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快递”一列火车?

  • 讲述人:黄成达(化名,大冶)
  • 记录者:书生日常

解放前,我们屋里穷,穷到叮当响,我兄弟五个,我是老四,还有一个妹,娘老子(大冶方言,父母)没田地,一家人三天两头饿肚子。那时候我们家一天只吃两餐饭,有钱的人家就吃三餐,吃三餐的少,吃两餐的多。早上吃干苕(大冶方言,晒干的红薯丝或红薯片),晚上吃荞麦粉坨子、荞麦粉糊子。我到十几岁都没穿过鞋,冬天用破布裹几坨棉花往脚上一缠就算是棉鞋。没田地,娘老子就租村里地主的田来种,一斗田交两担谷的租。交租的时候,都用地主家的老斛老斗量,他的一斗要抵平常时的一斗五到两斗,两担谷送出去,屋里就没剩多少了。那时候也没有二季谷,一年只能种一季谷,不像现在,粮食当然就不够吃。我父(大冶方言,父亲)带着一家人没日没夜地苦做死做,企(大冶方言,站)在水田里,烂泥巴淹到腰上,给地主家薅田,扯毛荠草(大冶方言,荸荠草),扯起来用泥巴糊住,不糊住还会长起来,草见不到太阳就死了。

地主家田多,有十几担田(大冶方言,一担田约等于四亩),那些田多的人都不住在村里,都住在外面,村里有亲戚替他们料理田产。我父穷了一辈子,发愿要买一丘田(大冶方言,一块田),没有别的办法,除了死做就是节约,收了小麦不敢吃,都存到坛子里,只吃自己种的荞麦。谷子割了以后,把田一犁,过了白露就可以种荞麦。为咪(大冶方言,为什么)种荞麦?因为长得快,一百天就可以收。到一九四九年,我十五岁,家里好不容易存到了十四担小麦,就想着向村里的一家地主买一丘田。我父办了饭,请了中人(大冶方言,中间人)到屋里来,还要叫一个写字据的人,中人在场,当着两家的面立个字据,把田地的大小、位置、东南西北以某某家的田塍(田埂)为界,都写清楚了。写了,买家还要给中人和写字据的人一点钱,然后我们兄弟几个把麦子挑到地主家去,二斗八升田就算是到手了。

怎样“快递”一列火车?

土改时,农民分土地(网图)

田买到了,我娘老子欢喜得不得了,心里想:这回不怕没饭吃了!俗语说得有——人算不如天算。还没等到把谷种撒到田里,上面来了工作组,要“土改”,划分阶级,地主、富农、中农、贫农、雇农,按照你家的田地多少来划分;多余的田地要拿出来,然后按照家里的人口平均分配田地。我们家原来是雇农,一买田就变成中农了。赶到这个节骨眼,我父急得几天几夜困不着觉(大冶方言,睡不着觉)。他想不通,自己当了一辈子穷百姓、老实人,一家人一年六个月没有过夜(大冶方言,吃晚饭),用嘴里抠下来的小麦买的田,怎么一下子就没了,要交公。他进门也叹气,出门也叹气,解不开这个理。那时候上面来的工作组由贫下中农派饭(大冶方言,轮流供应饭食),吃一餐饭,工作组每人给农户一角二分钱,半斤粮票。地主和富农没资格派饭,就算你做了好饭好菜去请工作组,他们也不来,怕犯错误。那天轮到我们家派饭,我娘老子做了一桌饭菜,去请工作组的人来。吃完饭,我父就把我们家的情况跟工作组的人说了,为首的那个同志就说:现在是新社会,田地要平均分配。你们家的十四担小麦就当送人了,买的田也不要了,还是当回你的雇农。你们要是犟着不放手,将来可能要受政治影响。后面这句话把我父吓着了,他就照着工作组说的做,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后来再回头想这个事,我们都认为是被那家卖田的地主货(大冶方言,骗)了,他们有门有路,早就知道上面要来工作组,要“变天”,就提前把田地卖给我们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土巴佬,真是“有钱冇良心”。就个样(大冶方言,这样),一家人上了一个老当,把好不容易积下来的一些粮食哈(大冶方言,都)送人白白吃了。

到一九六六年,金山店铁矿在附近农村招工,预定三百人,打算在金山店公社招两百人,大洪公社和梅山公社各招五十人。金山店公社领导不同意,怕放那么多人去做工,影响农业生产,有些人也不想去,不晓得做工跟做农哪个划得来。后来金山店只招了一百人,大洪和梅山也各招了一百人,总数没变,都是合同工。我屋里的人(大冶方言,妻子)开始拦着不让我去,怕耽搁生产队的工分。我就对她说:我在农村欠饭吃,你就放我出去吃顿饱饭吧,要是还有比农村更苦的位子(大冶方言,地方),我也认了。就这样,我就到铁矿当了工人,那年我已经三十二岁了,我担心年龄大了过不了关,就在表格上改为一九三八年出生,其实我是一九三四年生人。那一批,我们村拢共去了四个。矿里每个月给每个合同工发四十二块钱的工资,但其中三十块要拿出来交给生产队折算工分。一块钱算十个工分,一个月就是三百个工分。另外剩下的十二块钱当伙食费。在农村种田的时候,我们一个劳动日只有三角钱,一个月就是九块钱,所以算下来还是做工比在家种田好一点。因为这个,后来附近农村想出来做工的人就越来越多。过了两三年,生产队不给出去做工的人记工分了,矿里就按人头每个月给生产队交六块钱的管理费,那四十二块就都归个人,那想来做工的人就更多了,有些村还为抢几个进矿的名额闹矛盾。一九七〇年那一批进矿的大冶人最多。

我们到矿里上班没两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们那个工段有一百个人,分成十个小组,每个小组十个人。我是小组长,戴着红袖章,除了带头做事,还要监督那些以前是干部的人劳动。那些干部是来接受劳动改造的,分到我们组,个个很胆小的样子——也可能是装出来的,总是低着头做事,不敢看人。他们以前都是坐办公室的,当中有些人哪里会做粗重的事?没几天手上就磨得血泡摞血泡,血泡破了,血和皮肉都沾在锤子柄上,沾在矿桶上,也没人敢吱声。我看在眼里,心里也同情他们。我总是个样想:当干部的总还是当干部的,就算今天不当,明天还会当,把他们踩得太狠,太不当人了,以后他们还有翻身的时候,现在整他们,将来还有落到他们手里的时候。我就对他们比较宽松,不故意整他们,在其他小组劳动改造的干部看到我是这样的态度,也都愿意调到我们组来。不为别的,就为这一点,今天还有人念着我的好。

我这辈子没有出过国,最远的就是到哈尔滨,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像做梦一样。

大概是一九八〇年,矿里的运矿列车需要大修,派我和一个年轻的同事一起去。那列车是什么情况呢?就是底下的轮子因为长期运矿,磨损很严重,不是一个两个轮子,是整节整节车皮的轮子都是果个样子(大冶方言,这个样子),需要将整列车皮送到哈尔滨去维修。比较麻烦的情况是,矿里不能自己安排火车头送去,只能沿途靠顺路的火车头拖带,十二节车皮,一直从铁山拖带到哈尔滨去,两三千公里,沿途一段一段地换车头。

怎样“快递”一列火车?

金山店铁矿运矿列车与矿仓

我们的任务是跟车,那是四十年前,穿过大半个中国到北方去,我们心里也没底。正是个三月份,刚开春的时候,矿里通知我们两个,不要穿工作服,因为上面写着“武汉钢铁公司”,怕人知道我们是武钢的工人,在路上敲诈勒索,那时候大家都知道工人大哥的日子比农民好过些,口袋里有现钱,不比现在,好多工人都下岗了,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出发前,领导安排一些年轻人把大米、青菜、水和煤油炉子都搬到车皮上,我们身上也都带着现金和全国粮票。一个焊工在一节车皮的前头焊了一个铁架子,外面蒙上绿色的厚帆布,底部用崭新的三角麻绳扎紧帆布的圆铜扣,朝着车皮中间的方向留一道口子,算是帐篷的门。帐篷里面先铺上一层稻草,然后放上两个人的行李和两床被子,我们就在棚子里面做饭、睡觉,从早到晚听火车哒哒-哒哒地跑,有时在某个车站一停就是半天。我们除了到站用铁桶去打两桶水,一刻也不敢离开车皮,因为车头什么时候来拖带我们的车皮,没有人通知我们,多数时候我们也不知道火车开到了哪里。有一天中午,我们正在做饭,煤油炉子炒青菜,车皮突然一阵强力的震动,把饭菜全都打翻在地上,我们两个也像被人扔蛤蟆一样飞出去老远,摔得个半死。晚上睡觉只能睡个迷迷迟迟(大冶方言,半睡半醒),因为旁边经常有火车跑上跑下,响动又大,车子又抖,哪里睡得好觉?有时睡到半夜,突然感觉像是滑进一个深窟窿里,心里一阵阵缩紧,然后就慢慢清醒过来,知道是有车头来接驳我们的车皮了。解大小手也是在车上,车皮另一头堆了一小堆沙子,解完手用一把铁锹铲点土盖一下就完事。

慢慢地,车过了武汉,到了郑州,有列警过来检查,说我们的车皮不能再往前走了,因为轮缘都磨到了线口,都快吃不住铁轨了,必须停下来维修。我说这车是要送到哈尔滨去检修的,在这里不能停留,不然我们就没办法完成任务。后来列警跑去叫来了站长,我用带一点普通话尾子的大冶话跟他磨,磨了好半天,最后他也不耐烦了,让我们签字保证列车在京广线上行驶安全。跟车的两个人,我资格老一点,为了早点离开郑州,就作代表稀里糊涂地签了字。今天回想起来还是心直个慌、脸直个红(大冶方言,心慌脸红,形容内心紧张),要是火车真在京广线上出了事,掉了道(大冶方言,脱轨)撞到别的列车什么的,我可够得上判死刑了。

列车在路上走走停停跑了七八天,最危险的时候是进出火车站,因为有岔道的路段车子也抖得厉害,我的心也跟着车皮上下左右直个撞(大冶方言,心跳剧烈)。好不容易熬到了哈尔滨,虽然是春三月,天气冷得受不了。早上起来,发现大雪把帐篷的门都挤开了一条缝,一尺多厚,棍子头个样的冷风(大冶方言,冷风给人的皮肤造成的痛感好像棍子头打在身上)直往鼻子里灌,吸气都不敢用力,脸冻得像冰块。我们两个把压着帐篷门的石头搬开,把雪推到外面去,钻出来,车厢里一片白,好像铺着一层厚棉花,变成一张大床了,对面的那堆沙子竟然看不见一点痕迹,只有那把铲沙子的铁锹立在车皮角上露出半截柄。那是我看过的最大、最好看的雪。

我们爬下车,去哈尔滨车站找接车的人。远远地看见车站里面围着一圈人,中间立着个汽油桶,烧柴烘火。我那个同事腿脚快,走在前面,先进去了,我后脚跟着进去,我的眼睛被大雪晃得花了,看不清人的脸面,一进去就拉着一个人问:“这位同志,这是不是哈尔滨车站?”那个人扑哧一声笑起来,我再作真(大冶方言,认真)一看,原来是我那个前脚刚进来的同事,你说笑不笑人(大冶方言,很好笑)。

我们在车站招待所住下来,吃饭在食堂。三天才吃一顿米饭,其他时间只能吃馍,有时去晚了,馍冻得邦邦硬,嚼不动。我们去的第二天,车站来了一个人,身材高大,一看就是北方的男子汉,他四处打听金山店来的人住在哪里,看到我们,一把把我们箍住(大冶方言,抱住),说“老朋友到了!”其实我们并不认识。原来他在大冶一带当过工人,后来回了哈尔滨老家,他娶的媳妇是我们大冶当地的,也跟着他到了东北。南方长大的姑娘伢不习惯北方一天三餐面食,总是念着南方的米饭,但他们每人每个月只供应三斤大米。她就写信回去,叫她哥哥想办法带些大米到北方来。这次我们送车到哈尔滨,她哥哥打听到了消息,特意托我们带了两麻袋大米在车皮上,一路拖到哈尔滨,米就放在招待所里。这汉子天天到车站去等我们,前一天晚上在车站等到天黑尽了不见人来才回去。他总个(大冶方言,非常)热情,每天晚上拉着我们两个出去喝酒,又带我们去哈尔滨太阳岛、松花江岸边看北方的风景。刚下的大雪还没融,太阳是模糊糊的一个不红不白的盘子,风跟刀子一样在脸上刮,我们穿得像熊猫一样,只留两只眼睛在外面,在太阳岛还请人给我们照了相。相片?相片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怎样“快递”一列火车?

上世纪80年代,哈尔滨太阳岛景区(网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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