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究」易學:是天道還是人術?

從天道轉為人術之後,易學的精神發生了怎樣的質變,至此瞭然:原本對應天地四時運行規律的歷法書,成了揣摩人心因利制權的權謀術,致使“天道消隱、人術突顯”。“天道消隱、人術突顯”的結果,是科學不彰,偽術滋生。


易學在今日的中國已經變成了一件奇怪的事物。眾人皆知,《周易》是華夏民族的元典,無時無刻都顯出“群經之首”的地位。一旦閱讀文本,卻又讓人輕易地覺出其內裡占卦卜運、“拆白道字”的蒼白。人們往往會抱以“理解的同情”,認為所謂“古老的智慧”有其時代侷限性,不可厚今薄古,以示風度。有人或會引陳寅恪先生的話為古人辯,“對於其持論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表一種之同情,……否則數千年前之陳言舊說,與今日之情勢迥殊,何一不可以可笑可怪目之乎?”陳寅恪先生的話,的確是忠厚之論,用於許多地方,都屬貼切。但“數千年前之陳言舊說”,與今日相比,是否就真的可以“可笑可怪目之”?帶著“文化達爾文主義”的眼光觀照,或許認為理所當然。但這種進步觀,未必盡合曆史真相。


事實上,占卦卜運、“拆白道字”的易學,的確是可以“可笑可怪目之”的。從《周易•繫辭》所言的占卜方式來看,得出卦爻的程序即便再如何繁瑣複雜且故作高深,其與抓鬮、抽籤並無本質上的區別。《聖經•箴言》說:“籤放在懷裡,定事由耶和華”。卜筮的結果,自然也是“聽天由命”的。然而古老的中國人,是否就真的無知無助到要把這樣一本“算命書”置於一切經典之首而膜拜不已呢?


在這一點上,恰恰是儒家集大成者荀子的說法最為切中要害,荀子曰:“雩而雨,何也?曰:無何也,猶不雩而雨也。日月食而救之,天旱而雩,卜筮然後決大事,非以為得求也,以文之也。故君子以為文,而百姓以為神。”卜筮的“忽悠”性質昭然若揭。卦爻辭昭示的天命之於陳勝、吳廣的篝火狐鳴“大楚興,陳勝王”,也僅是各有手段不同罷了。若除去表象的卜筮意義,《周易》還剩下什麼?這才是問題所在。


《周易》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顯要位置,當然與孔子之推崇分不開。孔子“五十以學易”,後人便也一五一十地學起了《周易》。但後世儒家學者們,多知孔子“學易”之然,鮮知其所以然。孔子明言的“不佔而已矣”,也被後人買櫝還珠。買櫝還珠的結果,是魚目混珠,於是江湖騙子紛紛乘虛而入,掛聖人之學的羊頭,賣迷信之術的狗肉。


「探究」易學:是天道還是人術?

周文王囚羑里而演周易


孔子所學的《易》是什麼?按《禮記•禮運》所言,孔子曰:“我欲觀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徵也,吾得《夏時》焉。我欲觀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徵也,吾得《坤乾》焉。”據《史記‧夏本紀》載:“太史公曰:孔子正夏時,學者多傳《夏小正》雲”;鄭玄《禮運》注云:“殷陰陽之書,存者有《歸藏》”。陰陽之術,按司馬談《論六家要旨》所言,實為“陰陽、四時﹑八位﹑十二度﹑二十四節”,所謂“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經”。流傳至今的《大戴禮記•夏小正》,正是一篇月令曆書。夏商周“三易”,其實是夏商周三代之曆法。日月運行,一寒一暑,曆法為天文觀察之規律總結,演算日月寒暑之交替、變易,揭出“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的生生不息、古今不易之天道規律。


1973年出土的長沙馬王堆漢墓帛書《易傳•要》,有孔子天道易學的具體闡述,極為精闢地道出了易學之要。不必說“所謂得一而君畢者”與老子《道德經》“得一”之說若合符節,由此可以上窺孔氏之於老子學說的承接關係;更不必說“不可以父子、君臣、夫婦、先後盡稱”,“《詩》《書》《禮》《樂》不過百篇,難以致之”等一反孔子自己早年提出且影響後世兩千多年之學說的“驚人之論”。僅就論損益二卦原理的幾句,陳義精卓,已經可以由此窺見易道的真切消息。所謂“益之為卦也,春以授夏之時也;損者,秋以授冬之時也”,便是“卦象對應天象”的明證。無論孔子的具體辨析正確與否,其思考的向度確是符合易道的——即“不卜不筮,而知吉與兇,順於天地之變,此謂易道”。


不卜不筮,那麼傳世的《周易》中那些關於卜筮的卦爻辭又從何而來?是否出之於《連山》《歸藏》?《夏小正》是“歲時記”,見不著卜筮之辭的影子,而從1993年王家臺出土的秦簡《歸藏》片斷看,其坤卦卦辭是:“寡曰:不仁,昔者夏後啟是以登天,帝弗良而投之淵……”,多為神話傳說的記載,與《周易》大相徑庭,且無爻辭。古老的文獻,經由不同書籍輯錄,流傳日久,文辭略有出入是正常現象,然絕不至相異若此。《周易》卦名與《歸藏》同,卦爻辭與《歸藏》異,只能證明《周易》的卦爻辭為偷樑換柱。


無論人怎樣“與天地參”,如何幻想“改地換天”,宇宙運行模式所產生的人類生活一時一地的季節輪換與寒暑變遷,是“有情有信”,永劫輪迴的。這是真正的“天不變道亦不變”——天文運行的規律不變,人類按照天道規律所製成的這個現象來生活也就有其規律可言。正如《詩經•豳風•七月》所言,“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發,二之日栗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七月天氣轉涼,不想受凍,就要準備冬衣,否則“何以卒歲”?一切生活都有個“常”在,這個天道之“常”,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不因人的相參而改變,但你可以在經驗中認識“常”,總結這個“常”的規律,從而安排個更為“合天”的生活。


而人術卻是一種不斷隨機變化著的東西,它產生於人與人的關係往來之中。人各有其天賦、閱歷而鑄就其性格,意志更是屬於“自由王國”而非“必然王國”。所有對人之遭際的觀察預測,都不會是“2+2=4”的必然結果。


這種不確定的生命被拋狀態是難以承受的,無有智慧的人開始求神問卜,正如莎士比亞在《李爾王》一劇中所嘲笑的:“人們最愛用這一種糊塗思想來欺騙自己;往往當我們因為自己行為不慎而遭逢不幸的時候,我們就會把我們的災禍歸怨於日月星辰,好像我們做惡人也是命運註定,做傻瓜也是出於上天的旨意,做無賴、做盜賊、做叛徒,都是受到天體運行的影響……”早期的自然哲學家們明白,求神問卜無濟於事,“龜策誠不能知此事”,他們仰賴於觀察自然,但在科學尚屬萌芽狀態的早期階段,僅僅依靠人類昏暗遲鈍的感官,只可能觀察到真實世界的極為有限的現象,對世界的進一步認識,對有限信息進行合理加工與延伸推理,需要一個漫長的累積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有些人則秉著“用君之心,行君之意”的理念,懸置科學,“把哲學從天上帶到人間”,倫理學、心理學由此生,而權謀人術,也自此滋生。


當戰國中期的道家莊子還在講“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時,荀子非之曰“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然而荀子的人學,還只是“隆禮重法”的政治哲學,到韓非子手上,“心術”臻於化境,對人心的相背取捨、利害關係,論述得絲絲入扣,以國民性來觀照,這些論述看起來無懈可擊,因為他完全穎悟人心作惡的陰暗心理,從而在敘述中每每有誅心之論。後世的《羅織經》《厚黑學》,不過《韓非子》派生的低級權謀術罷了。而這一切人術的源頭,來自周文王對《易》的“創造性誤讀”。


按照康德的說法,形而上學有兩種:自然形而上學和道德形而上學。若用中國名相,或可分為“天道”與“人術”。在科學尚未發達的年代,思想者對天道的抽象,於其力所不及的部分,只能假定。因為思想者假定的結論作於觀察之前(不可能觀察到宇宙全體而對宇宙全體做出抽象總結,只能“窺一斑而推全豹”),故只能暫時“湊數”,未能稱為“絕對”真理。故求知的過程,應是“天以啟人,人以合天”。然而人的僭越之處在於,不是用人術去合天道,而是希冀用天道來合人術。故有人意欲用自己的思維邏輯(還是人術),去彌合天道人術之分,建立貌似天人合一的“同一場”。


周文王演易,做的就是這樣一種用天道來合人術的工作。《周易》之卦名與《歸藏》一致,但卦序全不相同。作為曆法的卦序,是卦象對應天象,這卦序是不可移易的對天道規律的模擬,正如在模擬星空的天球儀上,絕不能以任何人為理由改變星的本來位置。天文“不是美術,實物是那麼樣的,我們沒法改換它”(藤野先生語)。如果可以像洗撲克牌一樣打亂順序,那就與天道全不相干,僅僅是一種智力遊戲。用易卜筮,與撲克牌算命等價,都是把人生無常的吉凶禍福,比附於天文曆法的“天道”規律中,以期望獲得對命運的啟示和預測。但這隻能是比附,而非科學真理與人文公理。無論解釋如何看上去嚴絲合縫,也只是一種“闡釋學”。然而弔詭的是,人們在這樣的一種創造性闡釋中,的確可以感受到實現“自由意志”的過程。因為自由意志的初級階段,就是“任性”。


相傳周文王被囚羑里,重新推演卦序,形成了流傳至今的《周易》上下經卦序系統。《序卦》一篇,對該卦序系統作了“精神現象學”式的闡釋。研究《周易》的學者多認為,從“乾坤”至“坎離”的上經,對應於天道(曆法);從“鹹恆”至“既濟未濟”的下經,對應於人術(政治)。有意思的是,文王卦序中象徵天道的上經,推演終結於“陷必有所麗”,是麗刑、依附之象,恰恰對應了周文王其時其地的真實處境;而象徵人術的下經,推演終結於“物不可窮也”,是功成事遂、不可終窮之象,恰對應了周文王內心盤算的抱負與計劃。拋棄天道,轉用人術,成為了文王身在牢獄之中而意欲實現其“自由意志”的最後總結。


以另一個角度觀照,也許可以說,人的“自由意志”亦由此誕生。但自由意志,一如西方大哲康德、歌德、黑格爾等人所昭示的,是兼有善惡。西方基督教認為,自由意志導致了“原罪”。那麼中國文化的“原罪”,恐怕要自文王演易始;而“自由意志”,亦自文王演易始。“自由意志”誕生後的歷史,如《尚書•武成》所記載的武王伐紂“血之流杵”,即老子所批判的“代司殺者殺”,成了政治鬥爭的常態。


從天道轉為人術之後,易學的精神發生了怎樣的質變,至此瞭然:原本對應天地四時運行規律的歷法書,成了揣摩人心因利制權的權謀術,致使“天道消隱、人術突顯”。“天道消隱、人術突顯”的結果,是科學不彰,偽術滋生。從西方哲學史看,精神哲學取代自然哲學成為主流後,人成了“萬物的尺度”,修辭學與辯論術流行,而精神哲學集大成者亞里士多德錯誤的“地心說”,取代了自然哲學家阿里斯塔克斯正確的“日心說”,影響後世近兩千年,直到近代科學家哥白尼重新提出,西方才真正走出思想的“中世紀”。


人術並非沒有其價值與作用,但這作用也限制於人事中,老子《道德經》亦說過,“以正治國,以奇用兵”。沒有科學的宇宙觀作為認識前提,人心在權衡人事中隨機應變的靈活性一旦僭越其畛域,在科學的田地上跑馬,那無論什麼恢詭譎怪的胡說都彷彿可以“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只是這“理”絕非科學真理,或者人文公理,而是誰的人術權謀更為精擅,誰就顯得更為“有理”。長短其說者,便可“以非為是,以是為非,是非無度,可與不可日變”,一切相機行事。普通人等待“契機”,聰明人創造“契機”,這“契機”是人事,因為季節的春夏秋冬、月亮的陰晴圓缺等等天道規律,絕不因人所謂行使自由意志而改變。


「探究」易學:是天道還是人術?

山西陶寺古觀象臺


不過,人術中還有一類生活的方式,也屬於“順道”,而通常被歸為迷信的,尚需辨析:如傳統文化承續至今的一些民俗活動。這與卜卦算命等並不相同。民俗活動,看上去是“封建迷信”的,卻有個自然的道理在。這些儀式、風俗,“與久遠歷史相聯、與現實生活相關”。英國古典學學者哈里森在《古代藝術與儀式》一書中論述了週期性的季節現象與“家事有關收成有關的種種”及先民舉行宗教節日間的關係,一切週期性的風俗儀式,都與當地的季節輪換和氣候環境有關。而附著於節日儀式上的“迷信傳說”,則有著“把生活裝點得不十分枯燥”的作用,排洩人們“蘊蓄被壓抑的情感”。光輝燦爛的古希臘神話與戲劇,也正是從酒神節儀式演變而來,後世文學藝術由此淵源而出。這裡的迷信,恰恰是敬畏天道、順應天道規律、又“與日常生活有關係的常識和信仰”,與長短其說的心術,判然有別。


天道的易學和人術的易學,雖然都寄於同一部書流傳,但其適用的範圍、闡釋的方式迥異,若“辯證”地將其視為一體,只能是“合則兩傷”:“天道”成為信口雌黃的對象而不再具有科學的必然性、精確性;“人術”不再擁有徹底的自由精神而受制於封閉的卦爻結構,戴著鐐銬舞蹈。西人喜說“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其實借用於此處也頗為相宜:讓天道的歸天道,人術的歸人術。自由意志雖是以惡開始,但它卻可以在動態的歷史過程中不斷髮展、完善自己。將其限制在《周易》之中,等於是還原周文王當年的處境,讓所有的自由意志都先行投入大牢,然後看你是否能完成精神的越獄遊戲。這或許是周文王當年囚於羑里的真實處境,但絕非每個人精神發展的必要階段,因為每個人所要面對的人生遭際與當年的周文王都不相同,文王一己的精神歷程並不具有精神發展範式的普適性,更因為——人的精神“是生而自由的”,它並不需要一個思維定式來一步步安排自己成為統一思想的奴隸。


兩種易學因向度不同,而形成了彷彿在“自否定”的弔詭。在尋找必然性、規律性的天道易學,因為天道的“遍在永在”和“人難盡知”,反而具備了因經驗的累積而不斷更新和發展的可能。彷彿在引發人的自由意志“與天鬥與地鬥”的人術易學,因為勝者的權力和範式的固化,就成了君臨天下的思想體系,從而禁錮人的自由意志。套用尼采的話說,就是——文王《周易》的體系,僅在它的創立者文王眼裡才是完全正確的,在一切後來的哲學家眼裡往往是一大謬誤,在平庸之輩眼裡則是謬誤和真理的雜燴。然而,無論如何,它們歸根到底是謬誤,因此必遭否棄。“易道廣大”,並非形容易道是無所不包的大雜燴,而是“廣大配天地,變通配四時,陰陽之義配日月”,因其總結天地四時日月生生不息的運行之規律而作用廣大,其背後有個科學而闊大的宇宙觀與世界觀在。

歡迎關注 修行修心,提升智商、情商、財商!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