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容若《浣溪沙》中的兩處未解之謎

原創首發:納蘭容若《浣溪沙》中的兩處不解之謎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作為可以代表清朝詩詞的詞人,納蘭容若堪世一世之傑,且不說那一句被人誤讀的“北宋以來,一人而已”之評價,單單以詞本身而論,堪稱情致分明,獨成一脈。尤其這首《浣溪沙》更是被無數人稱道,特別是尾句“當時只道是尋常”不知惹下多少青年男女的傷逝之淚,其絕美之處堪與義山“只是當時已惘然”不相上下。

然而,這詞不論怎麼讀都有兩個不解之處,至少一處。

納蘭容若《浣溪沙》中的兩處未解之謎

另一處典故

眾所周知,《浣溪沙》下片前兩句由於平仄互補,所以大都採用對偶形式(也有例外)。有些類似於律詩中的頷頸兩聯,比如李重光“待月池臺空逝水,蔭花樓閣謾斜暉”,馮延巳“早是出門長帶月,可堪分袂又經秋”,蘇東坡“無可奈何新白髮,不如歸去舊青山”,李易安“一面風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稼軒“自有淵明方有菊,若無和靖即無梅”等句,皆是如此。

納蘭此詞下片前兩句亦是如此,在網絡上可以查到的賞析之中,都對“賭書消得潑茶香”進行了詮釋,大意為這一句用了典故,即李易安在《金石錄後序》中所記載的夫妻趣事。大意為李易安記憶力超群,吃完飯後夫妻兩人總是坐在書房中喝茶,指著滿屋之書說某件事記載在哪本書哪一卷哪一頁哪一行中,以勝負做為飲茶的先後順序,猜中之人經常會大笑出聲,然後不小心將茶灑在身上。這個典故主要體現的不是夫妻情致,而是夫妻志趣相投,才學相當,生活有雅趣。

而問題恰好就在這裡。

對偶的前提或核心就是“工”,對句如果是草,出句可以是花。同樣,對句用了典故,那麼出句也應當用典故。這才叫做標準的對偶。對偶關係的出對句之間,不可能一句用典故,另一句不用典故。納蘭容若是一流詞人,出現這種創作失誤的概率幾乎為零。

納蘭容若《浣溪沙》中的兩處未解之謎

在納蘭容若存世的其它幾首《浣溪沙》中,我們可以發現,下片前兩句要麼始終不用典故,要麼出句和對句都用典故。比如不用典故之對偶有“一片暈紅才著雨,幾絲柔綠乍和煙”、“一抹晚煙荒戍壘,半竿斜日舊關城”。而用典故之對偶有“青雀幾時裁錦字,玉蟲連夜剪春幡”、“信得羽衣傳鈿合,悔教羅襪葬傾城”等。

也就是說,下片第一句“被酒莫驚春睡重”同樣存在典故,然而,在大多數關於此詞的註釋和註解之中都沒有提到這一點。至於理由,或許是後世人無法確定,或者故意忽略。之所以說是“故意”忽略,僅僅是因為這一點對於對偶來說,屬於常識。而這種常識連後世無知小輩如我都明白並且應用,何況古人,何況納蘭容若?

小可討厭這種文人的偷懶!

那麼,這一句的典故是什麼?

納蘭容若《浣溪沙》中的兩處未解之謎

對句的關鍵字是“賭書”和“潑茶”,是指夫妻雅志,那麼前一句應當是夫妻(情侶)之間的愛情,也就是說這個典故應當與愛情相關。小可粗略地查了一下古籍,涉及到“被酒”和“春睡”二詞的並不多,大都與情感無關。只有《北齊書》中記有一節是說後周名臣王著在宮廷中值班喝得大睡睡覺(納蘭容若也是宮中侍衛)。然而“春睡”一詞顯然是指睡得正香的女人。所謂“海棠春睡”是也,因此典故主角是男人應當不在選擇之內。

納蘭容若在創作時並不傾向於用那些典奧隱晦的典故,許多典故都源於前人詩詞。所以不妨在前人詩詞中查詢一番,果然有所收穫。

歐陽永叔有一首《蝶戀花》

海燕雙來歸畫棟。簾影無風,花影頻移動。半醉騰騰春睡重。

綠鬟堆枕香雲擁。翠被雙盤金縷鳳。憶得前春,有個人人共。

花裡黃鶯時一弄。日斜驚起相思夢。

詞中“半醉騰騰春睡重,綠鬟堆枕香雲擁”,半醉可以解釋為被酒,恰好又有“春睡重”三字,而且後面一句又偏巧形容女人的睡態之美。全詞尾句不正是男女情濃的直觀表現麼?只是這一首明顯是憶舊人之作,而且是女人獨睡的情景。而在納蘭詞之中,卻是女人在睡覺,男子因為愛憐而不去叫醒她。

納蘭容若《浣溪沙》中的兩處未解之謎

陳師道有一首《菩薩蠻》,裡也有一個“春睡重”,但卻無“酒”和“醉”,可以剔除在外。類似的作者還有朱權,石孝友,趙必等人,馮延巳和蘇東坡。徐夤那一首有春睡也有酒,然而卻是鬱結之作,與全詞基調不符。同樣,含有“春睡”二字的古詩詞極多,然而在細品之下那些詞中的女子大多是一夜風流的歌妓,這種可能性更加微乎其微。

晏同叔有一首《玉樓春》

簾旌浪卷金泥鳳。宿醉醒來長瞢鬆。海棠開後曉寒輕,柳絮飛時春睡重。

美酒一杯誰與共。往事舊歡時節動。不如憐取眼前人,免更勞魂兼役夢。

詞中也有春睡重,巧的是前面還有宿醉,自然更有“被酒”之意,但是這一首詞所表達的是長相思,也就是久離別中的思念。似乎女子還有二心,因為“舊歡”是一人,而“眼前人”卻是另一人。想來與此詞中的忠貞深情之意並不吻合。

真的不找不到麼?

宋人程垓有一首傳奇級別的小令《春光好》

春猶淺,柳初芽。杏初花。楊柳杏花交影處,有人家。

玉窗明暖烘霞。小屏上、水遠山斜。昨夜酒多春睡重,莫驚他。

在古文中沒有“她”字,這裡的“他”本意是任何第三人稱,即實指“她”(網上關於此詞的“他”的解釋是錯誤的),此詞中有酒,有酒,有春睡,莫非是此詞麼?重要的是,這一首傳奇小令還有兩個字

莫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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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酒莫驚春睡重,七個字,其中有六個字都可以在程垓的這首小令中找到,與原句相比,納蘭容若這一句僅僅少了時間:昨夜。從最後一句“當時只道是尋常”來看,被酒一事發生在從前。

由此,小可斷定,納蘭容若這首《浣溪沙》,下片第一句果然存在典故,而典故恰好就是程垓小令《春光好》。

確為悼亡詞?

所有的賞析中都交待這首詞是紀念亡妻所作,小可也附合這個觀點,只是卻沒有看到具體的創作時間,同時最近讀此詞時發現了另一個可能,儘管這種可能性並不高,卻依然存在,即

此詞是詠懷前人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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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前人便是李清照!

李易安有一首《訴衷情》,全詞如下

夜來沈醉卸妝遲。梅萼插殘枝。酒醒燻破春睡,夢遠不成歸。

人悄悄,月依依。翠簾垂。更挼殘蕊,更捻餘香,更得些時。

不難發現,此詞中有酒,有春睡,算是應人應事應景。然而更恐怖的並不是這一點,全詞所有的詞彙都可以在李易安詞中找到。

“誰念西風”對應《醉花蔭》“簾卷西風”,暗示昔人已去,而當日賦詞以寄相思之事早已漸行漸遠,誰念,除自己以外,無人念也。西風者,秋風也,也正好引出下一句。

“獨自涼”,豈不是《聲聲慢》“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表達晚年的李清照獨自一人面對生活和回憶,聲聲慢也恰恰是傷秋之作,對於上一句的西風。

“蕭蕭疏窗”也對應了《鷓鴣天》“寒日蕭蕭上瑣窗”,同時也鎖定了聲聲慢中的“窗兒”字,更顯獨居無限淒涼之感。

“沉思往事立斜陽”又和《行香子》“黃昏院落,悽悽惶惶,酒醒時往事愁腸”一脈相應。斜陽便是黃昏,易安詞中多見黃昏二字,而所謂往事,從隱居,著書開始,一直到遠行,逃難,下獄,獨居等等數不勝數。古代詞人有資格立盡斜陽者,必有易安。

納蘭容若《浣溪沙》中的兩處未解之謎

下片第一句照應《訴衷情》,第二句呼應《金石錄後序》,最後一句“當時只道是尋常”豈不正應上片結句,也應了她往日的美好時光,倍添無限惘然之意。

當然,不得不說,小可的這種解釋有些牽強,但是,倘若此詞有一個副標題、序或者自注“懷易安”或“詠易安”便不難發現此詞恰到好處地描寫了李易安流落江南,深院幽居時的情景。

毫無違和之處,亦是佳作。

詩詞之妙,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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