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緣(追憶母親之一)

夢 緣

我完全是因為母親相信了自己的一個夢才降生到這個世上的。

母親生下我的兩個姐姐後身體狀況已大不如前,無情的病魔無時不侵蝕著她纖弱的身體——那還是在生產隊靠幹活掙工分吃飯的時候。

父親在生產隊是個不大不小的官兒,整天為了隊上的事由東奔西走,少有閒暇照顧家庭,養家的重擔就全落在母親的肩上。她既要下地幹工,又要贍養年邁的爺爺奶奶、照顧二個年幼的女兒,日子過得相當艱辛。

父親秉性率直、豪言快語,少有歪邪之心,既不願討好上級,又不想矇蔽群眾,大抵上幹了五六年光景吧,終因不合流而請辭卸職了。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才有了我。

當母親發覺自己再次懷孕時,心裡十分不安。

“先做了吧!”父親足足抽了一口旱菸,臉頰憋得通紅。

“眼前日子過得這麼緊巴,有這兩個女娃已經缺衣少食、負擔重重了,何況你一直病奄奄的,這樣接二連三地生娃,你自己也會被徹底拖垮的。”昏黃的油燈下父親默然地說。

父親抬起頭,再看看坐在床邊一聲不作的母親輕嘆一聲,“唉!”

“再等等吧,過幾年,待景況好點兒了再說吧?”

父親停下來,頓了口氣兒,翹起一隻腳尖,在鞋底兒上磕了磕菸袋,一坨灰黑色帶著餘火的菸灰落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滾出一個大大的問號。

母親不說話,一如既往聽任父親的決定。

父親從身後的掃把上扯下一小段竹梢,捅捅菸袋鍋兒裡殘留的菸灰和焦油,然後噙著菸嘴兒噗噗地吹了幾下,順手一甩,把旱菸袋搭在肩膀上,搖搖頭,些許無奈地進裡屋去了。

就在上縣城做手術的前一天晚上,母親做了個奇怪的夢:

恍惚之間,母親清晰地看見一位神情矍鑠、鶴髮童顏、銀鬚垂至胸口的長老手託一隻小碗兒,飄然入室。

那長老仙步如風地走到母親床前,把那隻碗兒遞給母親——裡邊盛著著半碗兒鮮紅的湯藥,滿目慈祥地對母親說道:

“孩子,別擔心,你這是龍送子,吃了這碗藥就會好的。”

言罷便踏風而去,悄然無蹤了,只留下一襲淺灰色道袍的風影。

母親醒來才知道原來是個夢,她定了定神,回想一下夢中的一切,她又驚又喜。

第二天,父親依舊陪同母親去了縣城。

辦理好手術的手續後,二老便在候診大廳靜靜地等待著。就在這當兒,母親把昨夜的夢一五一十地講給父親聽,可父親只是淡然一笑,未加理會,不就是個夢嘛!

那天醫院似乎特別忙,一個上午接連來了好幾個重症急診,可能哪個煤礦出了事故,來去奔忙的多數人戴著安全帽,一臉煤灰,雙手的甲縫裡還殘存著烏煤。

二老從九點一直等到將近十一點半鐘才捱到母親就診。送猶猶豫豫的母親進了手術室,父親閃身回到大廳,坐在外面的長凳上繼續候著。

……

母親極不情願地爬上手術檯,無聲無息地四下打量著周圍的一切。白色的牆壁,白色的窗簾,白色的手術檯,還有醫生護士身上的白大褂。在清一色的白色映襯下,“婦產科”這三個大字顯得血紅血紅的,格外醒目。血!突然,一絲淡淡的恐懼悄然向母親襲來,她一向怕血,看到血她就想抽搐,她感到窒息。

母親躺上手術,醫生開始為她做檢查。旁邊小護士在擺弄著各樣錚亮的器械,不時弄出叮叮噹噹的聲響出來。看到那些各樣兒的器械,母親覺得扎眼,她把頭轉到另一邊,她不想看見這些東西。但是器械的聲響還是會貫入她的耳朵,她一樣覺得不舒服,甚至是厭煩。她又挪了挪手,想去捂住自己的耳朵。

母親轉過頭時目光恰巧落在對面牆壁上的一幅宣傳畫。畫面裡是一個可愛的男嬰,大眼睛,肥嘟嘟的,光著屁屁,咧著嘴兒正朝她笑。母親也會心地對著他笑了笑,很幸福的感覺,彷彿眼前就是自己的孩子一樣,親切、逼真、可愛。母親的心裡甜甜的。

母親突然感覺思緒有點兒零亂了,暗自嘀咕起昨晚的夢來。怎麼一切都那麼清晰、那麼真切,就像剛剛發生的一樣。母親忍不住又看一眼壁上的畫和畫上的男嬰,心裡不停地琢磨著什麼。

“莫非這個真的要換樣兒了?”母親自言自語道。

醫生戴好了手套,叫母親把衣服解開,手執聽診器在母親的胸前仔細地檢查,小護士也準備給母親測量血壓。

醫生的手剛剛觸摸到母親的身體,一股冰冷冰冷的寒氣頓時從她心底驟然升起,她周身的汗毛一下子都豎了起來,全身浮出一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母親覺得胸口有點兒沉悶,呼吸幾分緊張,像岔了氣兒一樣,兩肋抽搐了一下,一雙手不自覺就緊緊地攥在一起,握成了拳。

“萬一,萬一……”母親有些懷疑現在懷著的可能就是一個兒子,她開始唸叨今天的決定是不是太倉促。

“萬一做掉了是個兒子,我怎麼對得起他爹?我不成了這個家的罪人!”母親怔怔地問自己,想到這兒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母親挪動一下身體,她覺得自己的肩頭還在疼痛,腰椎也隱隱的酸困。她想到了自己天天下地的辛苦勞作,她想到父親永日奔波的腳步,她更想到眼前家裡兩位老人和麵黃肌瘦的女兒。天吶!這苦日子何時才能熬出個頭啊!唉,算了,算了,做就做了,不會那麼巧吧!她也在寬慰自己。

母親深深地吸口氣,努力使得自己的心情平緩了下來,身體也稍稍舒展了一點兒,不再像剛才那麼僵硬。她儘量配合著醫生檢查和問詢,她想盡快結束這場痛苦和煎熬,她知道憑自己當前的身體狀況和家境條件再養一個孩子會是何等的艱難,她不敢再往後想下去。而且眼下首要的是她不想再嗅手術室裡這濃濃的藥味,她想嘔吐,這幾年她嗅到的這種氣味已經太多太多了。

就在醫生做好一切準備,將要給母親做手術的那一剎那——

“孩子,你這是龍送子,吃了這碗藥就會好的……” 昨夜夢裡那位仙翁的話語突然又在母親耳邊蕩響。

“啊!”母親恍然一驚,被雷擊了一下子一樣上半身子差點兒彈起來。

“也許這次真的是個兒子?做這個夢就是貴人來提醒我的?”母親的心裡再次燃起熊熊的希望之火。

母親的眼前閃現出隔壁嬸嬸生了大胖小子後自豪的神情和欣喜若狂的笑顏,閃現著孩子百天喜宴上舉家歡慶的畫面,還有自從生了男孩兒以後那個嬸嬸在家裡享受到的種種優待和迥然不同的家庭地位等等。她更想到在農村那些因為沒有生出兒子的女人受了多少公公、婆婆以及丈夫的埋怨和斥責,受到多少世俗的冷眼、嘲諷與辱罵。

母親驀然清醒開來,她知道如果她也生個男孩,以後在爺爺奶奶面前就不會像現在這麼低聲下氣,她也能像那些因傳宗接代方面立了大功的嬸子大娘一樣理直氣壯昂首挺胸了。儘管她不可能會和她們一樣,永遠也不可能會像她們那樣恃寵而驕、專橫跋扈,最起碼她和父親可以落得兒女雙全。生活固然清貧,人生當無遺憾了。

她的身體開始不停地在發抖,兩腿不自主地蜷縮在了一起,額頭上也滲出涔涔的汗珠子來。站在一邊的護士趕忙上前摁住,尚且和氣地告訴母親不要亂動,手術就要開始了。

蒼白的四壁,冷冷的無影燈,清脆刺耳的器械聲,以及醫生和護士“善意”的問詢,這一切突然如同妖魔鬼怪們歇斯底里的狂笑聲在整個手術室激盪。頃刻之間母親覺得站在她面前的醫生和護士的面目在不斷地扭曲變換,越來越發猙獰。他們不再是治病救人的使者,她們像一個個殺人害命的魔鬼張牙舞爪地向母親撲來,母親感到無比的恐懼。

醫生的器械剛剛碰到母親的身體,冰冷的汗水一下子潮水般湧洩下來,浸透了母親的單衣。母親彷彿看到一隻猛獸剛剛捕殺了一隻鹿羔,正在舔食著殷殷的血流。

“虎毒不食子啊!”母親徹底崩潰了。

“日頭落,狼下坡,赤肚肚兒娃娃逃不脫!”母親的耳邊響起那首我兒時諳熟的童謠。她彷彿看到一個光屁股的男嬰在向她招手,向她求救。

“不!——”母親徹底醒悟了。

千鈞一髮,母親再也不敢猶豫了!她咬了咬牙,奮力推開按在身上的護士的手,使出渾身的力氣一腳踹開醫生,趕忙坐起來。醫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目瞪口呆,毫無防備地後退了幾步,打了個趔趄,差點兒摔倒在地上。機靈的小護士嚇呆了,伸手去扶醫生,結果沒拉住,她肥碩的身體重重地撞在窗口的一張桌子上,桌面上的擺設震得五零八落,手裡的器械哐當掉在地板上,發出刺耳的聲響。

母親匆忙跳下手術檯,急急扣好衣釦,奪步衝出手術室,惶惶地跑到父親的面前。

“他爹,不做了,咱不做手術了!”

父親一楞,愕然地從長椅上站起來。

“就是拼了命我也要給你把這個兒子生出來!”母親用手撩一把臉上的汗水,斬釘截鐵地說。

“我覺得這次肯定是個兒子!肯定是的!”

任憑父親怎麼勸說,母親依舊堅信她現在懷著的肯定是個兒子,縱使父親有說破天的理由,她都不會再進手術室了。

醫生和護士從手術室追出來,喘著粗氣,小護士剛才一隻胳膊蹭到了桌沿兒上,留下一道瘀血的劃痕。看見母親,兩人喋喋不休地大發牢騷,父親再三賠了人情,又買了一提水果,這才肯作罷。

於是,母親抱著一絲希翼回到家裡,開始艱難地孕育著她的第三個子女。

父親不再負責隊上的事務,便多有時間打理家務和照顧母親,此後母親就再也沒有下過地,只在家裡洗衣做飯,照顧爺爺奶奶和姐姐。說來也奇,自從母親做的那個夢後,母親的身體確實一天天好轉起來,灶臺上一直擱了多年的藥鍋子被扔到了院子的角落裡,蒙上一層厚厚的塵埃。母親說這全是託了那神仙的福。

母親的臉色也一天天紅潤了。

十月艱辛,一朝分娩,母親誕下她生命中唯一的男嬰——他就是我。父親到我家的宗祠內燃上一柱新香。

該為我取名字那陣兒,父親煞是費了一番心思。最初倒是因著那個夢叫龍兒,可後來全家人都覺得不妥,太響亮、太張揚,八輩子貧農的兒子叫那個名字不合適,況且還是在那個時局初定、風雲變幻特殊的年代。

後來又名得金。家道中落、半生窮苦的父親就盼著自家能養出一個富貴的子孫,光宗耀族。可不巧的是又衝了一位同門爺爺的尊號,最後只好改喚得銀了。

父母大抵還是希望他們的兒子長大後能富甲一方,光復祖業,重振門庭的吧。然二老何曾想到其子福薄,命途多舛,碌碌三十春秋,猶不名一錢,飄零四野,生計奔命耶!

嗟夫!天地造化,人生如夢,世人莫逆耶!

2006年3月

於海南東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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