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重症|專訪重症醫學專家鐘鳴:找到特效方法前,依然很難

3月17日,41支國家醫療隊的3675名醫護人員撤離武漢,返程回家。隨著疫情形勢轉好,完成救助任務的各省援助湖北醫療隊接下來將分批離開。

而此時,在金銀潭醫院的ICU工作了50多天的醫生鐘鳴,還要站好他的“最後一班崗”。

來自國家衛健委的數據顯示,3月16日,在院的新冠患者還有8200多人,其中重症和危重症共有2800多人。

金銀潭是武漢最早救治新冠患者的定點醫院,這裡的ICU收的都是最危重的病人,“經過種種治療,不行了,再送到這裡”。從1月23日在上海接到調令來到武漢,鐘鳴常會感慨“難”。

他不是沒見過大陣仗。作為復旦大學附屬中山醫院重症醫學科的副主任,他參加過非典救治,也馳援過汶川地震,可是面對這個“很有城府的病毒”,他不得不承認,“從沒有經歷過這種事”。

病人前一天還能交流,病情穩定,第二天突然就走了,“超出我們對疾病的認識”。

目前,治療新冠還沒有特效方法,但藥物和疫苗的研發都在進行,新的救治手段也在嘗試。一個多月來,鐘鳴積累了一些臨床經驗,也漸漸摸清了一些規律。

3月6日,他接受澎湃新聞記者的專訪,談到他對這個疾病的已知與未解。

战重症|专访重症医学专家钟鸣:找到特效方法前,依然很难

鐘鳴醫生登上開往武漢的高鐵。 中山醫院 供圖

“它超出我們對疾病的認識”

澎湃新聞:可以簡單介紹下你來之後的主要工作嗎?

鐘鳴:我是上海第一個援助武漢的醫生,最早是接到國家衛健委的調令,支援金銀潭。

金銀潭有3個ICU。最早一個是南七樓,16張床的ICU根本滿足不了大量的危重病人,後來就把樓下兩個樓層,南六南五,臨時改成了ICU。

(1月15日,湖北省衛健委要求)同濟、協和、省人民,三大醫院分別接收一個ICU病區,湖北各個地區都來支援。(1月22日)這三個樓面調來了國家衛健委危重症救治的三位高級專家,後來,又調了我們三個全國的專家來。

我當時在金銀潭擔任臨床治療組長,除此之外,根據國家衛健委的要求巡視篩查危重病人,巡診,負責衛健委指派的一些工作。

澎湃新聞:現在救治的是剛收進來的病人還是存量病人?

鐘鳴:金銀潭ICU裡很少是剛入院的病人。

這個病跟SARS、甲流、禽流感不一樣,以前這些上來就是最高峰,這次新冠肺炎不是的,起病很溫和,很多人沒有症狀,多數是發燒、咳嗽,到了十天、兩週,開始出現呼吸窘迫、缺氧,然後才會變成所謂重症,再去金銀潭或其他定點醫院去救治,然後再從重症轉為危重症,從金銀潭的普通轉到ICU,或者從外面醫院轉到金銀潭。

战重症|专访重症医学专家钟鸣:找到特效方法前,依然很难

2月12日晚,武漢金銀潭醫院燈火通明。 長江日報記者 遠征 圖

澎湃新聞:到你這邊的病人,通常發病了多久?

鐘鳴:區間比較大,但有一定的規律性。第一批病人,多數是起病兩週之後變成危重症,送到我們這邊來,多數病人去世是在第三週。但是經過一個半月的工作後,慢慢變了,現在是第三第四周的病人多,不知道為什麼。

猜測是不是幾代的時候毒性下降了,還是因為現在病人的身體條件比之前病人稍微好一點。我們沒有獲取大宗的流行病學資料,也不知道原因。

澎湃新聞:有沒有可能是救治更科學了,延緩了送過來的時間?

鐘鳴:客觀地說,前面治療得規範與否,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我們後面治療的效果。很多時候我們收到的病人非常危重,因為每個病人之前都經過種種治療,不行了,再送到這裡,所以就決定了我們,應該是最艱難的一群醫生。

澎湃新聞:你是重症醫學的醫生,應該是見過許多這樣的病人?

鐘鳴:不一樣,大家經常討論這個問題。大場面我們見的應該非常多,各種危重病人,包括有病人主動脈破了,我們直接把手伸到心臟去摁壓,再去縫,各種各樣的。

(危)重我們是不怕的,有的要插管,要上ecmo,指標特別差,差到一塌糊塗,休克了,這些都沒問題,(因為)我們對疾病的走勢會有預期。但這次,我們剛來時很多病人在預期之外突然就走了。

舉個例子,我前一天跟病人還有對話交流,很穩定的,第二天突然很快就走了。有的病人似乎情況相較ICU裡的其他病人還好,似乎轉機要在不久以後到來,我給他高流量吸氧,用了無創(呼吸機),他神志很清醒。但是,突然一下子就有了變化。

當時有很多病人如此大量、快速、意外地去世,超出我們對疾病的認識。這個疾病……它是個很有城府的病毒,它知道怎樣讓你放鬆警惕。雖然我們重症醫學科見過很多大場面的,但這次還是,唉……

“目前還沒有特效方法”

澎湃新聞:現在有點理解部分病人為什麼(突然加重)了嗎?

鐘鳴:也不是突然加重,病人身體之內的變化是存在的。可能和病毒內在的生物學特性有關,有些病人慢慢形成了清除病毒的能力,但有的病人病程特別長,體內的病毒載量很高,就會侵犯各個器官。

像SARS一上來就是危重症,中東呼吸綜合徵,甚至甲乙流的死亡率都比新冠要高。這個疾病(新冠)死亡率沒有那麼高,但是它起病是這樣(很平緩),然後突然這樣(迅速抬高)。真正進入危重的話,死亡率其實也不低。

多數(新冠)病人缺氧的原因是,病毒導致肺會產生很多黏凍樣的髒東西,但剛開始我們看不到。過去肺炎會有很多痰,用吸引器可以吸出來,這次什麼都吸不出來。我們以為這個病毒是沒有分泌的,其實是它在非常深的地方,不出來。

它就解釋了很多現象,為什麼病人吃個飯喝個水,突然就缺氧呼吸困難去世了。我們上了呼吸機之後,為什麼病人氣道壓力這麼高,有嚴重的二氧化碳指數。

澎湃新聞:這個是看完(病理)解剖報告後想明白的還是……

鐘鳴:不是,其實我剛來時就有懷疑。

我們發現氣道壓力和二氧化碳很高,按照傳統,呼吸機給了這麼多空氣,二氧化碳一定會下降的,就下不來。那個時候我就去做了一個呼氣末二氧化碳的分析,發現二氧化碳的波形是不正常的,它的表現就是小呼吸道梗阻,所以氣體根本不能到達肺泡裡面,當時就懷疑是什麼原因導致的小呼吸道梗阻。

最早是鍾南山團隊,在終末端小呼吸道里發現有一些黏凍樣的分泌物。隨著做了越來越多的二氧化碳分析,我們覺得應該就是這樣——小氣道里應該有很多東西,堵掉了。

直到看到第一例遺體解剖的結果,發現了大量黏狀分泌物,和所有臨床、監測的數據是完全吻合的,一下子覺得完全是這樣。

澎湃新聞:現在還有哪些未解的東西想知道?

鐘鳴:第一個,這些黏凍樣的分泌物怎麼來的,什麼機制會產生,成分是什麼。因為這決定了我們如何清理它,如何減少它。傳統手段肯定不行。

網上大量謠言說,使用吸痰的方法使死亡率下降了一半。從這麼多臨床醫生的角度看,這是不現實的。

氣道外面的壓力差很大,它不是一個鋼管,是有彈性的,根本出不來。就算是水,黏度很低,在毛細玻璃管裡也是流不下來的。

目前沒有太好的方法去清除這些分泌物,單純靠吸肯定不行。

澎湃新聞:你所說的是纖維支氣管鏡技術嗎?

鐘鳴:對,技術很成熟但吸不到。只能到大的呼吸道,就下不去了,小的氣道非常細,遠端的小的黏液吸不到。

很多時候大家想象出來的和實際臨床多數病人不一樣。

澎湃新聞:最近用過這個技術嗎?

鐘鳴:用過,多數情況吸不出來。

澎湃新聞:少數情況下為什麼能吸出來?

鐘鳴:很多時候它不是病毒感染,而是病毒一段時間之後繼發細菌感染。有些教授做灌洗,他打了很多水進去,然後水藉助一些力量吸出一些東西,但這並不適合所有病人。

換個角度說,你不能保證你吸出來了,它不再生成。就像我們感冒一樣,鼻子塞了,通了一會又會堵。

澎湃新聞:要是知道它黏度非常高,可以發明一種辦法更好地治療嗎?

鐘鳴:目前沒有更好的辦法。我個人的想象,第一個要減少它的分泌,第二個改變它的黏性。傳統呼吸機之外,可能還得寄託於藥物。臨床上有一些像氨溴索藥物可以降低黏度,這種都試過。但效果不好。

澎湃新聞:病情反覆可以用黏液的問題來解釋嗎,還是有別的原因?

鐘鳴:這個病康復的標準是病毒被清除。病情反覆應該是之前沒有形成好的免疫力。目前沒有看到一個自身免疫能力形成後把病毒清除的人會二次感染。需要更多證據來支持,但臨床來看,因為免疫系統沒有很好地把病毒清除掉,才導致反覆。

其實病毒性疾病最終解決方法都是自身免疫或其他藥物抑制,多數都是這樣。所以我們希望疫苗的產生。

澎湃新聞:這個疾病它侵入的臟器特別多,這是其他的肺炎或病毒都沒有嗎?

鐘鳴:都是這樣的。但新冠病毒是比較獨特的一種,病程到了兩三週,就出現很多肺外器官的損害,包括心肌內損,腎功能損害,還有看不見的血管內壁細胞損害。

這種情況非常考驗重症醫生的綜合能力,要非常熟悉呼吸、循環、心血管,要有感染科的知識,還要有非常高的動手能力,你要插管,心臟超聲,測血液成分。對臨床動手和知識的判斷是全面的考驗。這種操作是:在隔離病房,穿著巨大的厚厚的防護服,通過不通暢的信息交流做出正確的這麼多的信息判斷。

穿著這麼多衣服,你手上的操作都會受到影響,你的感覺觸覺聽覺視覺,還有和同事之間的溝通挑戰是很大的。我以前沒經歷過這種事情,哪怕在汶川地震的時候。

澎湃新聞:現在ecmo夠用嗎?

鐘鳴:如果按照過去上ecmo的人的指徵,也就是到了什麼條件就要上ecmo了,那在武漢這裡,是做不到的。從這個角度講, ecmo機器肯定不夠,以及管理ecmo的人、勞動力都不夠。

如果ecmo一上一定能救活一個新冠病人,那我們可以動用全國的所有機器、所有管理的人都到武漢來。但是,ecmo在這些新冠病人的治療效果是有爭議的,上了ecmo的病人最終存活出院的幾率並不大。

ecmo 並不是用來治療的,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是。它是給你贏得一個時間,有了這個時間讓你自己去恢復,讓其它治療起作用。但是如果病人不能恢復,或者說沒有其他辦法治療,那這個時間沒有用,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也沒用。

战重症|专访重症医学专家钟鸣:找到特效方法前,依然很难

中南醫院重症隔離病房,醫護人員使用體外人工膜肺來替代肺的工作。澎湃新聞記者 鄭朝淵 圖

澎湃新聞:其他醫生也討論過救活率。

鐘鳴:這涉及到時機,可能在疾病的這個階段,用ecmo的效果會特別好,過了三天五天可能就過了窗口,就不可逆了。對於我們ICU,病人之前的治療不能控制。另一方面,當病人出現嚴重的低氧血癥,我們還有其他的辦法來改善,比如俯臥位通氣,我們也會先考慮用俯臥位通氣。這裡面有很多的權量,要考慮到救活的幾率,還有耗費的資源、人力成本、難易程度等等。不能一來就用ecmo,要考慮到很多因素。

設備都在調,但最關鍵的一點是,你上了這個東西,要讓護理人員去護理,在護理過程中是有風險的,管理不好會出很多問題。

澎湃新聞:還不確定有些病人要不要上ecmo。

鐘鳴:是的,因為這些病人,要是在我過去工作的醫院,我一定給他們上,但是在這裡,真的,我們是真正的經歷了困難時期。那個時候,人力物力缺乏到可能一些基本的醫療都難保障,連溫飽都沒有解決怎麼去談高級需求,這是很現實的問題。

現在有四萬人來武漢支援,有大量的護士和裝備,我一直想象,這些病人如果在我自己的家裡(醫院),有那麼豐富資源的時候,我一定會每個病人做到最精益求精。現在我想,我的知識儲備可能夠,但是很多事不一定能實現。你說一句話,護士要成倍地付出。他們的體力人力資源是有上限的。

澎湃新聞:還會有下一批設備耗材過來武漢嗎?

鐘鳴:如果有需要我肯定會爭取。很多時候在病房裡沒有什麼,我就會到處去要,他們都非常支持。

比如說我前面提到呼氣二氧化碳分析。原先團隊裡很多人不是ICU背景的,不會用,但我去找商業公司找機器,他們二話不說就給我送來了。然後我就觀察到了這個現象,加深了對疾病的瞭解,呼吸治療就根據二氧化碳的波形來做。

澎湃新聞:現在還有病例讓你覺得很怪嗎?

鐘鳴:

越來越少了。最近一個禮拜大概是沒有的。

澎湃新聞:控制感又回來了。

鐘鳴:也不是控制感,控制感是我有能力把它扳回來,這個信心我目前還沒有。但是這種預見,通俗一點,“見怪不怪”的心態,是有的。對臨床的基本規律還是有些積累的。

鐘鳴:沒有。我過去對瑞德西韋抱有厚望的,結果還沒出來,也不知道。

我們是在尋找有效的治療方法,有效是對所有人的有效。目前沒有,但是有很多有潛力的藥物在研製中,疫苗也在研發中,我們拭目以待。

澎湃新聞:你怎麼看血漿療法?

鐘鳴:我不知道。對於血漿有沒有作用,不應該由我這樣一個局部點的醫生來說。

我只能說,如果這個方法有效,那資源的耗費是值得的。

澎湃新聞:對危重症新冠病人的肺移植手術呢?

鐘鳴:我不想評論這個事情。

澎湃新聞:現在治癒率上升,是哪些因素在起作用?

鐘鳴:一方面,對疾病的規律有了更多的瞭解,治療關口前移。不會等到不可逆的時候再去做一些補救性的事情。

第二,我們還有支援的醫療隊在這裡,救治能力硬件軟件和之前完全不一樣。

第三,大的宏觀策略也起到很大作用,包括隔離、分級等,定點醫院,危重醫院,ICU,有序了,轉診就更及時。

“一個成熟系統要對突發事件有準備”

澎湃新聞:你會怎麼評價一個重症醫生的工作強度 ?

鐘鳴:工作內容,你適應它就會覺得輕鬆。(就像)你從來沒鍛鍊過,突然跑一千米覺得肺都要出來了,你天天跑一千米,那就玩一樣的。

剛開始病人不斷在你面前去世,打擊很大,心理壓力很大。慢慢知道規律了,壓力小很多;不熟悉、未知就會心理恐懼,就會有行為上的表現。我要拼命防護,要勒得很緊很緊,要穿五六層衣服。剛來,人家叫我穿防護,我心裡還會嘀咕,這防得住嗎,萬一防不住。

但工作時間長了後,(就覺得)我每天這樣也挺好,一方面覺得是安全的,一方面覺得也就這樣了,心態會疲。所以很多事情要靠時間來。

澎湃新聞:你是不是在努力克服這種疲?

鐘鳴:怎麼說呢,嚴重的擔心是在減少,穿衣服脫衣服的速度越來越快,之前都會糾結半天,手有沒有擱在不該擱的地方。

澎湃新聞:

現在來的重症病人和之前相比,還有什麼明顯變化嗎?

鐘鳴:數量少了,工作強度確實下來了。但是另一方面講,每個病人做的工作越來越細緻了,越深越細。

澎湃新聞:你還會在這裡待多久?

鐘鳴:不知道。但是我應該是站好最後一班崗的人,張定宇院長也講了,金銀潭應該是最後一個結束戰鬥的地方。

金銀潭本院的同事有些從12月底1月初待到這個月初,才輪休,期間一天都沒休息過。(現在)其他來支援的也都輪休了,目前只有我和國家醫療組的一位教授值班。很多人都是一個月兩個月沒有一天休息的。

战重症|专访重症医学专家钟鸣:找到特效方法前,依然很难

3月17日,東西湖方艙醫院,揮手告別的醫護人員。 澎湃新聞記者 孫湛 圖

澎湃新聞:你之前感慨這次很難,難指的是什麼?

鐘鳴:依舊很難,在沒找到特效治療方法之前都是難的。但是當時的難,心態是措手不及,很多意外。慢慢認識地更深入了,有了規律認識,有了治療方法的選擇,醫療投入,人力物力,各方面都有了很大的改變,沒有那麼難了。

澎湃新聞:你是上海第一個來支援的醫生,回望這個過程,有什麼以後可以借鑑的嗎?

鐘鳴:大量危重病人集中出現,對我們重症醫學科來講,需要平常做好準備。第一,業務能力素質要充分儲備,另一方面,即使沒有那麼多高精尖的設備,也要有開展救治的能力。這次真的不夠。回去我對我自己團隊也會有一些新的建設。

澎湃新聞:

你來的時候疫情已經傳染開了,當時覺得問題最大的是哪裡?

鐘鳴:人力非常缺乏,硬件條件(也不足)。那時所有病人供氧設備的氧壓都不夠。當時在建設中央供氧管道的時候,沒有想到有一天會這麼大量集中的對氧的需求,當時沒想到。就像城市的道路交通阻塞,只有一個車道,早期氧壓跟不上,很絕望。

建設標準,硬件軟件也不是泛泛而談,關鍵是一個成熟的系統要對突發事件有準備。比如中央供氧管道,像城市的下水道,你是為了預防毛毛雨,還是為了預防百年不遇的大暴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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