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警匪類型稱著的香港電影該怎樣拍下去?

七十年代以來香港電影便以警匪類型稱著,在關心香港電影未來發展的友儕之間,「香港警匪片可以怎樣拍下去」已成為如今迫切討論的課題之一。

「阻人搵食」(編注,妨礙別人賺錢謀生)是香港人素來所顧忌,值得注意的是:金錢至上,長袖善舞,左右逢源,審時務實,也是一般香港電影(豈止於警匪類型)所承載,甚或傳揚的集體意識,香港電影人只不過「活出真我」而已。

以警匪類型稱著的香港電影該怎樣拍下去?

成龍曾主演一系列以警察為主要內容的電影,包括三集《警察故事》和《重案組》及《新警察故事》等。

成龍一生主演的電影如汗牛充棟,除了早期的諧趣功夫片(如《蛇形刁手》、《醉拳》、《師弟出馬》等)和嘉禾老闆鄒文懷為捧紅他投資拍攝的荷里活電影( 《殺手壕》和兩集《炮彈飛車》),從1983年的《A計劃》開始,他便和警察角色結下不解緣,連在別人的電影客串數分鐘,也背上不同的警員身份。他的代表警匪片作品,除了三集《警察故事》(1985-92)和《重案組》(1993),最令我印象深刻的還是《新警察故事》(2004)。片裡成龍飾演的陳姓高級督察,出場時一如他過往的角色形象:神勇威猛,屢破奇案,不畏艱辛、凡事拼盡,在強大正義感加持下,散發濃烈個人英雄主義,結果在一次行動中,過於自信計算錯誤,導致全隊手下被劫匪殺害。及後的情節說他從一蹶不振的自責狀態恢復過來,重振雄風。當時影評大致嘉許它是成龍難得的自省之作——太過自以為是會造成災難性結果,但可能部分觀眾只消費那重新肯定英雄的結局,而看不到前半段編(袁錦麟)導(陳木勝)的友善提醒。

至於方中信,他最為人稱道的警察角色當稱貫穿三部電影的苗志瞬督察。在《槍王》(2004)中,這位苗督察自信好勝,一心要在射擊比賽壓倒張國榮飾演的改槍聖手;《旺角黑夜》(2004)裡的他,則是對認定的歹徒鍥而不捨,誓要追捕歸案的「幹探」;《槍王之王》(2010)的苗Sir已是半退休狀態,閒來指點男主角(吳彥祖)對付新槍王(古天樂)。三片同名角色其中一個共通點,就是其破案方法,幾乎全憑直覺感應,即那種其實也見於其他港產警匪片(如2007年,杜琪峰和韋家輝共同執導的《神探》),訴諸靈媒感通或鬼上身一般的神秘經驗,接通兇手或匪徒的犯罪心理狀態,洞悉其動機,從而預知其下一步行動,先發制人。

​主導文化生產和消費兩端的嬰兒潮世代將他們的性格特徵注入「小子」的設定;引起大家共鳴的,正是那種機靈多變,勇於試新、擅長抓緊時機,一擊即中的能力特質。

以警匪類型稱著的香港電影該怎樣拍下去?

​ 《重案組》劇照。

港產片,黑警是主調?

過往不少電影研究和評論都已指出,香港電影人的勝場在於動作設計(另一勝場是港式喜劇元素,茲不贅),因此較能發揮動作的類型都成為港產片主流——武俠、功夫、黑幫、警匪⋯⋯不一而足;而既成類型,對應特定市場、觀眾感官接收和慣性品味,自有公式化的敘事結構和角色設定。我們耳熟能詳的英雄成長——由小子遭逢大變,到迭有奇遇機緣巧合獲得資源(無論那些資源叫武功、兵器、新科技、人脈、幫會權力抑或官方認證),再到復仇(無論是實際的復仇或以某種成功作為形式的復仇),制服惡人,完成自我實現的歷程,為以上強調動作表現的類型所共有。當然,我們還有另一個相應的結構變奏——故事主角一開始便已是大英雄,不慎為奸人陷害算計或捲入邪惡集團的大陰謀,淪落失敗一時,幸得友伴(通常是一名少女,或者是作為英雄「他我」的少年)相助,搗破陰謀,瓦解邪惡集團。

觀眾不難看出,兩個結構的分別,只在對應不同階段的英雄育成。香港電影人比較偏向前一結構,即使在後一結構也會有意無意加重少年友伴的戲份,一切源於他們對「小子」的偏愛——我們大可毫不費力,便在相關類型裡枚舉歷代擅演小子的著名影星,包括李小龍、姜大衛、傅聲、成龍、周星馳、劉德華、張家輝、古天樂、吳彥祖、謝霆鋒等等。尤記得梁小龍在電視劇《天龍訣》的角色名字,便乾脆叫小子;由於種種原因,他沒有由小子演到大英雄,但上列名單中,不少都成功於其從影生涯兼演兩者,成龍正好是其中表表者。

以警匪類型稱著的香港電影該怎樣拍下去?

​​​ 《無間道》劇照。

香港電影人為什麼對「小子」情有獨鍾呢?有人認為是一種自況——他們在這種角色裡最能找到自己;有人認為這種角色最能體現上世紀七十年代至九十年代的香港精神,觀眾最能投入欣賞,拍電影無非為了賺錢,觀眾喜歡什麼,電影人自然就傾向提供什麼。誠然,這兩種說法說的可能是同一件事,世代論者會輕易找到他們的切入點——主導文化生產和消費兩端的嬰兒潮世代將他們的性格特徵注入「小子」的設定;引起大家共鳴的,正是那種機靈多變,勇於試新、擅長抓緊時機,一擊即中的能力特質。港產武俠、功夫、黑幫和警匪片裡的英雄,在成長之初,或者正印男主角的「他我」對照中,不乏沒有道德與知識包袱,不惜帶點反智譏嘲,不怕「爛撻撻」 (一塌糊塗),反而愈市井愈有親切感的刻畫。英雄莫問出處,成功不擇手段,是觀眾不時從主流港產類型片讀出的強烈信息。

七十年代香港經濟起飛,所謂遍地黃金,機會處處,嬰兒潮世代縱橫其中,人數佔優,很快搶到社會主導權,破例立例都是他們。投射到類型電影裡,無論是江湖幫會、朝廷、黑社會、警隊,作為現實混雜社會的倒影,主角們彈出彈入,多重身份,朝三暮四,被許為出入自如,靈活變通。一句話:「黑白兩道都吃得開」,是成就的體現;不受成規所制,是自由勇猛。桂治洪的《成記茶樓》(1974)及《大哥成》(1975),表面上講一位茶樓老闆和員工力抗黑社會分子的滋擾,但他們的做事作風與思維模式(例如重視義氣,打抱不平),其實和地下社團並無太大分別,一切毋寧說是較好較正義的幫會與「邪惡」幫會的對立。片中飾演大哥成的陳觀泰緊握拳頭,大呼一聲「進攻是最佳的防守」,堪稱經典,亦可視為黑白兩道無視法紀,反以自創原則為法規的共享宣言。黑白難分、在正邪之間遊走的「警黑」或「黑警」形象,在過去港產片中簡直是主調。

以警匪類型稱著的香港電影該怎樣拍下去?

《邊緣人》劇照。

電影切入現實的後果

至於1982年公映,後來拿了中國臺灣金馬獎最佳導演(章國明)、原著劇本(張鍵)及影帝(艾迪)的《邊緣人》,更正式在警匪片底下奠立了「臥底電影」這次類型。警隊派出臥底探員混入黑幫,取得龍頭大哥信任,然後在適當時機充當叛徒,以執法之名出賣信任你的「兄弟」。臥底兩邊都要討好,說好聽點是情義兩難全,說難聽點,則是註定兩邊不是人。多年之後劉偉強和麥兆輝聯合導演、莊文強編劇的《無間道》系列(2002-3)將臥底片推上另一高峰,因為這次是雙向臥底——不但警隊向黑社會派出臥底,黑社會也向警隊派出臥底,兩大臥底鬥法,原是黑的想做白,原是白的難以脫黑。他們何以致此?何為勝何為負?故事證實十分成功,除了票房和口碑俱勝出,也引起荷里活興趣,買下版權,由馬丁·斯科塞斯把三集合成一戲《無間行者》(The Departed),最終摘下包括最佳電影在內的四項奧斯卡金像獎,蔚成一時佳話。

由此可見,黑白難分、在正邪之間遊走的「警黑」或「黑警」形象,在過去港產片中十分常見,不,不只常見,簡直是主調了。他們不單是取材和反映特定時代(例如警隊貪汙成風的六十年代)的角色塑造,說穿了,更是香港電影人和觀眾從中找到重大身份認同之處。無論是去政治化的「小子」、或政治化的「邊緣人」,我們都可看到,假如有人不假思索,從中複製出一種警察模楷,會是怎樣是非不分,並以不奢談理想,只求達到實際成功目標為榮,成為何等自以為是的法外之徒。在電影的虛構世界,那容或顯得浪漫,有時甚至具啟發性,然而放到現實世界,黑警便不如故事裡那麼可愛,那麼可以體諒了。

以警匪類型稱著的香港電影該怎樣拍下去?

由謝天華飾演Laughing哥。

未來:陷入命運式對抗?

回到文首的問題:2019年以降,這種黑警形象裡裡外外徹底破產之後,香港的警匪片還可以怎樣拍下去呢?

也許以下一個現象可以為我們提供想像的起點。2009年,香港影視界出現了新的受歡迎臥底探員角色——Laughing哥。這個由謝天華飾演,源出電視劇《學警狙擊》和《潛行狙擊》的人物,一洗過去黑白難分的灰色警察形象,幾乎完全沒有前代臥底的內心掙扎,沒有身份危機,沒有情義和法理的對立困擾,他是一個由電視臺編劇創作,但受到大量觀眾愛戴認可的「白警」!也許當時大部分觀眾所認受所期許的,是理想中的警察復歸——警察應該是白色的,黑警和灰色警察的魅力,開始高速消逝;另一方面,有人則視為現實警察當然發展方向——進一步向權威靠攏,義無反顧地化身國家機器。大時代撞擊下,終釀成命運式的對抗:一方面無法承受理想和現實的巨大落差,從而全面否定現實的不堪;一方面緊抱現實的權力,合理化引伸出來的暴戾,同時全面拋開對家的理想期許。假如將來還有港產警匪片,大抵無法避免處理以上微妙的心理轉換和對峙。

未來的香港警匪片,會是一種官方宣傳片嗎?會是鋪示警察成魔之路的脫魅作品嗎?還是劇情片大可全體讓路,紀錄片進場?我們不知道,我們只知道,香港電影必須由香港人拍攝。自以為靈活務實,視凡事向錢看是非不分為生存之道,反智是優點的舊香港一套,即使不煙消雲散,也不得不「進化」為另一形式,才不被時代所淘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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