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為什麼能千古流傳?
文 | 葛雲波(人民文學出版社古典文學編輯室主任)
*據作者在湖北新華書店視頻直播時發言稿整理
一、《詩經》是寫什麼的?
第一部分,概述一下《詩經》的內容,看它內容上是如何的深廣。
《詩經》是如何誕生的?周王朝設置有采詩官,他們巡遊各地,深入民間,採集民謠,來體察風俗民情,考察政治得失。這些採集來的歌謠叫詩。後來經過聖賢的精選、編排,最後刪定為一集,共收錄311篇,其中6篇有題無句,我們可以誦讀的有305篇,舉其成數,所以又稱《詩三百》或者《三百篇》,到明清時期仍有很多人這樣稱呼它。
《詩三百》曾經被孔子高度讚美,而且許多人認為它是孔子所編,到了漢代,當儒家地位上升時,《詩三百》被尊奉為經典,始稱《詩經》。它是我國現存最古老的詩歌總集,深刻地影響了後代的詩歌創作,更深刻地塑造了中華民族的文化精神。
《詩經》分為《風》《雅》《頌》。《風》收錄風土之音,為各諸侯國所管轄的各個地區的地方性樂曲。《雅》收錄朝廷之音,為周王都及其附近地區的樂曲。《頌》收錄宗廟之音,為祭祀神人祖先的歌舞曲。也就是說,《詩經》所收的詩在當時是配有音樂來歌唱的,而且有的詩還伴有舞蹈。
《風》《雅》《頌》這三部分相當於三個臺階,由《風》入《雅》入《頌》,步步升高,登堂入室,循序漸進,這是聖賢的苦心。《詩經》的偉大之處,偉大的靈魂滲透在這樣一個編排的過程當中,這需要我們仔細體味。
在內容上,《詩經》包含了愛情、婚姻、民俗、歌舞、農事、行役、宴飲、祭祀、戰爭等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可以說它形象生動地呈現了上古幾百年間整個社會豐富的生活畫卷。讀著一首首詩篇,一位位歌者相繼大膽地吐露自己的心聲,這305篇激盪彙集為波瀾壯闊的情感的海洋。
詩人詠歎自己的生活,同時把視野放眼到廣闊的社會,放眼到無垠的自然界。自然界的萬物,鳥獸蟲魚、花草樹木、山川河流,都得到了古人一一親切地命名,他們對萬物時時關心,在萬物身上他們想到自己,
有時他們似乎只是在詠唱萬物,其實他們也在詠唱自己。在這種比興之中,人和物融為一體。天人合一在《詩經》中得到了酣暢淋漓的反映。詩人深情地詠唱親情、愛情,悲情地詠歎苦難、艱辛;他們讚美君子仁政、賢良之士、英武之士,對昏君佞臣、社會不公予以無情地揭露和諷刺。《詩經》具有了反映生活真實的廣度;它發自肺腑、直抒胸臆,它又具有了反映心靈世界的深度。
《詩經》不僅呈現人們生活的美和人們的喜悅,同時也反映生活的苦難和人民的批判。美與醜都不迴避,都不隱瞞,采詩制度的設置、聖賢編排的苦心,始終胸懷廣大的人民,為人民的喜悅而喜悅,為人民的憂傷而憂傷,忠實地保留了人民的肺腑之言,讓人民發出自己的心聲。在“心之憂矣,我歌且”的眾聲交響當中,我們強烈體會到聖人寬厚的仁慈、悲憫的智慧。因此我們肯定地說,《詩經》是一部君子之書,是一部大愛之書,它會永遠燭照人類生活前行,帶著智慧的光芒。
當今天我們再讀《詩經》的時候,讓我們體會其中的喜怒哀樂,體會生活的歷練和生命的洗禮,對苦難有所認識,培養剛毅不屈的品格,無疑意義非常重大。
二、《詩經》是如何表達、表現的?
以上我們概括地論述了《詩經》在內容上的深廣的特點,下面我們再看《詩經》是如何表現其深廣的內容的。
《詩三百》在創作上的表現手法,大家都知道,是賦、比、興。
“賦”就是直接鋪襯描述,比如《雅》《頌》當中對先王先祖的頌美之詞,比如對宴席鋪張的描述。
“比”就是比喻,包括明喻和暗喻。明喻,比如形容舞蹈師“有力如虎”。暗喻,比如用碩鼠來比喻剝削者。“興”就是起興,先言他物來引起所要詠歌的詞,引起聯想。“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雎鳩雄雌相和而鳴,觸發引起了詩人戀愛的情感。同時,也可以說雎鳩具有比喻戀人的作用,因此在古人那裡就有比和興連用的這種用法。由鳥獸蟲魚、花草樹木,也就是大自然中的動植物聯想到人,比興人,這個大家比較好理解,剛才我們朗誦的《關雎》,又比如《小雅·鹿鳴》:“
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都是由動植物,來引發比興我們人的情感。此外,《詩經》中由一種事物,來比興兩種以上的情感,或者說有兩種以上的比興,由一種人比興聯想到另外一種人,由一種人倫關係比興聯想到另一種人倫關係,這樣一種層次的比興情況,過去大家注意得不多,下面我們講一下。因為古今社會的變遷,帶來了人們情感方式、思維方式以及對語言文字符碼的認知等等方面,或深或淺、或大或小都有很大的變化,因此,近代以來在閱讀兩千多年前的《詩經》時,會有一些隔閡。
比如我們來閱讀《邶風·簡兮》第三章:“雲誰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你思念的是誰呢?西方美人,那個“美人”就是西方的那個人。我們讀到這裡似乎感覺這位詩人是一個大老粗,他不會花言巧語,總是在重複地說“就是那個人、就是那個人”,我們以為詩中所描寫的美人就是一個男子思念的一位美女,其實這一章所描述的美人是指前兩章所寫到的“有力如虎”的舞蹈師。《唐風·椒聊》寫到:“
彼其之子,碩大無朋。”那個人壯碩無比,高大無比,沒有人可以跟他比,我們以為寫的是壯男子,但其實寫的是女子。那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莊姜,也就是衛莊公的夫人,就被稱為“碩人”(《衛風·碩人》)。古人上衣叫衣,下裙叫裳。男人也穿著下裙,也就是穿著裳。男女的裝束有時是相同的,比如莊姜“衣錦褧衣”,穿著花色美麗的衣服,外面罩著細麻做的罩衫。而在《鄭風·豐》這一篇裡面寫到一位上門求婚的男子,他的打扮也是“衣錦褧衣”。因此我們讀《詩經》的時候,固然可以根據注本的提示來了解詩中究竟寫的是男子還是女子,但是詩句給我們的聯想,則是文字本身所具有的,這都是因為有比興的存在,如果不瞭解比興,存在於各個注本中的不同,我們就會迷茫。而我們瞭解了比興,就會豁然開朗了。比如剛才我們提到的《唐風·椒聊》,大多數學者認為“碩大無朋”是寫的女子,但有些學者認為寫的是男子,這種貌似錯誤的認識,正因為詩中蘊含著比興的作用所導致的。
我們再來看兩處詩的比興。《周南·樛木》寫到:“南有樛木,葛藟累之。”由葛藤攀附到高大的樛木上,比興女子對男子的依附,一般被認為是賀新婚的詩,也就是婚戀詩。我們再看《小雅·頍弁》寫到:“蔦與女蘿,施於松柏。”蔦蘿和女蘿這兩種攀緣植物攀爬到松柏之上,用它來比興的是“豈伊異人?兄弟匪他。”比興的是客人和主人的關係,它比興的是友情、親情。自然界相類似的植物關係,既可以比興婚戀情,也可以比興友情、親情,由《頍弁》的比興思維未嘗不可把《樛木》聯想為親情和友情,也就是說比興是一種聯想,具有引發的作用,它所提供的想象空間是比較大的,是比較靈活的。如果死在句下,丁是丁、卯是卯這樣的思維,它不是比興思維。再比如《召南·草蟲》寫到:“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這一章七句與後面的兩章精神貫通,寫女子懷念她的情人,可是我們也發現這幾句又出現在《小雅·出車》當中。這樣的重複,有人會以為是抄襲,覺得在《出車》中顯得有些突兀。但是仔細體味,結合上面我們的分析,就會知道,自然界的事物、人間的情感都具有比興的意義,這種
比興的空間跳出了刻板地以一首詩來指一時一地、一人一事這樣的窠臼。“喓喓草蟲”固然可以比興女子懷念情人,也可以比興婦人對於遠征在外丈夫的思念。正是因為《詩經》比興空間和比興功能的存在,春秋戰國時期,在外交場合許多外交家會借景生情、恰如其分地引用《詩三百》中的句子,也就是斷章取義,賦《詩》言志,來表達自己的和本國的情感和想法,而雙方都明白其具體所指。如果沒有比興思維,斷章取義,這種辦法是不可流行的,也會鬧出很多笑話來。
《詩三百》中的詩句不侷限於人倫之情,還擴展運用到外交辭令上,對國與國之間的關係也能包容,它的比興功能太強大了。所以孔子會說“不學《詩》,無以言”,也就是說:學會《詩經》的語言,說話到哪都不犯難。這個比興的功能的確非常強大,因此孔子講《詩三百》的功能,第一個就是“詩可以興”。在比興的公共思維的指導下,婚戀情佔了一半的《周南》和《召南》不止是婚戀指南,它更是人生指南。所以孔子說“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牆面而立也與! ”他說:作為人,如果不學習《周南》《召南》,即便勉強說你是站立著,但卻是面牆而立,沒有寬廣的眼界,無法前行,不是真正的立身。這兩句也與孔子所說的“不學《詩》,無以言”呼應起來了。《詩經》古本中有三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這三句什麼意思?我們翻譯起來就是:微笑起來酒窩是那樣的美,那美麗的眼眸波光流動,真是動人,粉白的面龐,著色化妝,絢爛多彩。這是正經八百的描寫美女容貌的詩。孔子的學生子夏讀到了這三句,子夏哪裡會看不出這層意思呢?但是他問老師如何講。孔子回答說:“繪事後素”。繪事,就是繪畫這件事。後,就是“在……之後”。素,就是白。繪事後素是說:先有了白底子,然後才能再畫上畫。孔子從美人詩往繪畫的藝術上去聯想,這是比興思維。孔子當然不真的是在談繪畫藝術,他是意有所指,在啟發子夏。子夏受到老師的啟發進一步問:“禮後乎?”我想是不是禮節儀式應該在仁德之後?也就是說,禮德為先,禮儀為後?這就進一步聯想到禮節人倫道德上去了,這仍然是比興思維。
在不讀比興思維的人看來,這兩位師徒是在胡扯,但孔子卻說:“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能夠闡明我的意思的是你卜商呀,現在開始可以同你一同討論《詩三百》了。
美人詩可以比興到禮節、人倫道德上,男女婚戀詩可以比興到其他人倫就很自然了。詩可以興,就包含了這一層面的比興的認識功能和思維方式。因此我們看待《風》中的婚戀詩,一方面肯定他確實寫了男女情這樸素的一面,另一方面也要知道,在古人那裡它具有比興的意義,它超越了婚戀之情,從小愛昇華到大愛,具有包容更廣闊、更豐富的情感價值和思想價值。屈原的《離騷》中有“香草美人”來比喻忠貞之士:香草比喻忠貞之士,相當於《詩經》中的動植物來比興人;《離騷》中的美人比興忠貞之士,相當於剛才我們講的由一種人比興另一種人,由一種人倫比興另一種人倫。所以說《離騷》中的比興源自《詩經》。漢代王逸為《離騷》作的序中說:“《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喻。”說《離騷》的行文,依照《詩經》來運用比興,用近似的事物來進行譬喻。這就點明瞭這種源流關係。比興的思維方式到後代乃至清代,仍然在詩歌創作中有所運用,這就成為一種文化傳統、文化血脈、文化基因,它潛伏在中華民族每個人的精神底層,成為我們生命的底色。
這部分我們舉了許多詩例,談了許多關係,我們再梳理一下。
我們的先人經過上千年、上萬年與自然界的交往,在自然萬物身上發現了與自己息息相關的相似點,隨著社會的不斷髮展,社會關係、人倫關係不斷擴展和豐富,人們也感受到各種關係之間存在著微妙的相似性,這些都塑造了先人認識事物、認識社會的思維,由“此”能引發聯想到“彼”,由“彼”引發聯想到“此”,形成一種較為包容的審美認識機制。
因此詩人在吟唱的時候,自覺不自覺地運用發揮比興的思維,形成詩歌創作重要的方法和思路。因為事物、情感具有較寬廣的比興意義,因此詩中會出現借用成句或者一章借用的現象。
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中,編集《詩三百》的聖賢會清楚地認識到這種比興意義,在閱讀《詩三百》的時候,教育者會把它作為第一位的教材,利用它的比興傳統和比興功能,激發學生的仁心,做足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功夫,為成為君子而努力。
社會活動家,比如外交家,也熟誦《詩三百》,賦《詩》言志,將比興的功能進一步拓展到國際交往當中。
即使是後代的學者也能意識到《詩經》中的這種特點,比如漢代董仲舒《春秋繁露》中提到“詩無達詁”,“詁”就是訓詁、理解,“達”就是共同的,講的是《詩經》中的詩不能固定死板的理解。
理解了《詩經》中的比興,歷史上乃至今天的許多注本,存在許多不同的理解和註釋,我們便不再迷惑。同時沿著古人的這種思維方式,激發我們內在的積澱於我們心底的比興思維,有助於自我修養,培養我們豐富的內心世界,在今天未嘗不是一種讀書方法。
三、細讀《詩經》:凝聚中華民族的情感與力量
以上我們講了前兩部分,下面我們從一個角度,結合詩歌具體的例子,對以上兩個部分做進一步的闡釋。
“衣食住行”、“溫飽”,這兩個詞的第一個字“衣”、“溫”都是有關穿衣的問題;中國人有一個禮兒叫問寒問暖,談的也是穿衣問題。“無衣無褐,何以卒歲?”沒有衣裳,甚至連粗麻衣都沒有,怎麼能過這個年呢?《詩經》許多詩篇都涉及到衣裳,它展現了中國古人生活、古人情愫的一個重要方面,下面我們就從這個方面來談一下。
當時的衣裳分為絲衣、麻衣。麻衣又分為細麻、粗麻。細麻叫絺,粗麻叫綌。細麻布又分為縐和絺,縐比絺還要細。製作麻衣的原料有葛藤、麻、紵(青麻)等等。工序包括採集原料、漚泡或者水煮,還有劈麻、紡麻,最後是染色等等。
《周南·葛覃》寫到:“是刈是濩,為絺為綌,服之無斁。 ”這首詩描寫了一位女子向老師學習製衣的整個過程。“是刈是濩”,“刈”是割,“濩”是煮,煮葛藤取皮,“為絺為綌”做好了細葛布、粗葛布,穿上去多麼舒適,捨不得脫掉。這是一個製衣的過程。《陳風·東門之池》寫到漚麻這個環節:“東門之池,可以漚麻。彼美淑姬,可與晤歌。”在東門有一個池塘,裡面可以漚麻,那美麗而賢淑的女子,在那裡我們去了以後可以跟她對歌。“東門之池,可以漚紵。彼美淑姬,可與晤語。東門之池,可以漚菅。彼美淑姬,可與晤言。” 紵是青麻,菅是菅草,溼潤以後可以撮繩。漚泡麻,我小時候村裡年年都有,把麻紮起來捆成一大捆,泡到水池中,用石頭壓住,進行浸泡,過一段時間再翻個個進一步浸泡。那個味道不太好聞,有一段時間還非常臭。為什麼那些美女要跑到這樣的地方去扎堆?在古代,很長時間裡,製衣是女子的工作,而漚麻是製衣之中重要的一個環節,所以女子要到場,而漚麻不需要一直盯著,所以男女便有了時間可以談情說愛。
漚好麻就要劈麻、紡麻,這就忙的不得了,非常辛苦。但是忙裡偷閒,也不是不可能。
《陳風·東門之枌》寫到:“穀旦於差,南方之原。不績其麻,市也婆娑。”穀,就是好,穀旦就是好日子。差,就是選擇。選擇一個好日子,到南方一個土地平曠的地方。“不績其麻”不紡麻了,“市也婆娑”,“市”是集市,這裡是聚集的意思,大家聚集在一起,跳起舞來,婆娑翩躚,甚是好看。這時候一位多情的男子讚美那個漚麻的女子,說:“視爾如荍,貽我握椒。”這個舞女本是織女,現在身份是舞女。讚美她說,你看上去太像粉紅的荊葵花,美極了,贈送給你一把花椒吧。花椒大家都熟悉,子粒特別的紅潤、繁多,在《唐風·椒聊》裡面寫到:“椒聊之實,蕃衍盈升。”花椒多子,一個個是紅燦燦,另外它香噴噴,常常是對子孫繁衍的一種祝福。辛苦勞作,多麼需要有這樣一個場所來消遣,多麼需要這樣真誠的讚美,多麼需要這樣帶著香味的愛情呀。
麻衣之外有絲衣,需要養蠶,餵它桑葉,來吐絲,然後做出絲衣。這樣一種織衣方法,大家比較熟悉。《豳風·七月》是一首長篇農事詩,按季節順序描述了一年之內農人的勞作和艱辛悲苦,全詩共八章,其中有四章涉及衣裳的製作。
“女執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說這個女子提著一個深籮筐,沿著小路去採嫩嫩的桑葉。“蠶月條桑,取彼斧斨。以伐遠揚,猗彼女桑。”農曆三月養蠶,被稱作蠶月。條桑,修理桑樹。“取彼斧斨”,拿著斧頭。“以伐遠揚”,把桑樹上揚高遠的樹枝砍下來,攀拉枝上嫩嫩的桑葉。這裡寫到修理桑樹,採集嫩桑,以便喂蠶。蠶吐絲就可以紡織絲衣了。在當時生產貿易已經有一定的規模,蠶絲是當時的銷售品之一,人們拿著當時的貨幣“布”就可以去買蠶絲。《衛風·氓》這首詩裡,寫到女子回憶了丈夫當初追求自己的經歷:“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她說:這個男子笑嘻嘻地來買我的絲,他哪裡是來買我的絲啊,他是來打我的主意。這位女子是人間的織女,採桑是她生活的重要內容,因此桑葉成為她眼前最為熟悉的事物,從桑葉的身上,她看到了自己的身世。“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桑葉沒有落的時候,葉子是那樣的光潤鮮嫩,她想到了自己的青春年華。“桑之落矣,其黃而隕。”由桑葉枯黃隕落,她想到了自己的年老色衰。這裡正是一種比興。無論是麻衣、絲衣,要耗費很大的精力和體力才能有所收穫,可是弱勢群體辛勤的成果會被強者所掠奪。《詩經·小雅·大東》寫到:“小東大東,杼柚其空。”東方大大小小的諸侯國,織布機上的衣帛,被西方的周貴族掠奪一空。人間的織女辛勤的勞作,曾讓他們望著星空,幻想出天上有織女。可是他們這時候又譏笑起他們來:“跂彼織女,終日七襄。雖則七襄,不成抱章。”這個織女星每天從早到晚,每個時辰往西移動一次,但卻從來不向東返回一次,不是反覆的往來怎麼能夠織成布呢?面對掠奪,他們譏笑周貴族有自己的織工卻不織衣,反而來掠奪自己。這首詩畢竟是小雅裡的作品,來自朝廷內部有識之士的代言,因此這個比喻的力量還是太溫柔了。織好布,下一個工序是染色,這需要染料,在當時主要是從自然界來提取。菉草、藍草是當時重要的染料原料。白居易《江南好》“春來江水綠如藍”,這個“藍”就是由藍草所提取的藍色染料。這可都是最環保的染料呀。
《小雅·采綠》寫到:“終朝采綠,不盈一匊。予發曲局,薄言歸沐。終朝採藍,不盈一襜。五日為期,六日不詹。”一個女子早晨在采綠草,卻沒有采到一把,為什麼?因為她的丈夫在外沒有歸來。她近來因為丈夫不在身邊,懶得打理頭髮,都鬈曲蓬鬆著,像蓬草一樣,第一章寫丈夫快要回來了,意識到這一點,說我得趕緊回去洗好頭髮。第二章寫早上採藍草,卻沒有采得一圍裙。說好五天回來的,現在是第六天了卻沒有回來。她無心采綠,無心採藍,因為她丈夫沒有歸來,魂不守舍,所以她終朝採藍,不盈一襜。
這一道道的工序裡,有多少喜悅、憂傷的故事呀。
絲和麻製作的衣裳做好了,在當時有哪些樣式和搭配呢?
不染色的叫素衣,有紅色的衣領叫素衣朱襮。素衣上有紅色的繡花紋,叫素衣朱繡。上衣繡有黑青花紋的叫黻衣,繡著龍的叫袞衣,都可以搭配有繡花紋的下裳(就是下裙子)。染綠色的上衣,內襯黃色的內衣,就是“綠衣黃裡”;下配黃色的下裙,就是“綠衣黃裳”。染上黑色叫緇衣,這是當時官員和貴族才能穿的衣服。花色美麗的衣服叫錦,罩衫叫褧,衣錦褧衣,男女都可以穿著。
可以看出,美麗的衣裳,寄託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投入和嚮往。
除了麻衣、絲衣,當時還有利用羔羊之皮、狐狸之皮做成羔裘、狐裘,另外還有貉裘、熊裘。動物的皮,如果不會處理,就會腐爛或者被蟲蛀掉;如果不會打理,皮會縮,毛會脫,不會美觀。所以獸皮做成裘非常珍貴,一般是官員和貴族才能穿用。官員平時穿羔裘,上朝的時候穿狐裘。《鄭風》《檜風》《唐風》中都有題目叫“羔裘”的,可見羔裘在生活中的重要。詩中寫羔裘如濡如羔,像油膏一樣柔潤光澤;袖口上還裝飾有豹皮,還用白絲帶打結做鈕釦,做扣套,穿上它,委蛇委蛇,大搖大擺,生氣活現。
衣裳經人制作,便帶著溫度,帶著情誼。《鄭風·緇衣》寫到妻子給丈夫重新縫製衣裳,傾注了自己的深情,這讓我們想到唐代詩人孟郊寫的《遊子吟》:“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到今天重讀,仍然讓我們為母親博大之愛所感動。貧寒之家對於衣裳有深切的感受,即便是富家人士也會湧起心中的波瀾。
《唐風·無衣》寫到:“
豈曰無衣?七兮。不如子之衣,安且吉兮。豈曰無衣?六兮。不如子之衣,安且燠兮。”我哪裡是沒有衣服呢?我有六七件呢,但都不如你所贈送的衣服安祥、吉利、溫暖!實則不是贈衣本身獨特,而是因為它來自自己情人、友人的贈送,就像《邶風·靜女》中所寫的男子對於女子所贈給他的紅色的柔荑,發出了讚美:“洵美且異”,這個小草真是美麗極了、獨特極了;但是接著他又說:“匪汝之為美,美人之貽。”不是你小草美麗,而是因為是美人所贈送的。衣裳的製作非常不容易,在貴族那裡穿著不成問題,可是正如宋代張俞寫的《蠶婦》這首詩:“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下層勞動者往往缺衣少食,生活困難。《詩經》中的《衛風·有狐》也讓他們發出了自己的聲音:
“有狐綏綏,在彼淇梁。心之憂矣,之子無裳。有狐綏綏,在彼淇厲。心之憂矣,之子無帶。有狐綏綏,在彼淇側。心之憂矣,之子無服。”
詩人看到一隻拖著大尾巴的狐狸,行走在淇水的河梁上,又盯著狐狸看它走到河岸,又盯著它走過河側,內心一陣陣掀起憂傷的熱浪:我所愛的人啊,沒有衣裳,我要想辦法來幫助他。
由自己想到他人,急他人之所急,這是儒家提倡的仁人之心,孔子講“泛愛眾而親仁”,“君子成人之美”,“己欲立而立人”。這種兼濟天下的精神,成為中華民族的優秀傳統。杜甫寫了《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就是因為自己苦寒受凍,他想到:“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這種情懷就是一種博大的情懷。白居易寫了《新制布裘》:“丈夫貴兼濟,豈獨善一身。安得萬里裘,蓋裹週四垠。穩暖皆如我,天下無寒人。”這都是兼濟天下,由小我而大我的寬廣胸襟。魯迅先生說:“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與我有關”,就是這種精神的延續。《詩經》寫仲山甫“不侮矜寡,不畏強禦。”他不懼怕強者,他不欺凌弱者,不欺凌鰥寡孤獨,平等對人。那些善良的王侯君子,允許寡婦去撿拾公田裡遺落的麥穗。這都是慈善的愛心,是寶貴的美德。《詩經·伐木》寫到:“
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於喬木。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相彼鳥矣,猶求友聲。矧伊人矣,不求友生?”鳥鳴嚶嚶,他們在呼喚朋友,鳥都如此的呼喚朋友發出這樣的聲音,何況人呢?《詩經》還寫到:“之綱之紀,燕及朋友”,又寫到“惠於朋友,庶民小子”,這些都是跳出個人,將幸福和其他人聯繫起來的一種情懷的表達。剛才我們朗誦的《唐風·無衣》,寫了富家贈衣的溫情,《衛風·有狐》寫了日常生活中對貧寒人士的關愛,而《秦風·無衣》則寫到特殊時期的情懷: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面對西戎的侵犯,秦國軍士同仇敵愾,眾志成城,一致對外。這首詩比《唐風·無衣》的纏綿悱惻,多了陽剛壯志;比《衛風·有狐》的憂傷悱惻,多了悲壯決絕。在這首詩中,關懷戰友,關心家國,一種大愛充斥了全篇,一種浩然正氣充斥在字裡行間。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這是一種肝膽相照,同生共死的悲壯雄心。“修我甲兵,與子偕行”,這是同舟共濟、慷慨必勝的樂觀信念。
影視劇《大秦帝國》劇照
日本湖北總商會在裝有為家國捐獻的醫療設備的箱子上寫了“豈曰無衣,與子同袍”這兩句詩,傳到網上,引起舉國上下的一片讚歎。為什麼這兩句古詩引起我們的共鳴?我們這裡舉一個例子。杜甫的詩,馮至先生在他小時候就誦讀了,但是一直作為一般的詩來閱讀,當日本帝國主義侵犯我國,燒殺搶掠,人們四處逃難,馮至先生也隨著學校逃往西南。杜甫的詩有:“支離東北風塵際,漂泊西南天地間。”這時候,馮至讀懂了杜甫,他自己寫下了這樣的詩:“攜妻抱子流離日,始信少陵字字真。未解詩中盡血淚,十年佯作太平人。”在太平的日子裡,等閒視之的詩句會因為特殊的境況,激發出它本有的情感和思想的內蘊。
杜詩寫的是杜甫和他當時的苦難,卻可以真切地興發起馮至先生對自己流離和國破家亡的情感。後來馮至先生寫了研究杜甫詩的文章,也寫了《杜甫傳》,這部《杜甫傳》不僅是一本學術專著,更是一個詩心與另一個詩心的碰撞,是一部知音之作,是一次比興文化血脈的湧動。
馮至先生《杜甫傳》,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7月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本只是我們課本里學到的古詩兩句,但當新冠病毒肆虐大江南北,國難當頭,每個人都不再是局外人,都是同舟共濟之人,當醫療物資匱乏的時候,每個人都想做出有益的事情,都想表達自己想參與的心。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這簡短有力的八個字,擊中了我們敏感的情感樞紐,將平日潛藏在心底的文化基因激活了,傳統的血脈流動起來,比興的思維活躍起來,泛愛眾而親仁的大愛精神、匹夫不可奪志的剛毅鬥志被激發出來。在這樣充滿大愛的詩句的激勵下,我們會更加振作,會更堅定同舟共濟、克疫致勝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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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全注》褚斌傑 注
《詩經》是我國現存最早的詩歌總集,收有305篇詩作,代表了詩歌創作的第一個高峰。千百年來,它對後世的文學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也被儒家奉為重要經典,是歷代啟蒙教育的必讀之書。
本書繼承了歷代《詩經》研究的優秀成果,對《詩經》的每篇作品進行了精到的詮釋,準確地解釋了每首詩的寫作背景、作品主題,並對重要的語詞和關鍵章句作了註解,是《詩經》的經典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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