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溪邊,不見少年

初聞黃景仁之名,是那首膾炙人口的《綺懷》。

幾回花下坐吹簫,銀漢紅牆入望遙。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纏綿思盡抽殘繭,宛轉心傷剝後蕉。

三五年時三五月,可憐杯酒不曾消。

好一句“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端的是字字含情。

後讀《兩當軒集》,才知黃景仁全非逍遙人間的多情公子,而是半世為功名所累、孱弱多病的貧苦書生。

若盤點他一生有何幸事,得遇知交洪亮吉當算得其中一樁。

黃景仁年幼失怙、家道中落,不得已隨母返鄉,居於武進城中白雲溪北。洪亮吉則居溪南,擺渡之際,兩人同乘一舟,一來二往漸漸熟絡。

年幼時,洪亮吉常與黃景仁相約溪畔。詩興盎然,頻頻唱和。臨了分別,黃景仁神色怏怏,洪亮吉便輕拍他的肩,許下來日之約。

可未過多久,洪亮吉隨母親遷居舊宅,從此兩人相隔甚遠。白雲溪流水依舊,岸邊卻再無那一雙比肩而立的少年。

白雲溪邊,不見少年

再相見已隔數載。洪亮吉赴試途中,與黃景仁不期而遇。彼此略略交談,昔年場景便一一浮現。得與故友重逢,兩人皆歡喜不已,秉燭夜聊,竟夕不寐。

此後,洪亮吉與黃景仁拜於常州名士邵齊燾門下,入龍城書院求學。次年,黃景仁離開常州,四下游歷;洪亮吉則迴歸家鄉,勤學苦讀。

黃景仁生性好遊,足跡遍佈名山大川。每行一處,必有佳句連篇。與摯友分開的時日裡,他不忘將旅途所思記於紙上,捎向遠方的友人。

他曾赴安徽攀登黃山,途經新安,見江水激盪,忽地念起家鄉的白雲溪來。於是修書一封,寄與洪亮吉。

今春雨甚,白雲渡新漲,必不如新安江,然頗思之。

那日,21歲的黃景仁獨立橋頭,遠望浩浩江水,心間情思滿溢。他初次嚐到鄉愁的滋味,卻不曉那愁因何而來,更不知有種名為宿命的力量,自這天起,便將他一步步送往遠方,再難回頭。

中秋之際,洪黃於江西相遇。兩人並肩同遊,攀過千仞瓊崖,又共賞萬重翠嶺,再至臨水酒肆,舉杯對月,浮一大白……好不快意!

相逢不過月餘,洪亮吉便因急事返鄉。黃景仁夜半相送,心中不捨,盡化作唇邊詩行。

一葉舟輕,片帆風飽,欲住何能住。

憑君孤棹,引吾鄉夢歸去。

與友人分別後,黃景仁前往江南一帶。行至京口,他寫信給洪亮吉,埋怨身側無他,“茫茫人海,無聊之極”。知交零落,佳釀乏味,縱美景也失色。

從此音塵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煙。

淚添吳夜三更雨,恨惹郵亭一夜眠。

詎有青烏緘別句,聊將錦瑟記流年。

他時脫便微之過,百轉千回只自憐。


次年,安徽學政朱筠先後將洪亮吉、黃景仁延至幕中,二人得以相伴,白晝飲酒校文,夜間切磋詩技。

白雲溪邊,不見少年

黃景仁才華橫溢,自有一番傲氣,性子頗為驕矜。洪亮吉則氣度慷慨,且重情惜才,故對黃景仁真心相待,百般包容。那時兩人同居一室,夜深之際,黃景仁不願睡去,潑墨揮毫,寫作詩篇。每得一文,他便要將睡夢中的友人喚醒,請他品評。長期以往,“亮吉一夕數起,或達曉不寐”,卻從未生出厭倦之意。

乾隆三十八年春,太白樓上一場修禊,黃景仁頻出佳句,滿座賓客皆讚歎連連。那日,一襲白祫的清俊少年,衣衫籠在夕陽影裡,似是九重天闕之上的謫仙人。

此番畫面長久地停留在洪亮吉的記憶深處,許多年後,他這樣寫道:“君著白祫,風貌玉立,朗吟夕陽中。

那一年,黃景仁24歲。

未過多久,邵齊燾逝世,兩人同去常州祭奠恩師。回程途中,黃景仁忽然傷懷,沉默良久,再開口,竟是向摯友託付後事。洪亮吉聞言大驚,抬頭卻見對方眼中含淚,心間突地一悸,濃烈的擔憂漫湧上四肢百骸。

黃景仁鄭重相托,若自己不幸早逝,便請洪亮吉代其照看親眷,併為之整理詩稿,編纂成書。末了,還央著洪亮吉來到仲雍祠大殿內,對神佛立了誓。很久以後,洪亮吉憶起這一幕,才知那時的黃景仁早有預感,他的生命之燭,分明燃起不久,卻已有熄滅的先兆。

一年後,黃景仁離開安徽,前往京師。在京六載,屢次應試,又盡數落第。他索居城內窮困潦倒,壓抑惆悵的心緒終是牽引出了肺病舊疾。待洪亮吉入京探望,黃景仁已久病怏怏,本就瘦削的身子,如今更顯形銷骨立。

洪亮吉心下擔憂,便將摯友送往京西法源寺將養。那時黃景仁雖病重,但精神尚好,洪亮吉來看望他時,常一道前往後園賞花。

那應是黃景仁心底最美好的光景,他站在疏影橫斜的花枝畔,看粉紅相間的花朵綴於枝頭,雲蒸霞蔚,暖意融融。可一旁的洪亮吉卻雙眉緊鎖,眸色深沉,內裡浮動著無限憂慮。

白雲溪邊,不見少年

待黃景仁身子好些,兩人便應知己孫星衍之邀,前往西安謀職。可未過多久,黃景仁因事不得不返回京城,臨行前洪亮吉連連囑託,難掩別情。

回京不久,黃景仁尋了差事,艱難營生。不消多時,肺病加重,他只得再度前往法源寺修養。轉眼又是一年春,後園花開如錦,卻再無人與他同賞。

後來黃景仁輾轉得知,洪亮吉前些時日隨孫星衍去了江南。思念心切,他強撐病體,寫下一首《金縷曲》,寄與遠方的友人。

往事君應省。記南州、吟聯山騎,昔時遊俊。今得孫郎應勝我,君自不憂孤零。念獨鶴、風悽露警。豈意江潭寥落後,覓一行徵雁都無影。何久不,枉芳訊。


縱教懶作長安信。也應憐、長安市上,故人貧病。我夢慣隨江上下,那管蛟龍睡醒。羨二子、相依為命。抵死不沾京洛土,算從頭,作計輸公等。相憶苦,筆難馨。

乾隆四十八年春,35歲的黃景仁帶病離京,赴西安探訪摯友。此程千里有餘,他行至大半,病情惡化,竟臥床不起。強撐幾日後,于山西運城病故。

噩耗傳來,洪亮吉驚痛不已。他快馬疾馳,不眠不休,四日後抵達運城。再見黃景仁,眼前僅有一方遺棺。昔日言笑晏晏的少年,此時禁閉雙眼,陷入長久的夢田。

那一刻,洪亮吉才知何為至悲無淚。翌日,他便扶棺返鄉,炎天走千里,素車白馬送君歸。

這一段路,便是他在這世上,陪他走過的最後一程。

黃景仁逝世後,洪亮吉遵其所託,將其文稿悉數整理,編為一冊《兩當軒集》。且終身照料摯友親眷,盡心盡力,不曾怠慢。

又後來,洪亮吉編纂詩集時,寫下一篇悼文。

向平婚嫁為君畢,君一子一女,皆君沒後為之婚嫁。亦擬穿雲訪列真。

與摯友相偕而行,遍訪人間山河,佐以詩文相和——這是黃景仁之夙願,也是洪亮吉之心願啊!

日升月沉,花開花落,轉眼已是十數載。某日夜深故人來,依稀還是少年時,知交併轡而行,對酒當歌的美妙光景。醒時夜色如墨,洪亮吉披衣起身,臨窗遠眺。

恍惚間,他想起與黃景仁的最後一面。送別時,他曾對他說道:

南溪邊,北江口,他時官滿放歸艘,我倘持魚壽君母。

昔日諾言,終其一生,也再不能兌現。

白雲溪邊,不見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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