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詠白海棠詩,到底誰才是實至名歸的第一?

看到一篇文章,是寫海棠社詩詞分析的,說每個人的詩都是在寫其自身,然後寶玉是為賦新詞強說愁和病態審美,黛玉是欲拒還迎與人攀比買櫝還珠……看完之後我大為震驚,怎麼就解讀到這個份上了?通讀之後,發現那篇文章就是為了打壓寶黛,從而表現寶釵無可匹及的高潔。我對此等言論向來是深惡痛絕的,在很多文章裡我都寫過,人無完人,我們應該理性看待每一個人物。於是我生出了寫詩評的心思,一首詩有一首詩的靈魂,人有喜好,可以主觀,但不能胡說八道。為了鼓吹自己的觀點而信口開河,是文字之恥,更是讀者之害。

探春:

斜陽寒草帶重門,苔翠盈鋪雨後盆。

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消魂。

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謂縞仙能羽化,多情伴我詠黃昏。

海棠社限韻十三元,還限“門”、“盆”、“魂”、“痕”、“昏”等字。十三元向來是令人頭疼的,所以詩不易作。又因為詠的是白海棠,筆下所言不能離題,更加大了難度。此外還有時間限制,一下子將眾人的才力表現出來。而探春是最先有的,可見探春才思敏捷。

探春一開頭就寫“斜陽寒草”,這四個字比較頹喪,再加上重重(chóng)之門,非常壓抑,探春的身世就如此壓抑,鐘鳴鼎食之家的庶出,又生在日薄西山的末世,有些無可奈何。但她話題一轉,壓抑的氛圍一掃而空,我們走進重門之內,看到的是盆裡翠綠可愛的青苔,正所謂“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出身如此,並沒有打擊到探春,她並不覺得自己卑微,雖然有風雨,但雨後的青苔會越發青翠恣意蔓延。

這是探春的生存環境,於是探春眼裡白海棠的生存環境也是如此。接著頷聯她就開始寫海棠。雪為肌骨玉是精神,一方面雪與玉都指的是顏色,另一方面是雪與玉所象徵的品質。

頸聯忽然發生轉折,頷聯的精神和肌骨給我們展現出一株頗有英氣的海棠花,可這株英姿勃勃的花到底是嬌弱無力的,我們不由得又聯想到探春本身,探春恨自己是女兒身,她說“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有我亂說的。”有精神有肌骨的海棠花卻是嬌無力的女子,這不免令人可嘆可惜,更深月色下照出她的倩影,她是否是為自己感傷呢?尾聯告訴我們,並沒有陷入感傷,白色的海棠花仙子可以羽化飛仙,逃離凡塵,可她並沒有逃離,她和探春一起面對黃昏,欣賞世界。

探春的骨子裡有一種積極向上的因子,這使得探春充滿了元氣,所以她眼裡的白海棠花和自己是一樣的,雖然處境不好,但是並不會逃避現實,會照樣綻放自己的魅力。

《紅樓夢》中的詠白海棠詩,到底誰才是實至名歸的第一?

寶釵:

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

淡極始知花更豔,愁多焉得玉無痕。

欲償白帝憑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

寶釵這一首得到脂硯齋的高度評價,並認為這首詩以品行為先,才技為末,非常有身份。我先主觀的說自己的想法,寶釵和脂硯齋的價值觀是建立在他們所處的時代之中的,所以寶釵的描述,或者說寶釵的行為準則是那個時代的典範,這並不是說寶釵是高於所有人的,因為標準不同,拿著那個時代的標準衡量自然寶釵是第一,這也是李紈把這首詩列第一的主要原因。

現在我們處在一個新的時代之中,有多元的選擇,不同的追求,是否還用那個時代的標準來衡量每個人也會有自己的想法看法。

說回這首詩。

寶釵一開頭就寫了一個非常端莊矜持的美人形象,可以說這是白海棠的形象,當然也是寶釵自己,為了珍重自身,白天也要關上門,很像儒家說的克己復禮。我們常說古代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這在當時是規矩,是淑女之風,但在現在來說,是扼殺自由限制慾望的一件事。如果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整天把自己關在屋裡,那是多麼痛苦的事情,牡丹亭裡的杜麗娘就是這樣,她連去花園都是求之不得的,所以她說“原來奼紫嫣紅開遍,都賦予斷井殘垣”。杜麗娘有這種對生命,對自由,乃至對愛情的覺醒,當然黛玉也有,黛玉在聽到【皂羅袍】的時候同樣發出了這種感慨,但寶釵是沒有的,她可以說是適應這種被限制,她在門裡面生活,拿著手甕去灌溉去營造自己的世界。唐寅說“雨打梨花深閉門,忘了青春,誤了青春。”寶釵就是這樣的狀態,她忘了青春誤了青春。在那個時代裡,青春覺醒的女孩子都是離經叛道的,而寶釵這樣的才是標準,是正道。

頷聯承接首聯的描述,因為寶釵的灌溉,海棠花洗去胭脂、招來冰雪,我們知道寶釵不喜歡花兒粉兒,她自己的房間也沒有裝飾,如雪洞一般,她還吃冷香丸來壓制體內的熱毒。這是寶釵的生活態度,一是素,二是冷。寶釵先天並不是這樣的,她和邢岫煙說自己七八年前也是通身富麗閒妝,跟黛玉說她小時候也看西廂琵琶元人百種。就像她體內的熱毒一樣,她用冷香丸來壓制,這種“克己”於她卻不是痛苦無奈的,頸聯筆鋒一轉,她認為這種方式並沒有什麼不好。正是因為沒有顏色的干擾,所以更能彰顯花本身的韻味,就像描寫寶釵外貌那樣: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愁多一句,脂硯齋認為是諷刺寶林兩人,我認為依舊是寶釵對自己的一個界定,是和寶林兩人截然不同的。寶釵是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我們很少看到寶釵的情緒起伏,有起伏的地方屈指可數,但寶林兩人正好相反,這兩人的情緒狀態非常喜歡掛在臉上。寶釵當然也會有很多愁,但她的愁絕不會像寶林那樣明顯地表露出來,這是寶釵的哲學,和海棠花一樣,清潔得看不到一點瑕痕。

最後尾聯便從清潔而收,她要用這種人生哲學來面對世界,端莊矜持,藏愚守拙度過每一個黃昏。

寶釵是一個我看不透的人物,因為這個人物本身寫得雲山霧罩不分明,所以解讀的角度很多,大家的看法也常常大相徑庭。但過度拔高和瘋狂貶低都是不可取的,可以有自己的主觀理解,但不要偏激。

寶釵的詩亮點頗多,是上乘之作。切入角度很特別,探春歷經自然風雨,而寶釵則是自己灌溉,同樣是詠白海棠,寶釵筆下的白海棠呈現出了動態,因為灌溉是動作,水洗花瓣也是動態的,這種動態使得整首詩富有生氣。此外,整首詩呈現出沒有雕琢痕跡的工整,秋階--露砌、淡極--愁多、花更豔--玉無痕,自然流暢。特別是頸聯,給了整首詩深度,而非簡單的描寫抒情。是故除了開頭我談到的時代標準(即李紈說的含蓄),深度(渾厚)也決定這首詩該位列第一。

《紅樓夢》中的詠白海棠詩,到底誰才是實至名歸的第一?

寶玉:

秋容淺淡映重門,七節攢成雪滿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

曉風不散愁千點,宿雨還添淚一痕。

獨倚畫欄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黃昏。

寶玉這一首是壓尾,從立意到遣詞到境界都平平。我覺得還不如二十三回的四首即事。但還是簡單評一評吧,有人居然讀出來病態審美,實在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先說寶玉的作詩狀態,可以說他的心思沒有完全放在作詩上,別人都在關注詩,就他在關注黛玉。這種分心導致寶玉這首詩簡直是拿出來湊數的。

起句平平,因為是秋天的花,所以想都沒想就是秋容,因為花是白色的,所以想都沒想就直接說是一盆雪。頷聯寫花的形態,美人喻花,花比美人是一種非常常見的手法,於是寶玉想也沒想就拉出來兩位絕世美女——楊玉環和西施。環肥燕瘦,自然而然地聯繫到寶玉身邊的兩個女子,一個是寶釵,一個是黛玉。作者有意無意地想塑造出一個“鮮豔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嫋娜,則又如黛玉”的形象,太虛幻境中的警幻之妹可卿,就叫“兼美”,包括現在很多人也喜歡講釵黛合一,甚至有人說這兩人是一個人的兩個面……寶玉渴望有這麼一個人出現,他曾經期望過寶釵的膀子長在林黛玉的身上。於是寶玉看到白海棠,他筆下的白海棠就會將兩個人合二為一揉在一起,既是楊妃,又是西施——既是寶釵,又是黛玉。但這兩種截然不同的人是無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所以只能各取一部分,也就是楊妃的“影”,西子的“魂”,這種選擇性取捨,也呈現出寶黛釵三人最終的走向,金玉良緣是定局,但寶玉對黛玉是靈魂上的,是寶釵可能無法達到的。也就是【終身誤】裡說的“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在這種選擇取捨之下,頸聯自然而然地產生了連鎖反應,長恨歌裡說,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太真出浴後春宵一度,接著就應該日高起的時候,這個時候的心情絕不至於晦暗,但他呈現出一種陰鬱氣質,脂批說這句直是自己一生心事。寶玉的心事是什麼?下句馬上給出答案,宿雨之淚,這個狀態屬於黛玉。那麼頸聯所描述的,就是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寶玉最終會娶寶釵,但這種婚姻給他的是許多愁,他是終難忘黛玉的。

到尾聯的時候,已經是一片頹靡之象。完全是離情別意,無處安放。獨自莫憑欄,獨倚望江樓,這種獨倚畫欄的“意”到底是什麼?斜暉脈脈水悠悠正是因為過盡千帆皆不是。所以他等的這個人不會來了,他等完這個黃昏,等到的只有清砧怨笛。無獨有偶,黛玉在後文也提到了清砧。她的酒底是:榛子非關隔院砧,何來萬戶搗衣聲。那麼他等來的清砧是與他自己毫無關係的,怨笛就更不用說了,無論是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羌笛何須怨楊柳),還是曲中折柳故園情(誰家玉笛暗飛聲),都是寂寞悽清。這是寶玉的常態,他喜歡熱鬧,喜歡相聚,願意和自己在意的人一起化灰化煙,但事物的發展規律不是這樣的,花終會落,終會綠葉成陰子滿枝,去年來過的雀兒今年不一定還會來。所以寶玉很痛苦,這是一種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感傷,所以紅豆曲裡他唱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掉新愁與舊愁。他對花,對人,對世間的萬事萬物都存在非常感性的情緒,所以寶玉的愁是永遠存在,並隨著時間發展而重疊堆加。這並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而是太感性所造成的一種旁人不能理解的狀態。傅秋芳家來的婆子就這樣形容寶玉: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嘆,就是咕咕噥噥的。

如果這種感性被認為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話,那麼詩的存在便是一種可笑的錯誤。

寶玉這首詩,如果不提他的內心世界,不提他的精神狀態,這首詩的佈局意境都平平,用黛玉的話說,這樣的詩要一百首也有。見花是花,見白是白,提比喻就是爛大街的楊妃西子,寫了風就寫雨,寫了早晨再寫夜晚,孤獨就定要憑欄,黃昏便聽到砧聲笛聲。這種寫法沒有技巧可言,舉個例子,就像小學生寫作文,寫天氣就一定是藍藍的天空飄著幾朵白雲。這是一種模式化寫作,寶玉顯然落入了模式和套路。前面說了探春的詩,說探春的遣詞造句沒有新意,那麼寶玉這裡就是爛大街。探春筆下的花重點是有肌骨精神的嬌無力,寶釵的花突出的是洗去胭脂的淡極更豔,寶玉的花似乎是想突出花的憂鬱氣質,但沒能準確地表達,所以寶玉的詩是壓尾,缺乏打動人心的地方。

《紅樓夢》中的詠白海棠詩,到底誰才是實至名歸的第一?

黛玉:

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

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

黛玉的詩可謂是別開生面,她的詩和她作詩的狀態是完全一致的。寶釵探春她們作詩,都是在一旁暗暗思索,而黛玉卻截然不同,她“或撫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們嘲笑”。這個狀態是她日常的狀態,好像她並沒有把注意力放在作詩上。寶玉都為她著急,不住提醒她。對黛玉來說,作詩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她告訴香菱:“什麼難事,也值得去學!不過是起承轉合,當中承轉是兩副對子,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黛玉的詩詞觀第一要緊的是立意,所以她首先確定的一定是意,是她要表達什麼,當她明確自己要表達什麼之後,起承轉合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所以我們雖然看到黛玉注意力不集中,實際上她已經成竹在胸了。

起句半卷湘簾半掩門的狀態就是黛玉作詩時候的狀態,捲簾卷一半,掩門也掩一半,這種隨性頗有魏晉之風,而且這一句所呈現的東西是在言辭之外的,捲簾人何在?掩門人又何在?簾內看不清,門裡尋不著,她要做什麼?神神秘秘,千呼萬喚,然後告訴我們她在種花。探春的花,是給花盆裡鋪上青苔,改造它的生存環境;寶釵的花,是給花澆水,讓它按照自己的標準生長髮展;寶玉的花,是順其自然,時間到了花就開了。黛玉就厲害了,她要自己種,連花土花盆都要自己做,冰做的土,玉做的盆,這麼與眾不同的盆所種的花該是什麼樣子呢?頷聯接著就說要種什麼樣的花了,她偷走梨花的白,借來梅花的魂,施展仙法凝聚出一株白海棠。盆有了,花種上了,那麼花是啥形態?頸聯一轉,扯到天上去了,月宮裡的仙子縫的白色衣袂,想想衣袂飄飄的感覺,白色的衣袂在月宮裡,那是仙氣縱橫,不食人間煙火的美,可以參考李若彤劉亦菲的小龍女。再從天上回到人間的閨房內,有一個幽怨的女子在擦眼淚。想一想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那種梨花帶雨的柔美感。尾聯便是李清照筆下的小姑娘了: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白海棠花是嬌羞的,她很美,美得難為情,更不能將自己的所思所想說與誰,於是她只能在西風中看黃昏向晚。又是李清照的句子: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白海棠如此,黛玉則比白海棠更甚。她的心事無處訴說,她的知音又何在?當西風緊,北雁南歸的時候,最怕晚來風急,因為那時候她只剩下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尾聯在夜已昏中結束,而黃昏之後就是黑夜,等到耿耿秋燈秋夜長的時候,又該是怎樣的境況呢?尾聯中那一抹淡淡的傷感,將會隨著時空無限蔓延生長,餘息不絕。

這首詩一出,前面的詩頓時黯然失色,從結構佈局,到意境氣息,這一首詩得了“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真諦。所以大家看完之後,第一反應就是這首詩最好。然後李紈提出了寶釵含蓄渾厚,黛玉風流別致的看法,探春便將黛玉列為第二。

前文已經分析了寶釵第一的原因,於是黛玉這首隻能屈居第二。然而自古文無第一,審美的標準不一樣,所得出的結果自然也是主觀的。寶玉就認為黛玉這首該是第一,因為他和黛玉在思想層面是相近的。我在李紈為何出任社長一文中分析過,李紈作為小姑子們的領導者,時刻在把握紅線意識,她必須進行主流思想的引導。李紈能夠服眾的原因我也寫過,她在評價之前說出了風格傾向,於是她的論述每次基本得到大家的一致贊同。

《紅樓夢》中的詠白海棠詩,到底誰才是實至名歸的第一?

湘雲:

第一首:

神仙昨日降都門,種得藍田玉一盆。

自是霜娥偏愛冷,非關倩女亦離魂。

秋陰捧出何方雪,雨漬添來隔宿痕。

卻喜詩人吟不倦,豈令寂寞度朝昏。

黛玉已別開生面,湘雲比黛玉還別開生面,湘雲此詩一出,前四首也落入俗套了。因為門盆魂痕昏的限制,大家都先寫門,拘泥於室內,而湘雲的門則是脫離家門,走向更廣闊的城池。釵黛他們的花是自己栽培的,湘雲的花卻是神仙種的。頷聯便形容這與眾不同的神仙所種,霜娥愛冷,形容其顏色,倩女離魂,形容其形態。脂硯齋認為霜娥是湘雲將來的形影,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青女素娥俱耐冷,月宮霜裡鬥嬋娟。這個形象是孀居守寡,與寒塘渡鶴影遙遙相應。倩女離魂是元雜劇故事,說倩女魂魄出竅,跟隨未婚夫進京趕考。湘雲使用離魂的意向,雖然點了非關倩女,但與霜娥並列,十分不祥。拋開這些暗示,頷聯又與前四首不同,釵黛他們都是在凝聚花的魂,而湘雲卻把魂發散出去了。

頸聯的“秋陰捧出何方雪”,脂硯齋認為是壓倒群芳的一句。這一句是非常有力道的一句,需要細細品。提到秋陰我們容易想到李商隱的“秋陰不散霜飛晚”,湘雲明顯是用了秋陰不散的這種境況,於是秋陰越聚越多,呈鋪天蓋地之勢而來,它似乎凝聚成一雙大手,將一盆雪一樣的花捧了出來。很多人分析這句,認為捧出代表著鄭重其事,我個人認為這裡是一種反襯,是一種對比,以秋陰的陰霾對比海棠的雪白,特別是“捧出”二字,這種氣勢和力道是其他人達不到的。由神仙種,秋陰捧的花,它的氣度已非寶釵黛玉能敵了,即便是遭遇風雨,給它留下了痕跡,但那也已是昨夜風雨,不值一提。這種感覺是獨屬湘雲的,正所謂英豪闊大寬宏量、霽月光風耀玉堂。尾聯收的時候,又是與眾不同,探春是多情伴我,寶釵是不語婷婷,寶玉是獨聽清愁,黛玉是倦倚西風,他們都突出的是我,我們一看就覺得他們都是在說自己,但湘雲卻突出的是花。她不會讓這株花寂寞,這實在是個有趣的靈魂。這個境界和東坡大爺的“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有的一拼,當然湘雲後面還來了一出“只恐石涼花睡去”。湘雲雙親早亡,但她卻養成了樂觀的性格,這是很難得的。在面對自己的時候,並沒有陷入到自感自傷中去,她並不去想我是否寂寞,而是拋開我,去想花,還認為我不能讓花寂寞,這種健康活潑天真爛漫的熱情,勝過寶釵的剋制,也勝過黛玉的纖弱,散發著少女最美好的感覺。

《紅樓夢》中的詠白海棠詩,到底誰才是實至名歸的第一?

第二首:

蘅芷階通蘿薜門,也宜牆角也宜盆。

花因喜潔難尋偶,人為悲秋易斷魂。

玉燭滴乾風裡淚,晶簾隔破月中痕。

幽情慾向嫦娥訴,無奈虛廊夜色昏。

這一首更有味道,已經跳出了之前他們寫海棠詩的模式,而是由花寫到人。很明顯一開始寫的是蘅蕪苑的景象,因為蘅蕪苑裡就有薜荔藤蘿,蘅蕪苑又名蘅芷清芬,所以湘雲這首寫的是蘅蕪苑內,她把她的這盆花帶進了蘅蕪苑,並且想將花留在蘅蕪苑內,種在牆角。湘雲寶釵我以前提到過,湘雲有情感需求,因為她失去雙親,所以有一種情感渴求,這一點黛玉和湘雲是一致的,於是她們情感需求的對象也趨於一致,就是賈母、寶玉和寶釵。這裡我們只談寶釵,湘雲渴求寶釵這種姐妹的情感,所以她追逐寶釵。她把白海棠種進蘅蕪苑,實際上自己也住了進去。為什麼她要去蘅蕪苑呢?頷聯給出瞭解釋,她孤獨寂寞,渴求的是有人理解。海棠花很特別,再也找不到第二盆,而人每到秋天寂寥之時將加倍煎熬。在這種情況下,湘雲想尋求溫暖和陪伴,於是她找到了寶釵。玉燭一句從蠟炬成灰淚始幹化來,湘雲的處境不是特別好,她也有心事,但她的心事不知道該給誰說,只能是蠟燭一樣,替人垂淚到天明。這種痛苦朦朦朧朧,說不清楚,就像隔著水晶簾看月光一樣。因為看到月亮,所以湘雲想把自己的心事給嫦娥訴說,可是夜色昏暗,月宮的玉宇虛廊沒有嫦娥。

這首詩可以說是一個鋪墊,下面文字緊接著就是寶釵教導湘雲,湘雲的心事不必說,寶釵已都知道了,還為她著想。轉回來再看湘雲的詩,寫得是自己的內心世界,晦澀而愁悶。

湘雲是最後才成詩,句句別開生面,字字翻出新意,她的格局比其他人大,情緒比其他人深,所以大家看完之後認為這才不枉作海棠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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