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髮廊臨街，寬寬的門面，寬寬的匾額，黑底紅字的“尚紅髮藝”，冷豔逼人。老闆娘叫尚紅。個子不高，瘦瘦的，扎一束粗粗的馬尾辮子，俏皮地翹在腦後，低下頭來，正好遮住半邊臉。黑色或紅色的T恤束在腰間，泛藍泛白的牛仔短褲裹著翹翹的臀，黑色網狀絲襪罩著細細的腿，連跟白色涼鞋墊起身高。精神，活潑，還有點卡通。
她的臉並不柔和，稜角分明。歲月已經越過她四十歲的坎，繼續向上延伸，正如眼角的魚尾紋，日漸深刻。客人們還是假話真說一本正經：你呀，三十剛出頭吧。她咯咯地笑著，說，奔五啦。客人側過臉，揚起眉毛，驚訝地說，不會吧，最多也就四十吧。她說，是呵，過了四十，就奔五了。客人看著鏡中的尚紅說，四十九也是奔五，四十也是奔五，差遠哩。
她和客人說話的時候，老公就坐在臨窗的位置精神抖擻地上網打遊戲。髮廊不大不小，兩側都是一溜排的鏡子，一溜排的椅子。最裡面是水池，洗頭的地方。門的左側是吧檯，裡面一臺電腦，可以上網打遊戲。電腦音量不大，但老闆的心中卻心潮澎湃，號角齊鳴。這老闆頭髮不長，似黃似黑，特別是前面的毛髮，稍長一些，呈一定的弧度，陡陡地立起，很見精神。麵皮是健康的小麥色，唇上光光滑滑，頷下一團短髭，頗具明星範兒。大紅T恤，上繡白色骷髏，牛仔七分褲，白色運動鞋。蹺腿晃腳，胸有成竹地移鼠標，敲鍵盤。
來客了。如果是男的，老闆不動。小學徒過去，帶客人到裡間洗頭，洗完了，坐在一旁靜靜地等。如果來客是女的，老闆會站起來，把客人帶到另一側的鏡子前。幫著客人剪頭或染髮。這兩口子分工明確，男的做女的生意，女的做男的生意，井然有序，絲毫不爽。
馬上胡走進來的時候，老闆正在電腦上精神抖擻地打遊戲。尚紅也在一個男客人的頭上忙活，接近尾聲。她見有生客進來，禮貌地點了點頭，說聲你好。剛想把眼光收回，卻發現了異常。這雖是生客，卻不是第一次見。熟人。曾經熟得不能再熟的人。
二十年前，尚紅在一個鄉鎮理髮店學徒，愛好文學的馬上胡高考落榜，在鄉政府做臨時工，給鄉政府寫寫公文，抄抄文件。理髮店就在鄉政府旁邊，馬上胡經常來理髮，刮臉。一來二去，就跟尚紅熟了。尚紅是懷春少女，從心底喜歡上了一身書卷氣的馬上胡。馬上胡曾在學校談過一女友，那女友考上了學校，把他甩了。所以馬上胡經受著高考落榜和失戀的雙重打擊，情緒正低落著，尚紅的愛情給他一絲安慰，使他振作。馬上胡愛看書，尚紅就拿出錢買書給他看。
馬上胡看書多了，想當作家的願望就更強烈了，尚紅拿出自己的積蓄讓馬上胡到縣文化館拜一個寫淮戲的編劇為師，一年後，又拿出自己的積蓄讓他參加省裡的作家班。又過一年，馬上胡拿了尚紅的一筆錢到京城的魯院學習，再沒回來。多年過去，尚紅自己做起理髮店的老闆，並把店開到市區。而馬上胡留在京城成了一位著名作家兼書法家。腦袋上頂著各類頭銜的馬作家經常參加社會活動，隨便耍耍嘴皮子，隨便擺擺手腕的一幅字也能值個上千上萬。
那日，尚紅認出馬上胡。馬上胡變了。早不是小鎮上的白面書生。他的臉比以前要圓，面色不似先前的寡白，而是白裡透紅，顯出舒適優越。頭髮不再是小分頭，而是飄然長髮，最突出的，是頷下一團短鬚，跟尚紅老公的相仿。衣著也十分講究，中式對襟短袖衫，腳踏敞口布鞋，很有作家和藝術家的風範。
馬上胡也認出了尚紅，不由一怔，他今天應邀回家鄉參加一個重要的文學研討會，作為本地走出去的文化名人，他要登臺講話的。開會的場所就在附近，還有些空餘時間，他偷偷溜出來看看街景，看到旁邊一個髮廊，想都沒想就進來了，他想把鄉下美須修得更體面一些。他一貫注意自己的形象。可他沒想到老闆娘竟是尚紅。
尚紅忙完了這個客人，招呼馬上胡坐到鏡子這邊來。馬上胡坐過去，尚紅問，理髮嗎？馬上胡說，不要理髮，只把我鬍鬚理一下，理得更整齊些。尚紅說，好的。她拿過圍布圍在馬上胡的脖子上。又拿起剃鬚刀，先在馬上胡的上唇間颳了刮，把他上唇間的鬍子茬颳得更乾淨些，然後，修理他下巴的鬍鬚。下巴的鬍鬚並不濃密，好在不濃密，才透出文氣，如果濃密，那就是匪氣了。
尚紅整理鬍鬚的時候，馬上胡不敢正眼看尚紅。他心虛，他理虧。想起二十年前的背叛，他還是感到羞恥的。當年，寫文章學書法都很辛苦。現在，功成名就，他的生活充實而輕鬆，抬抬手腕就是錢，出出場子也是錢。所以，跟二十年前相比，除了稍胖點，他沒有太大變化，還是那麼年輕。而尚紅老了，二十年前那個年輕俊俏的小姑娘已經不見。馬上胡閉上眼睛，他的內心是懺悔的。
可等他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鏡子裡的自己，不由大吃一驚：他的項下乾乾淨淨，一根鬍鬚都沒有了。他摸了摸下巴。是的，那裡光光滑滑。他低下頭，看到面前的圍布上，一團稀稀拉拉黑黑糊糊的東西軟軟地落著。他的心隱隱地疼了一下。
或許，他應該發作，大喊一聲，我的鬍鬚呀！可是他沒有，只是默默地抖掉圍布上黑黑的一團，然後起身，解下圍布，走出髮廊。
那邊，老闆仍然在精神抖擻地進行他的遊戲大戰，忽然一拍桌子。尚紅知道，他又贏了一局。鄧洪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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