。然後他像飢餓的嬰兒在尋找奶汁似的,大步流星地朝著溪澗趕去。

這是條溪澗是從山裡流出來的。水很清涼,甚至有些冰手。水裡長滿青苔,像綠色頭髮似地漂流著,把滿溝溪水映得綠油油的。

黃憨憨走過去,爬到田埂上,低著頭,咕咚咕咚地喝起水來。

他喝了很多水,喝得肚子漲鼓鼓的。然後才抄著清泉洗了把臉,拍拍脖頸,徹底涼快涼快。

他爬站起來,看著溪埂上,長著幾株蓍茅草。於是他趕過去,想把根扯出來吃。這條溪埂,常年被溪水浸泡著,土質鬆軟,潮溼。所以幾乎沒怎麼使勁兒,就把那幾株白白嫩嫩的蓍茅草連著根拔起來。

蓍茅草秋天才成熟。成熟後,草根粗硬,結實,吃起來甜得像甘蔗。現在還沒到秋天,那些草根拔起來鮮鮮嫩嫩的,嚼食起來水份多,生澀,寡淡,略微帶著些甜脆味兒。

黃憨憨不管恁麼多,拔出嫩根,隨便涮洗兩下,就狼吞虎嚥地嚼食起來,吃得連渣子都捨不得吐。

他嚼食完幾株嫩草根,喝了一肚子溪泉,感覺整個人都清爽多了。

他受到啟發,覺得應該多找些野草蔬果來填填肚子。現在是七月份,稻子沒揚花,包穀剛掛纓,不可能找到糧食吃。原野裡那些野生水果,也早被那些飢腸轆轆的小孩子摘食殆盡。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到田塍埂坎邊,多找些野菜草根來填填肚子。

於是他精神抖擻地走到樹蔭下,重新挑著枝柴上路了。這次他不急著趕路。而是挑著枝柴,沿途搜尋著各種食物。只要看到能吃的東西,就趕緊放下枝柴,過去採擷挖刨起來。能吃葉就摘葉,能吃根就刨根。無論刺梨野果有多青澀,都會採摘著往衣兜裡揣。所以沒走多遠,他衣兜褲包裡就塞滿各種草根果實,可以挑著枝柴邊走邊吃。

這樣走了沒多遠,竟然在坡崖邊,看到綹菜地,裡面種著三排苤藍!

這綹菜地,一看就知道是人家開墾出來的私荒地。地裡種著兩畦辣椒茄子,只是在溝壟間,長著三排苤藍。那些苤藍,看著有小拳頭大呢。

這些苤藍,隨便扯上兩三個,就能吃飽肚子!

黃憨憨看著苤藍,嘴裡饞得直流口水,心裡慌得砰砰直跳,就像有群魔鬼在引一誘著他似的。

坡崖周圍,樹林濃密,枝葉婆娑。林蔭裡,有鳥雀嘰嘰喳喳地鳴叫著。附近山野間,根本看不到人家。所以黃憨憨隨便望了兩眼,就知道這是個下手的好機會。

可能是上蒼憐憫他,同情他,想讓他吃幾個苤藍,填填肚子吧?

於是他放下枝柴,爬過去,抓著葉稈,迅速扯出三個苤藍。然後摘掉葉子,就迫不及待地想要逃走。

誰知他枝柴還沒挑起來,就聽到頭頂樹林裡,突然有孩子驚呼起來:“媽媽,有個人在菜地裡頭偷我家的苤藍,都扯了好幾個嘍——”

隨著幾聲喊叫,三個孩子野獼猴似地從崖頂露出頭來。

黃憨憨看到事情敗露,心裡又慌,又害怕。

這次,可真惹出麻煩事來了。他剛才真是餓昏頭了。怎麼只顧著四處張望,就沒好好看看頭頂呢?上面樹林裡有孩子爬樹嬉玩兒,他怎麼就沒聽到聲響呢?這裡是離村子比較遠,可你能保證上面就沒住著人家嗎?

山裡,有些村落很小。就三五幾戶人家,六七棟茅草破瓦房,依著山勢高低錯落地簇聚著。房舍周圍長滿茂密樹林,就像掩映在綠蔭裡似的。外人從山路上經過,根本看不到頭頂上,坡崖下,還住著人家。直到聽到有人說話,直到看著有狗衝著你汪汪直叫,才知道,原來坡頂山崖下面,還住著人家呢。

這種情況,他黃憨憨能不知道嗎?可剛才,他怎麼就沒想到坡崖上面,可能還住著人家呢?

現在倒好,好不容易做次賊,竟然還被人家抓著現行。

黃憨憨不敢多想,也沒時間後悔。只能扔掉苤藍,迅速挑起枝柴,想逃之夭夭。

沒逃多遠,就聽到頭頂坡崖上,有婦人高聲詢問著:“哪個扯我家的苤藍?”

“就是前面那個挑柴的。”幾個孩子稚聲嫩氣地指證著。

黃憨憨知道情況不妙,趕緊挑著枝柴,張皇失措地奔逃起來。這時他感覺不到肚子餓了,渾身都是力氣。所以他奔逃起來,跑得很快。邊跑,邊不斷扭著頭往後瞅。卻並沒看到後面有人追過來。正在納悶呢,前面岔路口,已經衝出幾個村婦婆姨來了。

她們拿著竹竿木棍,直接朝著他奔趕過來。

黃憨憨被她們擋住去路,想轉身逃跑,已經來不及了。

他腦子裡一片茫然,只能愣怔著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連肩上那兩捆枝柴,都不知道還要放下來。

那群村婦看到這老蟊賊,衝過來,高聲謾罵著,舉起竹竿木棍,對著他就是頓好打。

黃憨憨想用兩捆枝柴擋住她們。可兩捆枝太沉重,移動起來很笨拙。那幾個婦人可不想被枝柴擋著,所以她們抓著枝柴,使勁兒一掀,就把他連柴帶人地推倒到草地上。

——他畢竟上了年紀,畢竟挑著兩捆枝柴,畢竟餓了大半天,身體極度虛弱,哪抵擋得住幾個健壯村婦啊?

幾個婦人將他推搡到地上,舉著竹竿木棍,就雨點似地劈打過來。

黃憨憨做賊心虛,哪敢還手啊。他只能很可憐很窩囊地跪爬到地上,不斷哀聲討饒,說今天沒賣掉柴,實在餓得不行了,才想扯幾棵苤藍來吃。

這群婦人卻根本不聽他辯解。她們拿著竹竿柴棍兒就打,抬起腳就踢,揪著耳朵就扯,抓著臉皮就撕……

正打得不可開交呢,前面又有四個男子,提著刀,拿著棒,高聲喧嚷著,氣勢洶洶地衝過來了。

“狗雜種,吃豹子膽了,連三哥家的苤藍都敢偷。看老子今天不過去把他擂個半死!”

“不用多說,過去直接把手給他砍掉。看他以後還敢不敢當三隻手!”

黃憨憨看著這群男人凶神惡煞地衝過來,雙眼一黑,知道他要倒血黴了。

他現在根本沒力氣逃,也逃不掉。只能蜷縮著身子,爬伏在地上,任人打罵揪掐。

那群男人衝過來後,想看看這老蟊賊長什麼模樣。於是有個男人抓著衣領,拎小雞似的,直接將他拖拽起來。沒等他站穩,旁邊就有人猛踹一腳,將他踢到斜坡下面,順著山勢,骨碌碌地滾落溪溝裡去。

這群男人衝下來,直接將他從溪溝裡拖拽起來,準備施以一頓老拳。

此刻黃憨憨頭髮蓬鬆,衣衫襤褸,渾身溼漉漉的,到處黏滿稀泥草渣,就像頭落湯雞似的,模樣看著著實可憐。

可惜那個年代整天搞鬥爭,打罵批鬥地富反右壞分子,誰都不會手下留情。而且以前自留地少,各家在房前屋後開點私荒,起早貪黑地種點蔬菜,著實不容易。現在這些蔬菜都還沒長大,就被人偷走,誰看著不心疼,誰想著不惱怒啊?

所以那群男人將黃憨憨拖出來,抽了他兩耳光,就想接著暴打他一頓。

誰知他們剛要出手,就有個精壯男人突然站出來,喝止住同伴:“別打了,別打了!”

“為啥子不打?那些苤藍老孃種了那麼久,都還沒有長熟,就被他扯掉幾個,真是氣死人了!”一個領頭婦人氣咻咻地喊道。

“不就三棵苤藍?有啥子捨不得呢嘛?”男人惡狠狠地兇了兩句,那婦人頓時像頭溫順母貓似的,不敢吱聲了。

男人沒理會婆娘,直接走過來,衝著黃憨憨和顏悅色地詢問道:“你好像是黃憨憨?石塘子七隊的?”

那群男人停住打罵,卻依然緊緊地抓著他,好像怕他突然掙脫身子,跑掉似的。

“我就是黃憨憨,石塘子大隊七小隊的。”黃憨憨望著他可憐楚楚地說。

“你咱會走到這邊來?這時候了,還挑著兩大捆柴,要趕到哪裡去哦?”

這男人身材魁偉,相貌堂堂;嗓音洪亮,脾氣暴躁;既熱心,又不失俠義心腸;就像頭沒人敢隨便招惹的鄉村蠻牛似的。

他剛才衝下坡崖時,還很憤怒,看著像個強盜頭子。現在卻像突然換了個人,跟黃憨憨說起話來,語氣很友好,態度很溫和。

黃憨憨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這男人,卻知道這是個很好的解釋機會。於是他趕緊將當天實在賣不掉柴、肚腹飢餓、沒法趕回家、只能將柴寄放到侄女家、並因此沿途打野食、好不容易走到這裡的事,一件不落地說了一遍。為了證明在說的是實話,沒騙人,他還特意掏著衣襟褲包,將那些野根草葉翻倒出來給大家看。

大家看著那些野根草葉,看著他那潦倒落魄模樣,都相信這男人沒說假話。

看來他實在是餓得不行,才壯著膽子,溜到菜地裡去偷苤藍的。

大家剛才都很憤怒,覺得他溜到菜地裡去偷苤藍,實在是罪該萬死。現在知道他整整餓了一天,還要挑著枝柴趕路,也就有了同情之心。

幾個婦人剛才都很潑辣,揪掐撕打起來,下手毫不留情。現在卻都沉默起來,眼眶泛紅,鼻子微微發酸,有些想哭,想流淚……

黃憨憨看到這情形,暗自高興。也感覺很幸運。知道這下終於可以逃過此劫了。他覺得現在應該給人家陪罪,多說些好話。要是還不行,賠半擔枝柴給他們得了。

誰知他還沒開口,那男人便笑著問道:“黃憨憨,你認不出我來啦?”

黃憨憨還真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這精壯男人。

那男人看他滿臉茫然,忍不住說:“前年子,在老堡坎,炸山修引水渠,還記得不?”

前年他們幾個公社響應上級號召,在山裡搞大會戰,準備修築水庫、引水渠。當時幾片山嶺都插滿紅旗,到處寫著毛主席語錄,滿山遍野都是各公社趕來搞大會戰的村民,人多得簡直跟螞蟻蝗群似的。那種人頭攢湧、旌旗招展、鑼鼓喧騰、熱火朝天的盛大勞動場面,很多人一輩子都忘不掉。

所以聽著這男人這麼說,黃憨憨便猜到那次修築水庫,他可能在山裡見過對方。只他依然想不起來,他們是怎麼見面的,是在哪裡見面的。

“不記得啦?當時我們抬著塊大石頭從山上下來。走到半路上,繩子突然斷掉。那塊大石頭轟隆隆地滾下來,差點砸著我。要不是你眼睛快,用木料撬了一下,我可能早就沒命了。”

黃憨憨這才想起來,那年修築水庫,他還真用木料撬擋過一塊大岩石。

當時他走到半山腰,遇著幾個精壯男人,抬著塊大岩石走下來。他看著他們抬著恁麼大塊岩石,不敢擋道,趕緊拖著木料,讓到旁邊,想等他們先過。誰知他剛閃過身子,那根抬繩就突然繃斷掉,讓整塊岩石轟然跌落下來了。

那裡是片陡坡,下面就是懸崖絕壁。那條幽深谿壑常年白雲繚繞的,不知有多深。所以那塊大岩石掉下來,順著斜陡山勢,直接朝著坡崖邊滾落下去。

事發突然,前面那抬石男人看不清身後情況,根本來不及閃躲逃生。

還好黃憨憨就站在旁邊。看著事態危急,趕緊出手,眼疾手快地拿著那根粗木料,從旁邊硬生生地撬了一下。

——那塊大岩石要幾個精壯男人抬,看著比碌碡還重,誰擋攔得住啊。可黃憨憨很機靈,懂得用巧勁兒。他僅僅拿著粗木料,從側邊借勢一撬,那塊大岩石就改變方向,挾裹著大量野草碎石,以雷霆萬鈞之勢,轟隆隆地滾下陡坡,掉落到懸崖下面去了。

要不黃憨憨當時機靈,及時出手那麼一撬,前面那男子肯定會被大岩石砸成肉醬,連帶著滾落進懸崖下面的。

那次意外事故,對黃憨憨來說,僅僅是舉手之勞,並沒什麼值得稱道的。所以這件事過了之後,他很快就忘掉了。要不是現在這男人重新提起來,他還真沒啥印象呢。

對這男人來說,那件事卻是他生命裡的一場夢魘。所以他永遠忘不了那次死亡災難,也忘不掉那個叫黃憨憨的村民。當時要不是他及時出手,他早就被那塊大岩石砸死了,掉落到萬丈深淵裡去了。

所以那次驚險事故,他每次回想起來都後怕得脊背發涼,連夢裡都會驚出身冷汗來。

所以他後來經常跟人講,那件事有多驚險,當時情況有多危急。講多了,說多了,他老婆,他身邊這些親戚鄰居,自然也都對那件事記憶猶新,想忘都忘不掉。

所以現在他認出黃憨憨,一提起那次事故,大家就都知道,這個挑柴男人,就是他經常提起的那位救命恩人。

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誰還好意思為難黃憨憨,誰還會計較那幾株苤藍啊?

所以那群婦人趕緊圍過來給他賠不是,幫他擦掉鼻子嘴角處那些鮮血。然後不由分說地,將他簇擁到溪溝旁,七手八腳地抄著水,沖洗掉他身上那些汙泥草渣。

那男人則大聲吩咐著,要身邊那侄子趕緊將那擔枝柴挑回家,要弟媳婦趕緊去街上打酒,要是毛豬站還有人,還有肉,趕緊再買些回來。

然後這幫人很熱情地、英雄似地簇擁著黃憨憨,要請他到家裡去吃頓飯。

黃憨憨剛才被打了一頓,身上好些地方都隱隱作痛。可當大家很懊悔、很關切地詢問他有沒受傷,哪裡痛時,他卻裝得像渾然沒事似的,不好說出口來。

畢竟這件事是他偷人家苤藍招來的。受點教訓,也是應該的,怨不得別人。

現在人家不僅賠過罪,還英雄似地簇擁著他,要帶著他到家裡去吃飯,他哪能把實情說出來啊。

不僅不能說,還不能流露出丁點痛楚表情來。所以他裝得像沒事似的,談笑風生的,跟著他們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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