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在家裡，看了一部很有趣的電影，叫《灰色花園》。
起因是看了John Galliano為DIOR做的2008春夏大秀，我覺得美極了，後來一查靈感來自“灰色花園”，解說詞是“重新演繹了古怪而美麗的伊迪母女，展現黃金年代的嫵媚瑰麗與曾經的繁華”。
這“灰色花園”是什麼來頭？古怪而美麗的伊迪母女又是什麼來頭，這一查下來，好傢伙，一部偉大的紀錄片和一部好電影雙雙浮現在我眼前。
▲左：1975年梅索斯兄弟拍攝《灰色花園》，成為公認的最偉大的紀錄片，記錄的是真實的大小伊迪母女的生活；右：2009年電影《灰色花園》，由傑西卡·蘭格和德魯·巴里摩爾飾演大小伊迪母女。演媽媽的傑西卡·蘭格曾經演過美劇《宿敵》裡的克勞馥，我們之前寫過，真是大名鼎鼎的蘭姨啊，演技出神入化絲絲入扣……
▲除了電影和紀錄片，百老匯也演過《灰色花園》的舞臺劇，可見這個故事有多麼詭異奇妙……
下面來說“灰色花園”的故事。
時間上溯到1920年代。
“灰色花園”是建於1920年代的位於紐約東漢普頓豪宅區的一處漂亮的豪宅，它屬於一個叫伊迪.特布維爾.比爾 (Edith Bouvier Beale)的女士。
說起來伊迪的孃家特布維爾家族那真是鉅富豪門，伊迪的哥哥就是著名的第一夫人傑奎琳·肯尼迪的親生父親，黑傑克，也就是說，伊迪是傑奎琳·肯尼迪的親姑姑。
▲布維爾家族。伊迪·布維爾就是那個頭戴蝴蝶結的女孩。最左邊就是傑奎琳的父親。
▲傑奎琳和父親黑傑克，黑傑克是有名紐約出名的風流人物，情人無數，有男有女，雖然傑奎琳的父母很早離婚，但傑奎琳非常常愛自己的父親。
▲左邊黑白照是伊迪·布維爾的媽媽，也就是傑奎琳·肯尼迪的祖母，右邊是傑奎琳。伊迪曾說“我媽媽是英國血統，或許有一點猶太血統，這我說不好，她來自法國的上流家庭，有一張美麗的臉。”傑奎琳長得很像祖母。
伊迪·特布維爾曾經是紐約最著名最佻達最美麗的名媛。
▲伊迪·布維爾年輕時就是這樣風華絕代。
▲在2009這部電影裡，表現的是人到中年的伊迪，她依然能歌善舞，喜歡辦派對，享受上流生活。印象最深的大伊迪換個不停的奢華睡衣。
▲日常裝扮也是優雅氣質。
大 伊迪擁有優美的歌喉，但那個時代的女性沒有工作的機會，尤其上流社會的女性當歌星是辱沒門庭的選擇，於是她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嫁給了富有的證券商人比爾，生下了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
▲伊迪結婚時的照片，和丈夫比爾。
女兒也取名叫伊迪，也就是後來跟她在灰色花園裡相依為命的那一位，兩母女名字一樣，我們暫時以大伊迪和小伊迪來區分她們。
▲大小伊迪。
▲小伊迪從小錦衣玉食，是真正的白富美小姐。
▲做了媽媽的大伊迪和孩子們在一起，看得出此時還享受著高級的生活。
▲電影中的大小伊迪母女。
大伊迪信奉的女性哲學是，
女人只要嫁給富有的紳士，她就可以得到了一切，事業與家庭兼得。這也是當時的貴族女性暗自篤信的真理，反正老公都是要出軌的，那麼何不找個有錢的，反正又不能離婚，只要有財產在，大不了你過你的，我過我的。
事實上，大伊迪也正是這樣做的，老公忙於掙錢，女秘書是他的情婦，而大伊迪也不在乎，她則在灰色花園過著奢華而風雅的生活，奴僕如雲，滿壁名畫。
她是最好客的女主人，買華服、開派對，請心儀的樂師到家裡來陪她一起練歌，順便談個戀愛，也繼續自己的歌唱事業出唱片……
只可惜，好景不長，丈夫比爾情移女秘書，搬出灰色花園，他堅決要求離婚，而大伊迪則以宗教信仰為由（因為她篤信天主教，天主教不允許離婚）不肯離婚，比爾只得用“墨西哥式離婚”（墨西哥法律中只要有一個宣佈離婚則婚姻自動宣佈中止）宣佈離婚，並且中止了對大伊迪的經濟供養。
▲大伊迪和爵士樂手在灰色花園中同居，很長時間她靠前夫生活，但後來前夫斷絕了供養。
大伊迪奢華任性的生活也激怒了她的父親，當她有一次以性感“歌后“的打扮出席一次家人的婚禮之後，她父親把她從繼承名單上清除，沒有留遺產給她。
前夫去世後，大伊迪的生活慢慢陷入窘境，但其實問題很好解決，只要把灰色花園賣掉，她可以得到一大筆錢，租一個公寓，足夠她下半輩子開銷，但是任性的大伊迪不肯。
▲大伊迪說：我離開灰色花園唯一的方式，就是死後被抬出去。
她開始把自己關在遙遠的東漢普頓豪宅裡，自動與世隔絕，並召喚女兒來陪伴她，這樣一幢豪宅，需要大量人手來維持清潔，但她們根本就請不起一個傭人，電影細緻地表現了屋子由乾淨整潔慢慢變得混亂無序。
▲大伊迪很愛面子，還想維持原來的派頭，所以她會假扮僕人接電話。
說完母親，我們來說女兒，小伊迪年輕時也是一個大美女。
她喜歡舞蹈 ，摯愛時裝，想去拍電影，原本在紐約做過模特，過著繁華風流的生活。
▲小伊迪的職業是時裝模特時期，她對時裝很有感覺。
▲在電影中，年輕的小伊迪有各種各樣的造型，處處透出復古優雅範兒，十分好看。
小伊迪是真正的富家女傻白甜，年輕時她沉迷時裝與戀愛，但戀愛生活卻不太如意，富家公子無法打動她的心，快30歲時，她戀上了一位有婦之夫，出手闊綽的退休官員，一位美國前部長，天真的她以為這是她嚮往久的愛情，但在別人的心裡，這跟感情一毛錢關係沒有，只是性而已。
▲小伊迪的戀人只是把小伊迪當成炮友，當小伊迪會破壞他的婚姻時，他告訴她“我們的關係只是性關係”，這讓相信愛情的小伊迪近乎崩潰，也因為如此，小伊迪身心遭受巨大打擊，因為焦慮她開始脫髮，這也是後期她總是戴著頭巾的原因，因為她不願意別人看到她光頭的樣子。
1951年，小伊迪回到灰色花園，一直與母親在一起，這樣的時間一直延續到 1973 年。
▲1951年剛回到灰色花園的小伊迪，當時家裡的景況還不算太差。
▲大小伊迪在灰色花園附近的海邊漫步。
沒有經濟來源的兩母女沒有錢請傭人，甚至沒有錢交電費，灰色花園慢慢成了堆滿垃圾和舊傢俱的破敗之地，成群結隊的野貓和浣熊出沒其中，母女倆餵養動物，給它們麵包和牛奶，但她們不會清理。
▲灰色花園真實景象。
母女兩個人也過上了落魄的生活。
▲真實的大小伊迪在灰色花園，他們幾乎就是生活在垃圾堆裡。
▲電影中的大小伊迪在灰色花園。
二十多年下來，灰色花園積累的異味讓住在下風向的豪宅主人們怒不可抑，於是乎衛生部門強制上門，勒令她們一個月內必須清掃乾淨房子，否則將被強制趕出。
事情鬧到報紙上，傑奎琳·肯尼迪親戚的名頭讓傑奎琳和她妹妹下不來臺，姐妹倆不得不拿出一筆錢來幫這位不省心的姑姑和堂姐清理房間和重新打理。
▲1977年傑奎琳寫給小伊迪的信。
恰在此時，正想拍攝傑奎琳傳記的著名紀錄片人梅索思兄弟因為想了解傑奎琳童年而接觸到了這對母女，踏入這個神奇的房子，遇到這對神奇的母女之後，他們發現這才是應該被記錄的。
▲大小伊迪和紀錄片導演在一起。
▲紀錄片鏡頭裡的大小伊迪。
這對母女並沒有神經失常，但她們明顯活在自己的世界裡，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她們倆把昔日昂貴的衣服和珠寶隨意亂搭在自己身上，說著二十多年前的人才能理解的笑話和八卦，在這個封閉的世界裡，她們仍然是上流社會中最出風頭最有格調的母女。
母親常年躺在床上，身邊堆滿盤子和舊報紙，但仍然貴族氣十足地表示自己一輩子過得幸福，婚姻尤其美滿，她從來沒有朝老公扔過東西，也從沒有和老公吵過架。
而年過五十的女兒似乎仍是少女，滿眼天真，她抱怨為了照顧母親她失去了事業和愛情，兩母女就在這間房子裡相愛相殺地爭吵著。
▲母親孤獨需要人陪伴，於是下意識地用各種方法，情感勒索也好思想控制也好把女兒拴在自己身邊，陪伴自己，與此同時，女兒也因為沒有生活能力，缺乏面對世界的勇氣而守在了母親的身邊，放棄了自己的生活。
但又不得不說，兩母女也有溫馨的時候，她們互相陪伴，過著她們認為歲月靜好的生活，她們聊星座和婚姻，曬太陽，在陽光下自由地舞蹈和歌唱，率直表達愛，渴望朋友卻又排斥整個世界……
這部紀錄片在1975年上映，這詭異的富家母女的生活引發轟動。
小伊迪參加了電影的首映禮，而大伊迪沒有，她對此不發一言，只是說“所有的，都在電影裡”。
紀錄片上映後，小伊迪受邀參加了許多表演，有了收入。
小伊迪在母親死後獲得了“自由”。
1979年，她將主屋以12萬美元賣給女作家奎因及其丈夫華盛頓郵報執行主編布拉德利， 這對夫婦承諾不拆掉這座建築，2014年奎因老公去世後，奎因屋子放售，2017年12月以1550萬美元的價格成交。
▲1978年在灰色花園最後留影的小伊迪。
▲1979年她賣掉了灰色花園。
小伊迪到處“流浪”，2002年，年過七十的小伊迪被發現死在佛羅里達的一間公寓裡。
▲1997年的小伊迪。
2008年，它被改編成電影，由德魯·巴里摩爾，傑西卡·蘭格兩大巨星擔綱，講述的正是這段故事。
時尚界之所以對這個故事如此著迷，John Galliano、John Bartlett都曾經想從Little Edie身上尋找設計靈感。
▲小伊迪（左）曾經戴過一枚胸針，是媽媽（右）的珠寶。
大概這裡充滿了時尚圈迷戀的那種瘋狂的墜落感，這裡有沒落而自戀的貴族，充滿了看似胡亂的毫不在意然而充滿了老底子的摩登揮灑，一個詭異然而又帶著毀滅的美感。
小伊迪把價值連城的裘皮大衣搭著涼鞋穿，裙子反著穿秀出大長腿，昂貴的開司米毛衣圍在頭上並別上母親昂貴精緻的胸針，這種有點瘋狂又有點即興的時裝風格又被稱為”垃圾時尚“。
▲五六十年代，美國的上流社會婦女喜歡用絲綢包頭，顯得優雅而風情，而小伊迪把這種風格發揚光大，是因為她沒有頭髮，這反而形成了她個人強烈的風格。
▲真實的小伊迪確實是無時不刻包著頭，她把媽媽的胸針作為係扣。這種把昂貴的東西隨意擺放任性使用的習慣也正是上流社會推崇的做事風格。
▲電影中的老年大伊迪，她會帶著大草帽坐在床上看書。
▲真實的老年大伊迪。
▲後來很多時裝秀和時裝電影都受此啟發，比如電影《天才一家人》裡大小姐的裝扮也來自這個。這種瘋狂的穿衣風格，也是現在Olsen姐妹所追求的風格。
▲“灰色花園”已經成為時尚界的一種固定風格，代表著落寞的、囚禁的、晦暗的美感。
現在的灰色花園已經成為了著名的旅遊景點，修繕一新，處處可以看到紀錄片和電影的場景。
▲現在的灰色花園。
而對於我來說，這兩部電影除了時裝意義，我更感興趣的是由白富美大伊迪提出的女性出路，她認為只要嫁給有錢的紳士，“你就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這也是她勸女兒嫁人的建議。
事實上，女性可以因為嫁給一個能給你充分自主權的有錢人而想做什麼都可以，甚至事業與家庭兼得麼？
大伊迪的真實經歷告訴我們這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幻覺。
首先事業不是當票友，事業需要大量時間和精力，不是好玩似的出一張唱片走一場秀。
事業需要出十張唱片而且還要賣得動，事業是要走一千場秀你才能成為首席名模，那種玩票似的風雅活動是好玩，不是事業，所以大伊迪出一張唱片也好，日常扮成歌星也好，都談不上事業，只是闊太的日常遊戲而已，這些是要用錢堆出來的。
其次能給你充分自主權的男人，很少，就算有，他可能有一天也會給不起這種自由。
就像大伊迪千尋萬找的這位比爾老公，最終的結局是無法忍受這位任性的妻子，也沒有足夠的錢去供她揮霍追尋夢想。
第三：婚姻註定會防礙事業，只是程度不一而已。
做一個闊太不容易，要生兒育女（三個以上），要打理家庭，這種勞動也非常佔用時間和精力，大伊迪之所以沒有在年輕的時候成為夢想中的歌星，要到中年才開始追夢，也是因為要養育三個孩子。
最後，如果只是想要在婚姻裡做自己想做事，倒是簡單，就是要有錢。
大伊迪因為為父親這個大水管撐住，甚至還可以養個情人在家，但她沒有想到的是自己的這種生活建立在討人歡心的基礎上，要麼討老公的歡心，要麼討父親的歡心。
大伊迪的任性讓她失去了這兩個經濟來源的歡心，老公不滿意她，轉身離去，後來父親也不滿意她，因為覺得她讓他太丟面子，他們採取了不約而同的懲罰措施，就是切斷經濟供給。
歸根到底，對於男性社會來說，做一個社會規範裡的“好女人”才是獲得經濟收入以及相應社會地位的前提，如若違反，必將會受到懲罰——只要切斷經濟來源，人間富貴花就馬上露出原形，這也就意味著她立即被逐出這個階層。
▲實際上真正奢華的上流社會的生活是需要大量僕人和經濟的支持才能存在的，不同服務方向的僕人，擦銀器的，燙衣服的，花園園丁，司機，這也是香奈兒為什麼選擇住酒店而不自置住宅城堡的原因，不是買不起，而是要維持這種高水準服務的團隊代價實在太過昂貴，還不如酒店便宜。
有千千萬萬失去供養的人間富貴花都萎頓了，她們或自立列生，或者乾脆消失在人海，變成普通人。
小伊迪母女之所以這麼引人注目，是因為她們雖然事實上被逐出了這個階層，但她們沒有順應命運，找個小公寓生活下來，而是死死地賴在了這間豪宅裡，絕不出去，只要一天不離開灰色花園，她們就一天是這豪宅的主人，這是她們人生最後的倔強——
多麼詭異的選擇，詭異在於她們用極其慘烈的方式留在了這個不再屬於她們的階層，而讓她們的富貴親戚們感到難堪和瞠目結舌。
▲大伊迪比女兒清醒，“我已經離開丈夫生活了 30 多年，獨自生活的時候你會更獨立，你會成為真正的個體。”
事實上，大伊迪對自己的處境未嘗不自知，她一針見血地批評女兒說：“如果一個人要靠別人養活，就永遠不要談自由，”事實上，這也正是她自己的問題。
美國作家黎貝卡·特雷斯特有一段話“聯結一切工作、性別、婚姻和金錢關係的中樞是：依賴關係，依賴男性，依賴婚姻，依賴父母，是世世代代女性穩固不變的生存處境。”
我們在很多女性的身上都可以看到大小伊迪的影子，她的如意算盤是既依賴又自由。
一方面靠別人養活一方面還能得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樣，一方面有婚姻的保障，一方面還可以發展自己的事業，事實上，這種兩頭都佔的可能性幾乎是微乎其微。
因為家庭的設置，就包含了著不自由，特別是在富裕階層，太太們任務極其繁重，她們要生兒育女打理家事，清潔的屋子和清靜有序的家庭生活和大量家庭成員的關係處理，足以讓太太們忙碌半生。
有沒有既依賴又自由的關係，從哲學上來說，應該是沒有的，我記得有部電影裡的臺詞：你不可能在吃掉一隻蘋果的同時還擁有它。
唯一可以讓這種處境成真的方法大概就是像大伊迪一樣，偽造它，她根本不承認真實世界裡發生了什麼樣，拒絕承認老公出軌拒絕承認離婚拒絕承認自己的貧困和階層下墜，彷彿只要無視這些，她就仍然可以和往常一樣生活，從心理學上，這是非常典型的因為全能自戀而產生的逃避現實。
逃避是每一個人的天性，逃避到了極致就只剩一條路，那就是頑固地固守在一所偏僻的豪宅之內，任由垃圾和灰塵淹沒你的身軀，沉溺在過去裡，成為一個時代的畸零人——一般人眼中的瘋子。
我們為什麼會被《灰色花園》震撼，內心久久不能平靜，大概因為大小伊迪就是我們。
我們既依賴又想自由，既想吃掉蘋果又想讓它掛在樹枝上，我們什麼樣的便宜都想佔，於是我們都只能生活在灰色花園中間，那裡有一個灰色的真相，那就是——生活如此艱難，所以大部分人寧願選擇視而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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