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染、喪母、志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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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染、丧母、志愿者

3月10日,解除隔離的治癒患者在排隊上車。 (新華社記者 程敏/圖)

前幾天,病友群裡有一句話,給我看哭了——“我們都是故事裡的人。”我就一直在想,原來做故事裡的人是這麼痛苦的,祝自己以後都不要有故事了,平淡才是最好的。

2020年3月12日,老牛出院了,離開了居住14天的隔離點。回到家,每天還能下廚、做家務,在家裡踱步。回望過去的50天,就像一場夢。

1月22日,他從上海回到武漢的家。他的母親在武漢經營著一家中等規模的商務餐廳。早在2019年11月底,年夜飯的訂單就像雪片一樣飛來。如果沒有疫情,這將是一個生意興隆的春節。

很快,疫情暴發。22日,餐廳的訂單退得一個不剩。第二天,餐廳正式關門休假。

也是這一天,老牛和母親同時出現了新冠肺炎感染症狀。錯過最佳住院治療時間後,母親在醫院倉促去世。而他治好了肺炎,卻落下了心悸的毛病。

以下為老牛的自述。

飛來橫禍

我在武漢長大,今年29歲,是天秤座男生。朋友都叫我老牛。我在上海工作,和朋友經營一家小小的景觀設計事務所。

小時候父母離異,我跟著母親。母親一直獨自在武漢打理餐廳。這麼多年,餐廳幾乎是她的全部,忙到沒有時間再給自己找個伴兒。

母親向來支持我自己做選擇,我幾乎從未參與餐廳的運營和管理,專心創業,儘管我知道她希望我接管她的生意。

1月22日,武漢“封城”前的最後一天,我從上海回到武漢,娘倆一起過年。但次日,我倆就出現了感染症狀。

母親應該是被一位確診的朋友傳染的。她很快發起高燒,一度燒到了39.5度。

27日,母親去社區衛生所打針,社區醫院沒辦法下診斷。兩天後,母親再去武漢亞心總醫院做了CT檢查,醫生直接建議她找床位,準備住院。

2月2日,母親感覺呼吸困難,她開始吸氧,在協和西院的留觀病房裡過了兩晚,2月4日被收進隔離病房。

2月5日,我也住進了東苑中西醫結合醫院(以下簡稱“東苑”)。雖然和母親沒法見面,但我們每天早、中、晚都會語音或視頻聊天。我們每次只能聊上幾分鐘,她雖然咳嗽不嚴重,但我能感覺她的狀態不太好,說話常常喘不上氣。

2月7日上午,她突然走了。我不知道她是怎麼走的,聽醫生說,她突然一口氣喘不上來,就猝然離開了。走的時候,她才56歲。

“我情願相信這是一種傳承”

最初,我的症狀並不嚴重,雖然血氧降低,但每天還能開車出去打針。

2月4日,社區幫我爭取到了一個核酸檢測的名額。晚上,工作人員來取咽拭子的時候,我已經燒到39度。

凌晨兩點多,隔離點的工作人員通知我準備住院。第二天,我轉入東苑中西醫結合醫院。核酸檢測的結果也出來了——確診陽性。

剛住院那會兒,我一個人住在單人病房裡,很無助。好在護士會頻繁來測體溫,不時有人過來問我的情況。電視機經常開著,充當背景聲音,緩解我的寂寞。

東苑沒有厲害的設備,算是輕-中症患者的集散地。在這裡,我主要靠服藥來對抗病毒。我服用了鹽酸阿比多爾、鹽酸莫西沙星、磷酸奧司他韋、鹽酸氨溴索,連花清瘟膠囊、雙氯芬酸鈉緩釋片等藥物。沒有特效藥,主要是輔助治療,輔助自身免疫力清除病毒,並儘量減小病毒作用範圍。

2月14日,我在東苑做了CT檢查,影像顯示病灶開始吸收,典型的磨玻璃狀陰影變小了。那段時間,我吃藥的同時還配合了霧化療法。

我每天儘量下床活動筋骨。直到有一天,我突然開始心悸,就算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心率也能跳到90下/秒。我連坐起的力氣都沒有了。這種症狀持續了四天,但醫生沒有排查出原因。

2月17日,在指揮部安排下,我被轉入方艙醫院。方艙的醫療措施並不是很多,主要起隔離作用,幫助病人調整心態。

我的心悸依然沒有緩解,我把情況告訴方艙醫院的醫生。次日,他們就把我轉入了亞心總醫院。我做了心臟方面的檢查,仍然沒找到原因。我每天堅持吃藥,按時監測,配合霧化、吸氧、靜推這些治療手段,病情慢慢穩定了。

亞心總醫院的醫療設備比較高端,在這裡,兩個病人住一間房。有病友一起聊天,不時幫彼此叫一下護士,也是一種安慰。

這次生病之前,我很少在半夜12點前睡覺,現在晚上10點鐘,我就開始犯困。但我總會在半夜醒來,深夜裡,醫院設備的聲音顯得分外嘈雜。睡不著的時候,我就聽相聲,放鬆一下繃緊的神經。

2月25日,我做了最後一次CT。相比之前的影像,肺部的白色部分又變小了。2月27日,我進入康復患者的最後一站——集中隔離點。

隔離點原本是一個工業園的員工宿舍,現在每個病人單獨住一間房。每天上午,醫生會到房間檢查體溫;專人送來一日三餐,每一頓都有葷有素。每次吃飯前,我都會用手機拍照,發給我的女朋友,跟她分享今日的菜餚。

我的肺部快恢復了,但心臟依舊不舒服。3月5日,我又做了檢查,結果顯示心臟功能完好。醫生有些責怪,說我是心理因素作怪。實際上,我動作稍微劇烈一點,心臟就開始難受,要很久才能緩過來。

說來奇怪,在這次生病前,我的心臟沒有任何問題。而母親年輕的時候得過病毒性心肌炎。既然找不出原因,我情願相信這是一種傳承,是母親留給我的印記。

重啟餐館,供餐醫護

餐廳是母親的半生心血。餐廳的招牌是奶奶傳下來的,父母分手後,母親接管了餐廳,十年前,她把餐廳開到武漢。

我和餐廳一起長大,小時候,去後廚偷吃是我最愛乾的事情。

我是個吃貨,啥都愛吃。我的廚藝也不錯,最拿手的一道菜是“佛跳牆”。用鮑魚、海參加上黃酒和雞湯,在鍋裡慢慢熬,最後能熬出一種複合的鮮味。

生病前,我體重有217斤,但我是一個靈活的胖子——雙腿併攏,雙手交叉,彎腰還能摸到地板。最近我發現自己瘦了十斤,這算是病帶來的唯一一個好處,減了些肥。

疫情暴發後,我和母親就一直想為武漢做點什麼,但還沒來得及做,我倆就病倒了。

2月18日,我轉入亞心總醫院,一直惦記母親的心願。大概兩天後,我得知一家醫院的後勤保障部在物色供餐餐廳。他們醫院有一批前來武漢援助的醫護人員,經常吃不上熱飯。這家醫院曾經收治了我母親。

巧的是,我家餐廳正好位於這支醫療隊居住的賓館和醫院之間,醫護人員上下班,正好可以沿途進店用餐。我和餐廳經理遠程溝通後,一拍即合,促成了這件事。

最初,我們以為由醫院統一調配原材料,餐廳出力加工。但醫院實在忙不過來,就由餐廳負責採購,我們收取原材料費用,免費幫忙加工。

外地醫療隊來幫助武漢,我很感激他們。但我很慚愧,若不是年前100%的年夜飯退訂率對餐廳的打擊太大,我們本應該為他們提供免費用餐。

現在,餐廳一日供餐五次,專供醫護人員,每天都有150-160人來用餐。他們可以提前點餐,餐廳儘量爭取買到原材料,滿足他們的小願望。即便沒有預約,餐廳也會變著花樣做菜,讓他們能吃得開心。

感染、丧母、志愿者

醫護人員交班後來餐廳用餐 (受訪者供圖/圖)

感染、丧母、志愿者

醫護人員交班後來餐廳用餐 (受訪者供圖/圖)

正常營業時,餐廳有一百多名員工。1月23日,正式放假,大部分人在此之前都回了老家,只剩下五六個廚師和兩三個服務員,他們因為封城就留在了武漢。現在他們都復工了。

餐廳決定供餐後,員工有一些牴觸情緒。醫護是與患者密切接觸的群體,員工們害怕感染。後來,我和經理向他們保證,全程與就餐人員無接觸,他們才放心。

廚房除了廚師,所有人都不許進入。醫療隊出動專業的消毒人員,用餐前後對餐廳消毒。服務員把飯菜端上飯桌就離開,等醫護用餐完畢再去收拾。採購也由商家送貨到餐廳外面,送貨人員離開後再由廚師搬進廚房。

所幸母親在我回家前,給餐廳採購了口罩和護目鏡。後來,醫院的後勤保障部又給餐廳提供了防護服和酒精。所以現在員工上班全副武裝,一樣不漏。

感染、丧母、志愿者

醫護人員在餐廳用餐後合影,其中多名女醫護人員剪去了自己的長髮。 (受訪者供圖/圖)

“原來,做故事裡的人是這麼痛苦的”

這場病,把我女朋友嚇得夠嗆。她是我的大學同學,工作後走到一起。我生病後,她一直想來武漢,但來不了,只能通過“alwaysonline”的方式陪著我。

每次我身體不舒服,跟她說,她比我還緊張。我們每天都會聊天,但很少視頻,我不想讓她看見我生病的憔悴樣子。

住院有大把的空白時間,刷刷微博、看看劇,一天就過去了。藉著住院,我把《野生廚房》看完了,這是一檔國內的野生料理紀實真人秀。輕鬆搞笑的東西不耗神,能讓我暫時忘記不愉快。

在東苑住院的時候,醫院問我是否願意成為新冠臨床研究病例,我同意了。他們取走了我的各種體液樣本。能為新冠病毒的研究提供一個樣本,也算不錯。

有一回,我和女朋友聊到醫護人員,他們穿防護服工作時,經常至少六小時無法上廁所,女醫護還要面臨生理期問題。我女朋友買了七八箱生理褲寄到東苑。東西還沒到,我就被轉去方艙醫院了,後來護士長給我發來了感謝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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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醫護人員捐贈生理褲後,老牛收到了來自東苑醫院護士長的感謝短信 (受訪者供圖/圖)

3月10日,我去獻血了。獻血點正好在我女朋友愛吃的一家糊湯粉附近。這是我和女朋友一起做的決定,她很早之前就問我願不願意獻血。我不想光享受別人對我的好,自己卻不去做點什麼。這不是我思想覺悟有多高,只是母親走了之後,我不希望別人再經歷一遍我的痛苦。

我聽獻血點的醫生說,到現在,全國獻血人數才五百多,主要都是大城市。聽說200cc就可以救3-5個人,我獻了400cc,應該能救5-6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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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0日,老牛捐獻了400cc的康復者血液 (受訪者供圖/圖)

終於能為其他病人的康復出一份力,我挺有成就感的。本想發朋友圈紀念一下,但不想讓朋友知道我病了的事,就沒發了。

我現在特別羨慕健康人能活蹦亂跳。這場病讓我意識到健康有多重要,病好之後,我一定要堅持跑步。

3月12日,我離開了隔離點。回到家,還需要繼續隔離十四天。社區的人給我留了一份愛心菜,我先在家把自己調養好,隔離期滿,我還可以繼續獻血。

我女朋友說,武漢一解封,她就過來找我。見面後,我想好好抱著她,多抱一會兒。等我養好心臟,就和她結婚,不要再分開。

前幾天,病友群裡有一句話,給我看哭了——“我們都是故事裡的人。”

我就一直在想,原來做故事裡的人是這麼痛苦的,祝自己以後都不要有故事了,平淡才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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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週末記者 敬奕步 南方週末實習生 龔柔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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