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塔邊祭言

水塔在姑姑家的街北側。七八十年代曾經熱熱鬧鬧過一陣,後來每家安了自來水,水塔就被遺棄了。

遺棄了的水塔逐漸成為小村陳跡。小時候去姑姑家,見它總是立在暮色斜陽中,塔身長出一層綠油油的青苔,從塔腰伸出的水管鏽跡斑斑。有鳥兒在塔頂盤旋,好像在呼喚著什麼。

有老人家倚在塔邊牆上曬暖,他們彷彿已倦怠了人世,連看太陽的眼神也是懶洋洋的。他們比水塔更沉默,在人影稀少的小街像一個個佝僂的問號。

後來我離開河南小城出外謀生,有幾年很少回老家,姑姑那邊也便少去。

有一年回到老家母親對我說,二小啊,先去看看你姑吧。姑姑見侄兒,不由人兒,骨頭肉管著呢。再說當初在元村讀書,掛的還是你姑家戶口。

我說好。

可我已忘了姑姑的家了。

鄉村真是日新月異啊,小巷越來越窄,門樓比賽一樣越蓋越高。在姑姑的村莊,我轉來轉去,在衚衕裡像一隻迷路的跌跌撞撞的貓。

去問村裡人,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順手一指:喏,就在水塔邊上。

水塔原來還在,它瞬間喚醒了記憶。

已有好心的村民去叫了。在水塔邊,姑姑顫顫巍巍迎上來,伸出枯瘦的手緊緊拉住我往家裡去。

耄耋之年的姑姑住在老屋老院,一個人踮起小腳做飯吃。

我的表哥比姑姑的頭髮還白,提起給兒子娶親送彩禮的事,狠命抽菸,噴雲吐霧。

姑姑像一座老水塔,老得已不成樣子。她做飯的動作再沒像以前那樣靈便,走起路來像老式軋水井的木柄,一上,又一下……

從那以後的每一年我回家都去看望姑姑,因為有水塔的指引,總能如願以償和姑團聚。

一年又一年,水塔愈加蒼老了,半邊紅磚壘起的牆已經傾倒。旁邊堆滿了生活垃圾,昔日曬暖的老人家已不見蹤影。

最後一次見到姑姑是2018年的春天,老院的棗樹抽出了翠綠的嫩芽兒,小燕子從水塔邊一下展翅飛到柳樹上去了。

姑姑視力看人已不是很真切,她卻目不轉睛盯著我。說我的樣子讓她想起年輕時的父親。

她已經沒有力氣給我做飯,自己扒拉著吃麵已很艱難。後來大口喘著氣,乾脆不吃了,笑著瞅我。

一堆五顏六色的膠囊,在餐桌上閃著熒光。

表姐把我拉到一邊說:你姑姑患了肺炎,在撐日子。

我心一沉:沒住院看醫生嗎?

去了,醫院不收,建議回家。沒辦法,晚期了,表姐哽咽道。

我鼻子一酸。

記得每次來,姑姑都要問我母親好。可是她不知道,我的母親已仙逝五年了。

那年冬天,老家落了第一場雪。老家表姐的兒子廣給我電話,他說,二舅,俺,姥姥~老了……

老家的老了,就是去世了。

我趕回家送姑姑最後一程。

水塔在姑姑仙逝前轟然倒塌,只剩下一個黑乎乎的地基,幾隻孤零零的麻雀在冷風中悲鳴不已。

一代人終要凋零,就像水塔取代水井,自來水又取代水塔一樣,四季輪迴,不捨晝夜。但飲水思源,無論怎樣,我們還是要感恩那些平凡之路曾給我們端水解渴的汲水人。

(關於水塔祭靈感,來自於蘇童的《黃雀記》。蘇童在祭奠悲年少悲情,而我在記錄年老悲歌。水塔象徵著一代人儘管在飛逝凋零,但他們留給時代鮮明的生命印痕,不會磨滅。)

水塔邊祭言


水塔邊祭言


水塔邊祭言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