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黛玉兩次葬花:品國畫“物文”到“人文”中的枯殘之美

如果說對“完美”的追求體現的是事物本身的“物文”之美,那麼,對“枯殘”的推崇與欣賞,則體現了中國人主觀賦予的“人文”之美。

很多人不知道林黛玉其實葬了兩次花:第一次是在第二十三回 《西廂記妙詞通戲語 牡丹亭豔曲警芳心》中,黛玉葬花巧遇寶玉,寶玉表明心意,黛玉所葬的桃花,是歡喜的見證。

《紅樓夢》黛玉兩次葬花:品國畫“物文”到“人文”中的枯殘之美

黛玉寶玉葬花讀《西廂》

第二次是在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 埋香冢飛燕泣殘紅》中,是日花神退位,百花凋零,黛玉想到自己悲慘身世,《葬花吟》借落花嘆息自己寄人籬下的苦澀命運:

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杯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紅樓夢》黛玉兩次葬花:品國畫“物文”到“人文”中的枯殘之美

黛玉《葬花吟》

落紅、殘荷、枯枝……這些意象不僅常常出現在文學作品中,還是中國畫裡的“常客”,體現了中國人對於“枯/殘之美”的獨到欣賞力。

從“物文”向“人文”轉變

中國古代的文人,是極會欣賞“枯/殘”之美的,在對枯與殘的鑑賞中,是文人內在精神的外化。

與枯/殘相對的,是鮮活的圓潤、嬌豔、光亮,中國文人既能欣賞“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的飽和之美,也能感受“枯藤老樹昏鴉”的淒寒韻致,那是飄灑在歷史塵埃中不朽的精神壯美,這種“壯美”更富哲學靈性。

你可以說中國的書畫就是一門推崇殘缺之美的藝術,它“抱殘守缺”、忌“直”、諱“露”。“揚州八怪”之一的黃慎就曾寫道:

愛看古廟破苔痕,慣寫荒崖亂樹根。畫到精神飄沒處,更無真相有真魂。

花鳥草木畫最能體現古代文人對“枯/殘”之美的細微觀察。其中,最為人樂道的當屬北宋文豪蘇軾創作的《枯木怪石圖》,一支枯木旁逸斜出,虯屈的軀幹彷彿保持著破土而出的姿態,畫面意境荒空而沉鬱。“雖枯猶榮”是蘇軾對於“枯/殘”之美的精神感悟,更鮮明表露了自己耿耿不平的內心。

《紅樓夢》黛玉兩次葬花:品國畫“物文”到“人文”中的枯殘之美

北宋 蘇軾《枯木怪石圖》

國畫藝術對於物體的描繪,更重視“繪其骨”,而不是“完美復刻表象”,這是國畫藝術從“物文”向“人文”的轉變這裡所說“物文”,是對事物本身的關注與研究;而“人文”,則是從“現象”到“意象”的抽離,是人的主觀能動行賦予的精神價值。

這一點,文玩圈更是將其發揮到了極致:文玩的最高境界不是完美無瑕,而是品味殘缺之美。完美人人都會欣賞,而對殘缺之美的鑑賞,則需要深厚的文化積累而成。“冰裂紋瓷器”之所以美,正是因其“不完美”的“冰裂紋”,如果你懂得欣賞它,那它的殘缺其實也很美。

《紅樓夢》黛玉兩次葬花:品國畫“物文”到“人文”中的枯殘之美

冰裂紋瓷器

“枯/殘”之美中蘊含著中國文人的兩種精神狀態,一種是“灰心煙霾”之下一觸即燃的匡世抱負,一種是對沉浮身世的自我同情,與林黛玉兩次葬花截然不同的心境在不同的時空中意外地契合。

我的遭遇,就像那“枯殘之景”

枯殘,首先是悲觀的。作為中國文人表達自身“不得志”的高頻場景,“閨閣之怨”與“景色之敗”可以說是兩大巨頭。

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

這是唐代詩人李商隱在《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一詩中對殘荷的描寫,而《紅樓夢》中林黛玉曾將其改為“留得殘荷聽雨聲”。淅淅瀝瀝的秋雨,點點滴滴地敲打在枯荷上,錯落有致的聲響可謂天籟之音。鮮活的雨聲,讓整片池塘的枯荷顯得更加衰敗。

《紅樓夢》黛玉兩次葬花:品國畫“物文”到“人文”中的枯殘之美

明 呂紀《殘荷鷹鷺圖》

明代畫家呂紀所繪《殘荷鷹鷺圖》,描繪了自然界中弱肉強食的一幕:凌空一蒼鷹急衝而下,兇狠的目光緊緊通視著眼前要到嘴邊的獵物,在殘荷蘆葦池中,一群弱小的水禽正亡命而逃。

在這裡,“枯”是無法自主只能隨風擺動的殘荷蘆葉,“殘”是無奈而奔逃的弱禽,在自然規律作用與強大的飛禽攻擊之下,毫無反擊之力。

《紅樓夢》黛玉兩次葬花:品國畫“物文”到“人文”中的枯殘之美

清 朱耷《古梅圖》

而在八大山人所做的《古梅圖》中,一株古梅枯枝殘敗、凸枝搖落,零星的花朵散亂孤零,古梅主幹已經空心,似乎是遭受雷霆雨擊的劫後餘生,一片殘敗。而從作者畫中的自題詩:“梅花畫裡思思肖”而知,《古梅圖》是朱耷仿宋遺民畫家鄭思肖畫蘭不著土、以暗示國土為異族人所奪之意的畫作,

表達了他對明朝的懷念之情。

《紅樓夢》黛玉兩次葬花:品國畫“物文”到“人文”中的枯殘之美

元 鄭思肖《墨蘭圖》

而朱耷所學的前人鄭思肖,一幅《墨蘭圖》將自己在異朝統治下風雨飄搖的生活表達的淋漓盡致:蘭花之下,無根無基,與人而言,何處是故土?

在這裡,“枯/殘”是“心中無根無依”的寄託,是覆巢之下無完卵的淒涼與抑鬱。

枯、殘是野逸的,它表達著中國畫藝術中的美學思考——絢爛之極、衰敗之始。而這些“枯”與“殘”,都不過是引子,是中國文人寄託哀思的表象,是在生命最低點的幽冷。

“雖枯猶榮”的蓬勃生命力

晏殊:紫薇朱槿花殘,斜陽卻照闌干。

歐陽修:當時枝上落殘花,今日水流何處去。

蘇軾: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

中國的畫與中國人的情感表達一樣,走的是含蓄路線,習慣以更為曲折、迂迴的方式來表達。為了表現“生”,擇要刻畫“死”,為了體現生命的蓬勃,就去描繪樹木花草的“枯殘”,這是中國藝術與西方藝術的一大區別

元代大文豪趙孟頫所繪《枯木竹石圖》,正是這樣一幅“向死而生”的作品。在其所繪的枯木中,我們看到了春天的嫣然生機與澎湃生命力,於是對生命更深層次的感悟,在“枯/殘”中孕育新生,獲得力量。

《紅樓夢》黛玉兩次葬花:品國畫“物文”到“人文”中的枯殘之美

元 趙孟頫《枯木竹石圖》

中國的畫家們,似乎更懂欣賞“枯殘”之美。前有元代畫家倪瓚的作品中,許多類似主題的作品:《苔痕樹影圖》《古木幽簧圖》《樹石幽篁圖》等等,後有白石老人筆下的殘荷,讓人感受秋高氣爽、碩果豐盈,殘敗的背後是對收穫季節的樂觀享受與人生頌揚。這些以“枯/殘”為主題的作品,或許筆墨不多,但卻都意境清遠,讓人感受生命之樂。

《紅樓夢》黛玉兩次葬花:品國畫“物文”到“人文”中的枯殘之美

齊白石《殘荷》

在這裡,“枯/殘”是“向死而生”,是觸底之後的生命力反彈。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