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祥:虛構與真實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保護世界。”這是獲得第39屆香港電影金像獎12項提名的電影——《少年的你》中的經典臺詞。它代表著一種浪漫天真的少年英雄主義,也是一枚投向真實世界的銳利鳴鏑,響亮宣告著導演曾國祥內心的那個理想世界。

曾國祥:虛構與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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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用虛構去抵近真實?這是文學巨匠納博科夫花費畢生思考的終極議題,也是始終埋藏在曾國祥電影創作中的那種理想主義。


Dialogue1


“曾國祥導演,你覺得電影在當下社會扮演著一個什麼角色?”


“電影的角色很多,它是娛樂的一部分,讓觀眾不用想什麼,很愉快地度過兩個小時,但它也可以帶給觀眾很多反思。好電影有好故事,能引起觀眾對自己,或者對身邊人的思考。為什麼大家一直說電影是一門藝術,也是因為這樣。”


獨立導演的第二部長片作品《少年的你》上映近半年後,曾國祥還沒有籌拍新電影的計劃,但他手頭有個中意的劇本,已經陸續準備了好幾年。主題和之前兩部作品都不相干,故事回到了他的故鄉香港,關注的是近十年來不斷匯入港城,逐漸形成一門新社會底層的南亞“難民”群體。


“這些人在香港拿著根本不夠生活的政府補助費用,又不可以有正途工作,就慢慢幫黑社會做一些很髒的事。香港人對這些南亞人也開始有偏見,覺得他們都是混混、黑社會。”曾國祥語氣平和地講述著自己新劇本的創作初衷。至今兩年間,他一直堅持與這些滯留在港的南亞人碰面、聊天,想試著為這些人創作一部電影。“這是我一直挺想拍的故事,我也覺得挺有意義。因為可以幫到他們,起碼讓大家看看他們的故事、他們的角度是什麼。”曾國祥補充道。


直面校園霸凌問題的新作《少年的你》上映後,曾國祥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會無知覺地將“意義”這個詞反覆掛在嘴上。新近收穫第39屆香港電影金像獎12項提名的《少年的你》,在國內累計取得了15.58億的電影票房,也引發了一場關於青少年校園問題的輿論颶風。


“我有給大家的反應驚訝到。會覺得能拍出這樣的一個故事,讓大家多一點反思,它是有意義的。”觀眾對於霸凌題材產生的深刻共鳴,以及整個的電影拍攝過程,讓導演曾國祥開始強烈感受到自己創作的意義——一種真實的、對於人的關懷。或許我們也能將其更貼切地稱為:“創作母題”。


曾國祥:虛構與真實


在電影工業的頂級殿堂美國好萊塢,人們習慣把導演和資深電影工作者稱為“Artist”,國內影人多將這個詞視為“藝術家”。而在2007年出版的《紐約瑣記》中,畫家陳丹青就提到,將“Artist”中譯成“藝術家”,其實是樁“冤案”,這個詞的英文原意沒有“家”的意思,只表示“做藝術的人”,重點在於去理解、關注人本身,把人能做的事情做得更好。


從盧米埃爾兄弟的“簡單記錄”發源,再被喬治·梅里愛“剪輯發現”,歷經謝爾蓋·愛森斯坦的“蒙太奇”和安德烈·巴讚的“長鏡頭”,演進至如今的“影像奇觀”,電影在當代已經成為一門頂級的虛構藝術,但這門藝術的根源魅力,卻不是虛構的無邊界之美,而依舊需要回歸於“人”的內核。


創作時始終關注真實的個體命運,不斷探索複雜人性,是曾國祥作品的標誌性特點。《七月與安生》和《少年的你》都將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作為支撐故事的精神基點,七月、安生、家明、陳念、小北......埋藏在這些主人公身上的,那些關乎人性的部分,在電影兩小時的時長裡,先是被一層一層順著骨膜經絡細膩剝開,再以另一種敘事邏輯重新黏合起來。


和一些在“北上”途中適應艱難的香港影人前輩不同,身為新一代香港導演,曾國祥在進入內地後獨立執導兩部作品,都取得了廣泛意義上的成功。《七月與安生》在海峽兩岸三地的電影節上斬獲多項提名,兩位主演周冬雨和馬思純,還共同摘得第53屆金馬獎最佳女主角。《少年的你》更是實現了商業意義上的突破,刷新了青春題材電影在內地市場的票房記錄。


認識曾國祥近二十年,也是他前後兩部作品“金牌監製”的許月珍認為,曾國祥能順利穿透文化地域差異,具有一定的必然性,和很多能夠實現跨界創作的導演一樣,“他們在拍看似不同類型、不同故事的電影,但電影本身的內核,都是在討論人的根本、人性和人文精神,這個特性註定了他們的電影可以擁有跨越地域的可能”。


曾國祥:虛構與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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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alogue2


“在加拿大時,我是一個移民;回到香港,我又成了一個大家所謂的‘ABC’;現在我在內地工作,是一個北上的香港導演。我一直都是一個外來人的身份,處於有點邊緣的、不主流的狀態。”

“這種三地輾轉的背景,對你的創作有產生影響嗎?”

“有,但很難說得很細,它其實已經有點影響到價值觀,我覺得自己成為了一個包容的人。”


曾憑“安生”一角斬獲金馬獎最佳女主角的周冬雨,是典型的偏向依賴內心感知,而非技巧驅動表演的天賦型演員。


不過正如《少年的你》的監製許月珍所評價的,這種源自感覺的珍貴表演,也意味著難以把控的現場,“她拍每一條都不一樣”。


“對於有些劇組來講,可能會覺得她太隨性、太自由了,但那是周冬雨最好的特質。”與周冬雨合作多次的攝影指導餘靜萍解釋說,這也正是曾國祥最喜歡的。


在拍攝《七月與安生》時,作為導演,曾國祥敏感地發現了周冬雨內心的脆弱天性,並嘗試著儘可能保留住它。他和團隊為周冬雨提供了極大的展示空間,為了不限制她的表演,甚至根據她個性中最吸引人的部分,再創造了“安生”這個角色。


為了幫助“離開”安生的周冬雨“找到”陳念,拍攝《少年的你》時,曾國祥需要付出更大量的精力和耐心。電影中,主角“陳念”有相當多的哭戲,每場戲之間的情緒層次還不一樣。這對本身和角色性格南轅北轍的周冬雨是極大的挑戰。當週冬雨難以找到更好的狀態時,曾國祥往往會選擇停下拍攝,從監視器後走到她身邊,把青少年時期那些讓自己傷痛難堪的私密經歷,樁樁件件拎出來講給她聽。旁觀一切的餘靜萍能清晰感覺到,“曾國祥一定是非常愛演員、愛劇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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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除了對演員的理解和愛,劇組其餘成員也能明顯體會到曾國祥的寬容特質。雖然沒怎麼在別的劇組待過,《七月與安生》和《少年的你》的內地編劇李媛也很快發覺,自己所在的劇組和其他劇組是不一樣的。


“去現場時,我們(幾個編劇)會一直坐在導演的後面,會聽耳麥,也會發表意見,然後我講給其他人,他們就說,‘天啊,你們組好平等!’”李媛在和一些同行交流時才知道,大多劇組內部體制森嚴,拍攝時編劇根本沒有看監視器的資格,更別提在拍一場戲時,還能在導演身後“嘰嘰喳喳”,討論這場戲到底能不能這樣拍。


在曾國祥的劇組裡,每個人都有機會提出自己的意見,並被採納。《少年的你》主角設定的都是十七八歲的少年,臺詞要還原當 下“90後”的語態。曾國祥是“75後”,幾位編 劇是“80後”,主創團隊一直擔心自己的表達不夠年輕化。最後,一位導演組的新人助理成了幾場重頭“霸凌”戲的主要對白設計者。


另一位內地編劇許伊萌表示,對於素有創作堅持的曾國祥來說,哪怕是他根本不會接受的意見,也都會先認真仔細聽對方說完,再溫柔堅定地拒絕掉。


童年時代生活在香港;十歲後隨母親定居加拿大;成人階段回到香港,進入影壇打拼;而立之年再北上內地,開始自己獨立執導電影的生涯。曾國祥身上留存著三種文化深刻交織的痕跡,也懷抱有獨屬漂泊者的冷靜自持。


“對我來說,恰恰因為有過這樣不同的成長環境,我才能把自己的身份放下,更好地去觀察別人、瞭解別人。”曾國祥近年來,也能越發清晰地看到自己身上,歲月沉澱下來的包容氣度,而這種氣質也使得他的工作夥伴們,開始把劇組當成自己的“另一個家”。


曾國祥:虛構與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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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alogue3


“曾導,在你看來,今天的電影人應該堅持什麼樣的創作精神?”

“我覺得要真實地對待你要拍的故事,拍出來的作品足夠真才會打動觀眾,這是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一個信念。”


這次拍攝進行的前一天,曾國祥溜去北京的電影院看了導演柯汶利的首部電影長片《誤殺》,對片中飾演警長拉韞的老牌演員陳沖的表演驚訝不已。


“哇,演員太厲害了。對,陳沖老師真的非常厲害!我看了非常想和她合作,也很期待她自己導的戲。”聊到電影,曾國祥的語氣有了明顯起伏,他坐在鏡子前,抹著髮膠的頭髮齊整有型,飽滿乾淨的臉上暈出光來。


電影承載了曾國祥少年時代的天真意趣,也囊括了他成年時代的創作理想。《七月與安生》之後,曾國祥和許月珍聯合成立了一家新電影公司“好孩子製作”,麾下集結了一批新銳電影人,曾國祥也由此搭建了自己信任的固定創作班底——一個有著典型香港電影團隊工作特色的劇組。


這個劇組極講究產出比,工作安排得也特別密。處於全速開動狀態時,主創們連足夠的休息機會都找不到。連續參與過兩部作品的編劇李媛很清楚這一點:“在那樣的能量場裡面,大家都沒什麼覺睡,所有人承受的壓力都特別大。”


2018年夏末,《ELLEMEN睿士》的編輯曾赴重慶劇組探班。休息的間隙,看到留著青瓜皮頭,雙頰凹陷、鬍子拉碴的曾國祥坐在劇組搭的小棚子裡,身上套著件汗透了的T恤,表情嚴肅地往嘴裡扒著一碟江湖菜。


“在拍戲的過程中他(曾國祥)會越拍越瘦。壓力大,然後睡得又少。不管怎麼吃都在瘦。”許伊萌頓了頓,補充道,“是那種肉眼可見的瘦。”


山城酷暑,像是一臺始終架在爐火上翻烤的悶罐車。白日裡,溫度很容易爬升到40°C,馬路被陽光灼到燙腳,而往往刺目的陽光還沒弱去,又襲來一場細密的大雨。處於劇組壓力中心位置的導演曾國祥,除了創作時的腦力消耗,高溫下密集拍攝還持續超額榨取著他的體能。


即便如此,曾國祥也沒放鬆自己對影像質量的堅持。攝影指導餘靜萍記得,有場夜戲,曾國祥想要實現現場收音,但因為下雨的干擾,始終難以達到預期的拍攝效果。


“那天本來就是大夜班,我們大家還都在原地等著,等了兩個多小時,雨停了,剛可以拍,又開始下,我們就繼續等、繼續等......”餘靜萍到今天還記得,那天一直等到快天亮,曾國祥覺得再熬下去這場戲也拍不完,大家才停下收工。


領曾國祥入門的“師父”——導演陳可辛在一次活動中說過,曾國祥拍戲非常“完美主義”,要拍到最完美的一條才行。他的“完美主義”,讓三年拍一部戲、被曾國祥父親曾志偉評價“拍得太費勁”的陳可辛都覺得,有點“太慢了”。這種看似不可理喻的完美主義並非無跡可循,幾位內地合作者都發覺:在同為“北上者”的曾國祥和許月珍的身上,有著一種香港人的理想主義。


“曾國祥和JOJO(許月珍)很‘理想主義’,他們拍這部戲是帶著一種責任感的,想去呈現這樣一個社會,然後去發聲、去質問:是什麼把少年人逼成了這樣?他們也是真的相信,如果每個人都這樣發問,這個社會一定會變得更好。”編劇許伊萌在劇本一次次翻來覆去的討論修改後,清晰地看到這種像火一樣的真誠信念,在曾國祥和許月珍的身上燃燒著,並不斷拉扯著他們向影像更深層次的完美世界跑去。


不過,進入不惑之年的曾國祥,並不認同這種天真的理想主義還生長在他的身體裡,他覺得自己不再同少年人那樣擁有飽滿如初的信心,但許月珍卻對此持保留意見。


“其實在行為上,Dereck(曾國祥)正在做的事情,也是在希望改變世界。這可能就是男性和女性的差別吧,女性比較容易接受自已的無知或天真。”許月珍堅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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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alogue4


“你最欣賞的內地導演是誰?”

“婁燁,我喜歡他的那部片子,《蘇州河》!”

“為什麼喜歡他?”“他很勇敢。”


《少年的你》上映後得到了口碑和票房的雙豐收,也讓觀眾和行業觀察者看到了一位新銳導演的快速成長。曾國祥也發覺自己身上正在產生某些變化,“我覺得個人的格局比之前要大,能進步得比之前更多。”但創作之外的一些東西,也在他身上越來越密集地劃拉著,帶來了其他的微妙轉變。


“我之前對海報挺固執的,一定是我覺得有型好看才會過。但現在慢慢知道,肯定會有幾款海報有別的用途,不是為了滿足導演自己的個人審美。”曾國祥素來最討厭在電影海報宣傳時,採用演員大頭照拼貼在一起的版式,但這卻是商業片宣傳中,最日常也最好用的招數。


“以前我打死都不會讓他們有這樣的海報!但現在我會比較懂得放手給他們一款這樣的,”靠在椅背上嘆了口氣,曾國祥一手虛攏住雙眼,一手在空中輕揮著,“但你不要讓我看到!你就拿去用吧。”


被父親曾志偉一直擔心“過於文藝”的曾國祥,也開始逐漸理解市場和資本在電影創作的世界中代表的複雜含義。但在兩部成功作品帶來的十數億票房之外,某些時刻,曾國祥依舊還是那個想要一直和電影生活在一起,無關利益與家庭的文藝青年。他最喜歡的內地導演是婁燁,這個中國第六代導演的標誌性人物在創作上的勇敢和無所畏懼,始終吸引著曾國祥。


曾國祥:虛構與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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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婁導的粉絲,現在見到他還會緊張。”採訪的最後,曾國祥回憶起他和婁燁的第一次見面,那是在《七月與安生》大放異彩的第53屆金馬獎晚宴上。


曾國祥高興和不高興時都愛喝酒,一喝就容易“斷片”。關於那個晚上,他只記得自己害羞地和婁燁打過招呼後,兩個人就著酒聊了很多,或許關於電影,或許又是別的。


幾輪推杯換盞過後,聊的話題都變得記憶不清。曾國祥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席間還有前輩杜可風和婁燁新作《風中有朵雨做的雲》的攝影師包軒鳴,他也是《七月與安生》的掌鏡人之一。這兩位活躍在中國影壇不同時期的外籍攝影師,邀請曾國祥為自己拍攝合照。


在快門按下時,這個帶有一種代際傳承和巨大時代跨越感的玄妙瞬間,立刻擊中了曾國祥,成為了他腦海中關於這個美好電影夜晚的最終記憶。


攝影 黎曉亮(AStudio)

採訪、撰文 Chryseis

髮型 JAXX YUEN @美學空間

化妝 高鵬

助理 冠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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