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百花洲看岳陽樓 范仲淹最懂滕子京

從百花洲看岳陽樓 范仲淹最懂滕子京

早年讀《岳陽樓記》,並不知道作者范仲淹從來沒有去過岳陽,而是在600公里之外一個叫百花洲的地方,看圖說話寫就的一篇命題作文。

去了河南鄧州的花洲書院,才知道範仲淹展開的那幅《洞庭秋色圖》,是岳陽太守滕子京託人帶來的,囑請他為自己修造的岳陽樓寫一篇紀念文章。隨圖而來的還有一封信《與範經略求記書》,信中言之切切:“竊以為天下郡國,非有山水環異者不為勝,山水非有樓觀登覽者不為顯,樓觀非有文字稱記者不為久,文字非出於雄才巨卿者不成著……知我朝高位輔臣,有能淡味而遠託思於湖山樓千里外,不其勝歟?當年範公在邊塞所吟詠《漁家傲·秋思》、《蘇幕遮·碧雲天》,僚屬至今記憶猶存。謹以《洞庭秋晚圖》一本,隨書贄獻,涉毫之際,或有所助,幹昌清嚴,伏惟惶灼。”

再後來,去了湖南嶽陽,在岳陽樓下反覆吟誦《岳陽樓記》,在雙公祠裡流連端詳范仲淹與滕子京分坐案旁,才知道範仲淹和滕子京原來是“吾誰與歸”的一對比心摯友,才知道從百花洲看到岳陽樓,范仲淹才是最懂滕子京的人。

此時,“謫守巴陵郡”的滕子京信中的範公,已不再是鎮守西北的經略安撫招討使,也不再是仁宗皇帝身邊的參政知事(相當於副宰相)。“慶曆新政”夭折後,范仲淹已經被貶為鄧州知府。但是,兩人由相識到相知,在朝堂上真言直諫,在戰場上並肩殺敵,在宦海中沉沉浮浮,已建立了榮辱與共情同手足的友誼。

從百花洲看岳陽樓 范仲淹最懂滕子京

范仲淹比滕子京大一歲,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 赴京趕考,街頭相遇。考場外,相見恨晚,一見如故。考場內,同科及第,一榜進士,俗稱同年。“同年”的友誼,和同窗有得一比。揭榜後,兩人相約遠足,攜手遊覽青陽長山和九華山,一路無話不談,一路山水美景,一路人生抱負。

入仕為官後,范仲淹曾任泰州西溪鹽倉監,負責監督淮鹽貯運及轉銷。工作中,范仲淹發現唐代修建的黃海舊堤年久失修,海潮倒灌、滷水充斥,良田被淹,鹽灶被毀,百姓苦不堪言,遂建議泰州知州、江淮漕運使張綸沿海重修捍海堤堰。天聖三年(1024年),張綸奏明朝廷,宋仁宗調范仲淹為興化縣令,全面負責修堰工程。天聖四年(1026)八月,母親病逝,范仲淹不得不辭官守喪,工程由張綸繼續主持完成,史稱泰州治堰。臨走時,范仲淹舉薦泰州軍事判官滕子京擔任張綸的助手。在修堤築堰的過程中,滕子京顯示了出眾的能力才幹,備受張綸稱讚。

范仲淹升任京官,舉薦滕子京也到京城任職。天聖七年(1029年),已經十九歲的宋仁宗趙禎依然被皇太后垂簾聽政,早早準備著冬至時率領百官在會慶殿為太后祝壽。范仲淹認為這一做法將家與國的禮儀混為一談,有違倫理,向仁宗奏疏曰:“天子有事親之道,無為臣之禮,有南面之位,無北面之儀。若奉親於內,以行家人禮可也。今顧與百官同列,虧君體,損主威,不可為後世法。” 同為御史臺諫官的滕子京更是口無遮攔,直言皇帝:“日居深宮,流連荒宴,臨朝多贏倦色,決事如不掛聖懷。”好在仁宗皇帝畢竟寬仁,並未因二人如此犯上而敕令責罰,只是置之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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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這年夏天,開封城暴雨如注,玉清昭應宮被雷電擊中,一夜大火將堂皇的宮殿燒成了一堆焦土瓦礫。把持朝政的皇太后藉此機會,以管理不善為名,罷黜了當朝宰相王曾,其提攜重用的范仲淹、滕子京等一眾中低官員也被逐出京城,貶至邊遠苦地。

康定元年(1040年)三月,西北邊境戰事吃緊,仁宗任命范仲淹為陝西經略安撫副使,協助安撫使夏竦討伐西夏。慶曆二年(1042年)閏九月,李元昊率領西夏軍再次進犯,直逼關中,宋軍連吃敗仗,近萬人做了俘虜。西夏軍打到渭州時,距滕子京鎮守的涇州只有120裡。滕子京沉著應戰,籌集糧草,招募勇士,動員百姓共同守城。已改任慶州知州、環慶路都部署、經略安撫招討使的范仲淹率一萬五千人馳援趕到,合力擊敗了李元昊。二人在保衛涇州的戰役中同仇敵愾,勠力同心,立下了汗馬功勞。

涇州保衛戰勝利之後,范仲淹被宋仁宗加封為樞密直學士、右諫議大夫,任鄜延路都部署、經略安撫招討使。在范仲淹的再次舉薦下,有功之臣滕子京也被提拔為高級文官天章閣待制,任環慶路都部署,接替范仲淹任慶州知州。

就在滕子京到任後不久,即遭人舉報,指控他在涇州時貪汙腐敗,濫用公款,吃喝玩樂,迎來送往,招待花銷16萬貫。基於案情複雜,牽連眾多,害怕百口莫辯,滕子京燒燬了所有賬簿,讓人查無實據,無法定罪。朝廷派人調查,得出的結論是:所謂16萬貫公使錢是諸軍每月的供給費,招待犒勞羌族首領及士官吃喝的費用只有3000貫。當時正值慶曆新政,在朝中擔任參知政事的范仲淹及監官(相當於皇帝的貼身秘書)歐陽修極力為其辯白,力求赦免。後來,大事化小,滕子京官降一級,被貶為鳳翔知府(今陝西寶雞市境),後又被貶虢州知府(今河南靈寶市境)。對此偏輕處罰,朝中御史依然接連上奏,認為滕子京"盜用公使錢止削一官,所坐太輕"。因而,慶曆四年春,滕子京又被進一步貶到了更為荒僻的嶽州巴陵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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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此案,後世編纂的《宋史》有一段評價:“宗諒(滕子京)尚氣,倜儻自任,好施與,及卒,無餘財。”蓋棺定論的這句話,似是說明滕子京只是豪爽俠義,敢做敢當,不像貪腐之人。滕子京死後,滕家無力撫養幼子,范仲淹慷慨擔當,在《祭滕子京文》中義不容辭地承諾:“我今撫之,必教有稱。” 也似佐證了滕子京還算是比較清廉的官員。

為官一任,就要造福一方。滕子京是帶著滿腔的憤懣和不甘赴任巴陵郡的,他試圖在這裡證明自己,扭轉自己在官場灰溜溜的形象。他在這裡幹了三件自己認為可圈可點的大事,一是修建了嶽州學宮,二是修建了堰虹堤,三是修建了岳陽樓。修建嶽州學宮,可謂是百年樹人的民心工程,修建堰虹堤可謂是發展經濟的基礎工程,修建岳陽樓則是宣傳嶽州的形象工程。

洞庭湖無風三尺浪,有風浪滔天,湖邊的岳陽是湖北、湖南、夔州、成都四路匯聚的水上要衝。以往在湖中來往的船舶,來到岳陽城下無處停泊,都只能停靠在南岸很遠的津渡,進城時,往返一趟十分辛苦,若遇到狂風巨浪的襲擊,經常有顛覆沉沒的危險。滕子京發動群眾,只用一季,便修築了長一千尺,高三十尺的堰虹堤,來往嶽州的船隻都可以停靠在偃虹堤內,受益的百姓、官員、商賈無不豎指稱讚。

因“慶曆新政”而被貶滁州的歐陽修聞知此事,對滕子京大加讚賞,發來了《堰虹堤記》為朋友歌功頌德:“滕侯志大材高,名聞當世。方朝廷用兵急人之時,嘗顯用之。而功未及就,退守一州,無所用心,略施其餘,以利及物”、“蓋慮於民也深,則其謀始也精,故能用力少而為功多。夫以百步之堤,御天下至險不測之虞,惠其民而及於荊、潭、黔、蜀,凡往來湖中,無遠邇之人皆蒙其利焉。且岳陽四會之衝,舟之來而止者,日凡有幾!使堤土石幸久不朽,則滕侯之惠利於人物,可以數計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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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比歐陽修更鐵一層的“同年”好友,展讀滕子京的信函和畫卷,范仲淹已是思緒萬千浮想聯翩。自己在鄧州創辦了花洲書院,好友在巴陵修建了嶽州學宮,雖沒有去過岳陽,但憑著對家鄉蘇州太湖風光的嚮往,也能想象到那“銜遠山,吞長江”的洞庭湖是如何的“橫無際涯”、“浩浩湯湯”,那“日星隱曜”、“浮光躍金”的萬千氣象,那“漁歌互答”、“虎嘯猿啼”的生動場景,那“朝暉夕陰”、“靜影沉璧”的時光輪轉,都如歷歷在目。觸景生情,登臨雄偉壯觀的岳陽樓時,怎能不油然而生“心曠神怡,寵辱偕忘,把酒臨風”的洋洋喜氣,但聯想到改革失敗、理想受挫、壯志未酬的現實,又怎能不生髮“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的迷茫,“感極而悲”呢?

雖然思緒萬千浮想聯翩,范仲淹還是保持了清醒的頭腦。慶曆四年(1044年),范仲淹一手在朝中主持的“慶曆新政”以失敗告終,次年,自請放逐為鄧州知府,以堂堂副宰相的智慧膽識,重教化,輕刑罰,廢苛稅,倡農桑,治理一個州府,遊刃有餘,綽綽有餘,深得民心,已初見成效。欣聞自己的好兄弟在巴陵也幹得風生水起,只一年多的工夫,已經是“政通人和,百廢具興”。但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自己既要為勞苦功高的好兄弟舉杯相慶振臂歡呼,也有責任、有義務、有情分告誡滕侯,無論何時何地何種境遇,都不能忘乎所以,都要以國家社稷為重,都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都要“進亦憂,退亦憂。”都要“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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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卑未敢忘憂國,《岳陽樓記》裡的萬般叮囑,都是知己知友的范仲淹寫給摯友的肺腑之言,更是其身體力行的內心獨白。慶曆八年,朝廷調范仲淹到荊南府任知州時,鄧州百姓感其恩德,綿延數里,跪道兩旁,殷切挽留。范仲淹不得不上書仁宗皇帝,得以在鄧州留任一年。皇祐四年(1052年),范仲淹離世時,歐陽修為其撰寫的碑文中記述:公少有大志,每以天下為己任……常自誦曰 “士當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也。”蘇軾評價說:出為名相,處為名賢;樂在人後,憂在人先。經天緯地,闕諡宜然,賢哉斯詣,軼後空前。王安石稱頌其:一世之師,由初起終,名節無疵。宋仁宗親書“褒賢之碑”,加贈兵部尚書,諡號“文正”,後累贈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追封楚國公。

《岳陽樓記》激情四射,文采奕奕,境界高遠,一經問世,便引起朝野轟動,不但使岳陽樓名聲鵲起,也讓滕子京重新被仁宗想起重用,慶曆七年(1047),調任他為蘇州知府,並終老於這處富庶之地。蘇州,正是范仲淹的家鄉。而范仲淹的長眠之地,則在滕子京家鄉洛陽城外的萬安山下。也許這只是地理空間上的機緣巧合,也許這也是冥冥之中真摯友情生死不息的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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