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的日記,為什麼能引起這麼大風波?

方方的日記,為什麼能引起這麼大風波?

方方的日記,為什麼能引起這麼大風波?


“我記錄下這些細碎,是要告訴那些有罪的人們:不是隻有死者和病人承受了災難,我們所有的普通人,都在為這場人禍付出代價。”


——方方《封城日記·正月十二》


方方的日記,為什麼能引起這麼大風波?

敢怒敢言


原本,方方打算在春節期間完成中篇小說,記錄封城日記純屬意外。


1月23日,武漢正式封城,和留漢的900萬人一樣,她每天困於家裡。百無聊賴下,曾合作過的編輯程永新給她打電話,建議可以寫寫“封城記”。


對於作家而言,寫作是沉默的宣洩。


於是,自農曆新年的第一天開始,方方每天都會更新一篇封城日記,早上剛睜眼,她會第一時間拿起手機,查看各界人士發來的消息,夾雜主觀感受,完成當天日記。


不同於官方發佈的疫情消息,方方的日記中,時而語調灰暗,談民生問題與死去的人們;時而態度明朗,調侃被困在家的武漢人,鋤禾日當午,睡覺好辛苦;時而情緒激烈,火藥味十足。


誰也沒想到,這些瑣碎的日記會被近千萬人關注,方方自己也很意外,向來讀者小眾的她非但沒有沾沾自喜,反倒有種恐懼感。


最終支撐她寫下去的是當地人的支持,有人留言:封城後,每天看了你的日記才能安心。


另一部分人則充滿質疑,日記的信息來源不明,且調性負面,豈不是在傳播焦慮?


方方的脾性不好惹,只要稍加了解便會知道。這次亦然,針對那些負面評論,年過花甲的方方姿態強硬。


方方的日記,為什麼能引起這麼大風波?


憤怒時,她會以筆為劍地懟回去:武漢,今夜我不關心腦殘,我只關心你。


冷靜時,她又會苦口婆心地解釋:一個人的記錄,哪能成為標準化的產品?


方方的日記,僅僅是眾多疫情聲音中的一種,也正是這些不同的聲音匯聚,才共同構成此次疫情裡的種種側面。


不論日記風波是非如何,最需要理清的是,私人日記本就夾雜大量主觀感受,無法代替公共聲音,更不可能有宏大敘事。


這段日子裡,全國人民都認識到了方方的敢怒敢言。然而在疫情前,湖北人就早已知曉。


任職湖北作協主席期間,方方曾怒批魯迅文學獎“重人情而輕文學”,引發激烈爭論。事件發酵後,她反思自己行為不妥的同時,還加上一句“雖然這是事實。”


她又指名道姓點出詩人柳忠秧詩寫得不好,為了得獎,還四處拉關係跑活動。柳忠秧一氣之下將她告上法庭,成了文學官司史上著名的“方柳之爭”。


期間,柳忠秧因突發心肌梗塞去世,方方也未曾停手。對柳忠秧的早逝表示惋惜後,她強調:


“這不是我跟柳忠秧的問題,是我跟法院的問題。我是爭取我的批評權利。我要做給後面的人看,遇到這樣的事情就是不能放棄。”


職稱評選期間,她又舉報詩人田禾正的職稱評選不公,揭露文壇黑幕,導致此人剛到手的職稱就被撤下。為此她還收過恐嚇信,對方惡狠狠地稱,想要割去她的鼻子,為自己出一口惡氣。


方方非但不懼,反倒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在《我的質疑書》裡寫得明明白白。


說話坦率直白,路遇不平必定發聲,這些舉動會讓方方被部分人推崇,也容易得罪另一部分人。


方方曾在文章中自我剖析:


我也認真思考過,是改變自己性格的難度大呢,還是扛住別人、尤其是上級的厭煩難度大?後來想,就算全世界的人都煩我,又怎麼樣?誰想煩就讓他煩好了。


她堅持按照喜歡的方式去生活和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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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典型知識分子


方方的文壇成就斐然:前湖北省作協主席,多次獲得國內文學大獎,與莫言、餘華、蘇童等知名作家並肩。


然而,在這些封城日記面世前,很多人甚至未曾聽過她的名字。


2012年,崔永元曾去採訪方方。


期間,她穿著棉布的格紋襯衫和黑褲子,姿態放鬆地倚在沙發上,看上去與人們刻板認知中的知識分子不太一樣,沒有張口閉口的陽春白雪,反倒親切得像個鄰家阿姨。


方方的日記,為什麼能引起這麼大風波?

圖源:《小崔說事》視頻截圖


她說話時夾雜鄂中方言,引用比喻也平易近人。單看衣著語態,很難看出方方在當代文壇的地位——生於上世紀五十年代,也曾紅遍大江南北,是漢派文學的代表人物。


崔永元問她,你寫書時考慮哪些人會看嗎?


或許每位作家都被問過這個問題,方方搖頭否認,“觀眾趣味大體相同,文學的東西太個人化,無數的個人表達彙集在一起才有它的豐富。”


對於文學的追求與家庭有關,她出生在典型的知識分子家庭,原名汪芳。


曾外祖撰寫過討袁檄文,伯祖父是國學大師汪闢疆,父親亦懂五國語言。年幼時,方方一家借住在美學家宗白華住處,真正地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可惜一切在動盪歲月化作泡影。


父親在一夜之間變為被批鬥的分子,他將頭髮剪得極短,避免批鬥過程中被人揪住,又常常在家練習“坐飛機”,被架起雙臂,彎著腰,又被揪著頭髮使目光向上。


方方年幼,坐在椅子上看父親練習。那時還不知箇中滋味。直到三十歲後,童年記憶浮出心頭,她才懂了幾分父親的悲涼。


親眼見證父輩的命運,讓方方骨子裡刻下悲觀因素,“我看到個人的渺小和在命運面前的無望。”


十年動盪期間父親離世,母親身體孱弱,三個哥哥又在外地下鄉,家中經濟條件不好。方方此時剛滿19,小姑娘有股狠勁兒,要自己扛起家庭的重擔。


她瞞著家人,偷偷跑出去拉板車、扛大包,一扛就是四年。


原因很簡單,普通人工資只有十八塊,而做搬運工能拿到四十二塊錢,那時這四十二塊錢可以養活一家三口。


突然從純粹知識分子的環境被拉到市井之中,方方的生理與心理均受極大衝擊,每一秒都想逃離這種生活。


我們已經無法看到那個不到一米六的小姑娘,是如何扛起比自己還重的貨物,卻能從方方的詩中窺得其中艱辛:


我把淺黑的一寸寬的車胎皮拉繩,

勒在我寬闊的深褐色的肩膀上。

在手心裡吐一口唾沫,

默默地拉起板車,

車上裝著我沉甸甸的生活。


也是等到了一定年紀,方方才發現這四年的搬運工經歷對人生有多重要。讓她在後期寫作中,對底層人物的心理刻畫得格外透徹。


方方說,自己上過兩輪大學,高中畢業後的四年搬運工經歷是社會大學,武漢大學是專業大學,一個讓她學到人生,一個讓她學會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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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駱文,方方,曾卓


考上武大之前,方方曾與幾位舊日同窗回到高中母校,其他幾位同學的職業是那時的熱門工作,她只是一位搬運工。老師的差異對待讓她清楚地認識到社會地位的分別:


“你的工作是搬運工,是拉板車、扛大包的人,老師作為知識分子,對這種人不會重看。”


這樣的經歷讓方方比普通的知識分子更能理解勞苦大眾,江湖氣重,活得有韌性。那些歷史上被遺忘與被忽略的小人物,是她書寫時最常用的描摹對象。


同時,她也熱心於社會公共事務的批判,怒斥如今官本位的學校裡失去學術自由的空氣,偽知識分子以對自己是否有利為標準行事。


在方方看來,文人必須揹負著責任與義務——記錄。她曾拿古代史官舉例,哪怕史官被殺,下一個史官仍然得繼續記:


“把這些不成熟的東西記下來,哪怕是經驗、教訓,也應該記錄下來。無視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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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柔並濟


遲子建見過三十歲的方方。


那是1985年時的匆匆一瞥,在遲子建的印象裡,天氣泛灰,分明是多年前的舊事,她卻印象深刻。


昏暗的樓道里,方方穿了件豔色毛衣,手拿精緻的黑皮包,頭髮微卷,在昏黑環境中顯得格外明媚。


真正成為朋友卻是十年後,方方說話幽默,笑起來時大大方方地露著牙齒。遲子建說,她臉上的紅暈好似晚霞豔麗。


方方的日記,為什麼能引起這麼大風波?


她的性格也如外貌一般,行事幹練,風風火火,與生活在武漢的多數女性相似。


從地籍來看,方方算不上地道的武漢人,她的祖籍是江西,出生於南京,來到武漢只是因為父親的工作調任。


南方生活慣了,最開始,一家人很難習慣武漢多變的天氣與脾氣火爆的當地人。


當她真正意識到自己融入武漢已是大學畢業,某次春節時離家北上,北方寒風凜冽,方方獨自呆在旅館,聽著寒風嗚嗚地颳著窗,從未有過的鄉愁湧上心頭。


本世紀初,陳曉卿做紀錄片《一個人和一座城市》,曾邀方方為武漢這座城市寫撰稿詞,在撰稿詞裡,方方坦言跟世界上很多城市相比,武漢並非宜人之地:


我喜歡它的理由只源於我自己的熟悉。把全世界的城市都放到我的面前,我卻只熟悉它。就彷彿許多的人向你走來,在無數陌生的面孔中,只有一張臉笑盈盈地對著你,向你露出你熟悉的笑意。


這張臉是方方心中的武漢,也是世人心裡的故鄉。


武漢是九省通衢,盛行碼頭文化,當地人性格剛烈,往往心直口快。


武漢女人尤為如此。前陣子,武漢嫂子的靈魂漢罵上了熱搜。視頻中,一位武漢嫂子在微信群裡大罵社區:


“你們在我們這裡做了莫子撒?你把表列出來看,差火……”、“你就在那忽悠我們,我們買一袋米,還要買草紙,醬油買一堆,畜生!”


經過了解,原來該社區確實存在物資配送的管理問題,留言區裡,外地網友驚呼,武漢話罵人真是痛快。


方方筆下書寫過不少這樣的女性角色,臂如《萬箭穿心》裡的李寶莉,性子潑辣,嘴不饒人,朝地上啐一口唾沫便罵“個xx養的”,但當丈夫離世後,她憑藉瘦弱臂膀去當“扁擔”(意為挑夫),才撐起整個門戶。


李寶莉平時刻薄小氣,每一分錢都算得清清楚楚,但當身邊人真正遇上難事的時候,縱使處境再難,也會二話不說地慷慨解囊。


在方方眼裡,武漢女人正是如此,刀子嘴豆腐心。剛到武漢可能覺得武漢人很兇,可當認識久了,便能在剛烈外表下發現柔情的一面。


公眾視野裡,著名的武漢女人還有李娜。有人說李娜的脾氣太直率,意志堅強卻極易燥怒。


方方是李娜的頭號粉絲,當李娜贏球時,她會與有榮焉:瞧瞧我們的李娜,配上點讚的手勢。哪怕李娜輸球,方方依然力挺:贏了固然好,輸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方方對武漢女人的書寫和對李娜的喜愛中,或許暗含幾分惺惺相惜之意。


往日她引起的爭議不必贅述,方方的直率,有時在外人看來不近人情。


某次詩會上,在場的老詩人非要讓她發言,眾人的目光投向她,方方說,“很多老詩人已經寫不出詩來了,可他們還在使勁寫,這是很悲哀的事;更悲哀的是,他們不知道他們的詩已經沒人讀了。”


那一次,她被人批了很久,此後的幾年裡,每當開會方方都不敢再發聲。哪怕在她看來,她只是說了實話。


細究方方有些複雜,見過她的人都說她開朗豁達,可身為作家,方方的小說字裡行間裡又有遮掩不住的灰調與悲觀。


寫作本是孤獨,處在一間屋子裡,漫長地時間裡與內心的聲音對話,有時深思事物背後的複雜,會讓她生出虛無之感。


但同時,每當與人交際,方方又願意展露活躍興奮的一面,不想給別人帶來麻煩。


當年,遲子建描繪方方的明媚之外,曾聯想到,或許她也有惆悵與憂傷的一面,而後,遲子建嘆:


“好在她有一支筆確切地說是電腦,有開朗的性格,這一切會像遮住月亮的雲彩,轉瞬而逝。”


END


大學期間,方方常與武大同窗討論文學問題,那時正值文學界在探討文學的“缺德與歌德”,歌德意為歌頌,缺德則是指昧著良心,一味揭露社會黑暗面。


學生們的思考延伸得更長:


文學究竟能不能寫黑暗面?能不能寫愛情?能不能寫悲劇?


在如今看來,答案毫無疑問,而在80年代初,這些問題卻能讓學子們爭論得面紅耳赤。


方方的答案是:

有些問題你放在那裡,時間會給你結果。


或許,這也是一系列爭議的最佳答案。


圖源:除標註外,其他圖片源於方方微博。

1.方方的封城日記

2.封面新聞《方方:“記錄重大事情對於作家當然必要,但每個人記錄方式會不一樣”》

3.遲子建《對方方的一次寫生》

4.小崔說事《武昌城裡看風景》

5.中國青年網《作家方方和她的“武漢日記”》


方方的日記,為什麼能引起這麼大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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