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死亡的哲學

林語堂:死亡的哲學


死亡是一個不祥的事實,但也是一個吸引人的話題。從印加印第安人,到現代詩人,都為之著迷。或許,只有死亡才會使人陷入沉思。我們討厭它、痛恨它,然而我們卻因為死亡帶來的恐懼而癲狂。中國歷史上偉大的征服者,比如,修建萬里長城的秦始皇,或者把中國疆土擴張到土耳其斯坦的漢武帝,被這種恐懼緊緊地攥住,他們晚年都致力於尋找長生不老的藥方。


解決這一問題有三種方案。最佳方案是,不想它,不管它。這是孔子的方案。關於死亡的哲學探討總體來說是相當空泛的、沒有價值的。這裡,我推崇一位像孔子一樣的大家——歐文・埃德曼;他不願意思考死亡,因為這樣做是無益的。沒有什麼比討論未來生命的可能性更讓他感到乏味的了。布朗寧浪漫地熱情地謳歌毀滅,埃德曼也不會那樣做。對他來說,死亡是一件可惡的事情,因為,“死亡是人們只能去憎恨的仇敵之一。”這是最明智的一種方案。


對付死亡的第二種方案是宗教。所有宗教的基礎是關於人類必死命運的冷峻的事實。一天,我從位於亞壁古道的地下墓穴回來後,站立在羅馬聖保羅大教堂裡,為其宏偉和莊嚴所震撼。地下墓穴通道里,早期受迫害的基督徒將他們向聖彼得和聖保羅祈禱的內容雕刻在牆壁上——這些雕刻最近才被發現。


聖保羅大教堂與之形成鮮明對照,並且隱含著濃重的神秘色彩,我不由得被深深感染。少數文化程度不高的基督徒來到帝國都城羅馬;一些人被釘在十字架上,一些人被砍頭,一些人被拋給獅群。他們勝利了。這是一個必須解釋其原委的歷史事件。我開始研究這些漁民是如何成為征服者的。說來話長。我瞭解到,這是一個關於拯救人類計劃的故事,其主要情節取自於羅馬貴族和平民的觀點。這個故事無論是否真實,從人的墮落到通過代人受難獲得的救贖,人類得救的這一方案是明確的、周全的,蘊含著振奮精神、鼓舞人心的寓意。


在基督徒的心裡,這一方案是完美無缺的。這是一個有歷史意義的故事,而且我曾說過,這是我曾聽過的最偉大的故事。顯而易見,這個故事的主題是關於人的死亡和被罰下地獄,這是非常吸引人的一點。對此,一種出色的、有效的、震撼人心的解決方案是一個單詞“復活”。我能夠清楚地感受到寫在基督徒得勝旗幟上的聖保羅的話語:“噢,死神,你的鋒芒在哪裡?”這些話語征服了羅馬。


對待死亡的第三個方案是哲學式的領悟,一個人深入理解自然界的格局,他就會採取達觀的態度對待死亡。也許,這相當困難。但是,據悉,阿拉斯加的老年婦女靜靜地出了家門,行走在雪地裡,當她們感到離開的時間到來時,當她們感到自己的生命只能給家人帶來負擔時,她們就離開人世。許多男人,比如傑弗遜和霍姆茲法官,他們能夠以一種平和、樂觀的態度對待死亡。


傑弗遜說,他為自己的一生滿懷感激之情並且隨時準備離開人世為其他人讓賢。他講話的方式宛如莊子著作中道教學說的許多智者,譬如,子輿,他曾經十分冷靜地說道:“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莊子・大宗師》)在這句樸實的話語背後,存在著一種完全的哲學理念,它讓人類感到心靈和智力的雙重愉悅。世界上關於死亡話題的作品,沒有人比道教徒莊子論述得更加完美的了。如果一個人能夠接受關於宇宙變化的這一哲學理念,並知曉這種變化正是生命的規律,他就會學會客觀地看待死亡。只有通過如此深刻的理解,人們才能夠面對死亡接受死亡。


莊子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聖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今彼神明至精,與彼百化,物已死生方圓,莫知其根也,扁然而萬物,自古以固存。六合為巨,未離其內;秋毫為小,待之成體。天下莫不浮沉,終身不故,陰陽四時運行,各得其序。(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萬物畜而不知。此之謂本根,可以觀之天矣。”(《莊子・知北遊》)


因此,從上述觀點看,“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紀,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死生為徒,吾又何患!故萬物一也,是其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腐臭;腐臭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腐臭。”(《莊子・知北遊》)“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莊子・齊物論》


這裡,哲學和宗教如願地融為一體。當哲學飾以情感並教導人們對宇宙採取虔誠態度的時候,哲學就變成了宗教;當宗教與對自然界的真正領悟不發生衝突的時候,宗教就變成了真實、明智的人生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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