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晴雯罵芳官是“小蹄子”說起

“小蹄子”是個罵人的詞語,《紅樓夢》第六十四回,描寫幾個丫鬟聚在一起玩打瓜子游戲,芳官輸了不認罰,起身逃跑,晴雯邊追邊罵道:“我看你這

小蹄子往那裡去,輸了不叫打。寶玉不在家,我看你有誰來救你”。晴雯罵芳官“小蹄子”,是啥意思呢?“蹄子”讓人聯想到豬蹄、牛蹄、羊蹄等動物的蹄子,用來比喻人,自然就是罵人如同畜生、下賤的意思。

從晴雯罵芳官是“小蹄子”說起

古時候常用的一些罵人的語言我們今天已經不用,對其來源、內涵今人也不知悉,而且還容易產生誤解。“小蹄子”與動物有關,作者曹雪芹據說又是滿族人,於是一些人望文生義,認為滿族人是遊牧民族,長期和馬、牛、羊等動物相處,他們罵人時就不自覺地常常聯繫到牲畜,所以“小蹄子”就是滿族罵人的慣用詞語,就像今天叫小孩是“小犢子”一樣。而實際上,這“小蹄子”並非來自滿族人的發明,《紅樓夢》之前的小說,例如《金瓶梅》中,早就已經在運用這個詞語了。可見,“小蹄子”是明清時期人們用來形容女子的習慣用語,一般指的是年輕女子。

從晴雯罵芳官是“小蹄子”說起

有意思的是,中國人很多罵人的詞語歷史悠久,源遠流長,而且老少皆會,運用自如。分析其內容,不外乎有幾種類型:罵人隱私,用生殖器官說事;罵人是動物,用動物來比擬;罵人弱點、殘疾,進行人身攻擊,侮辱其人格、人倫;罵人父母、祖宗,侮辱其骨肉親人,等等。總之是千奇百怪,用盡了各種難聽的詞彙,蔚為大觀。即便是《紅樓夢》這樣文字典雅的文學名著,其中罵人的詞彙也有不少。

除了“小蹄子”,還有“浪蹄子”、“騷蹄子”的說法,就是罵婦女風騷浪蕩、不守本分。“蹄子”與腳有關,聯想到古時的漢族女子有纏足的習俗,這種為了美麗而自殘的變態行為,帶來的直接惡果就是導致女子的腳變得像動物的蹄子一樣。於是人們就用“蹄子”來代稱女子,或許這就是“蹄子”一詞的來歷。

我們發現,冰清玉潔的林黛玉在書中也是脾氣不小,常常對別人挖苦諷刺、嬉笑怒罵。她罵賈寶玉“放屁”,罵湘雲是“小騷達子”,其用詞的粗俗程度比起那些丫鬟下人來,一點也不遜色。連這樣養尊處優、美麗文雅的千金小姐都會說粗話,的確讓人大跌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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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眾人在蘆雪庵聯詩。林黛玉看到史湘雲奇裝異服,打扮怪異,就笑道:“你們瞧瞧,孫行者來了。她一般的也拿著雪褂子,故意裝出個小騷達子來。” 林黛玉用“騷”字形容湘雲,罵她賣弄風騷。而“達子”一詞則是對北方遊牧民族(包括滿族)的輕蔑稱呼,其地域針對性非常明顯。

第五十七回,紫鵑試探賈寶玉,說林黛玉要回蘇州老家去。惹得賈寶玉犯了呆病,鬧出一場風波。夜間,事態平息後,紫鵑勸慰黛玉說道:“一動不如一靜。我們這裡就算好人家,別的都容易,最難得的是從小兒一處長大,脾氣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黛玉啐罵道:“你這幾天還不乏,趁這會子不歇一歇,

還嚼什麼蛆。” 賈寶玉犯病,無意間暴露出他對林黛玉的真心,林黛玉暗中當然是高興的。她怪罪紫鵑,心裡實際上是在表揚她、感謝她。只是唇齒間突然冒出這“嚼蛆”二字,頗令人感覺驚悚。

從晴雯罵芳官是“小蹄子”說起

“嚼蛆”就是胡說、瞎說的意思。如果仔細去琢磨其字面含義,讓人油然而生噁心之感,有點無法接受。不過這個詞語並不能體現林黛玉本人有多麼惡俗,我們現在不理解其含義,但在江淮(揚州、淮安等地)地區卻是一個常用的詞語。人們在說罵人的話時,往往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帶把子”成了一種語言習慣。例如,國罵“他媽的”是一些人的口頭禪,到底是啥意思?沒人想過。它無非就是個習慣用語。林黛玉罵紫鵑“嚼蛆”正是出於這種不自覺的語言習慣。

罵人的詞彙也是具有地域性的,不是當地人,往往不解其意。如果僅僅憑字面去推測理解,又與本意相差千里,不知所云。黛玉罵人“嚼蛆”,這個特殊用詞,也從側面反應出作者曹雪芹可能長期生活在江南金陵一帶,熟悉當地的語言。他把江南常用的詞彙運用到林黛玉身上,當然是恰如其分的。這表明,林黛玉從小生長在江南,江南的影響痕跡已經深入骨髓,連罵人的口吻都還是一成不變。

若論罵架,當前最為響亮的無異於那聞名天下的“漢罵”了。但是,我們不是湖北人,又沒有身臨其境,對這“漢罵”的妙處仍然感覺是雲裡霧裡、不明就裡。

《紅樓夢》大觀園裡的公子、小姐們飽讀詩書,都是文化人,她們言語間出現的粗話鄙語不過是脫口而出、偶爾為之,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作為讀書人,溫文爾雅、談吐清麗才是她們的標準姿態。不過,無論是誰,責罵、埋怨,在生活中終歸不可避免。所謂“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她們的罵人更多表現為機智風趣、幽默諷刺。文人的“雅謔”,雖然罵人不帶髒字,卻能起到投槍、匕首的功效,精準毒辣。

從晴雯罵芳官是“小蹄子”說起

第三十八回,重陽佳節,賈府一大家人歡聚一堂,吃螃蟹,賞菊花。林黛玉在當天的鬥詩比賽中妙語連珠,勇奪桂冠。之後,薛寶釵感覺意猶未盡,即興吟詠《螃蟹詩》一首,成為了壓卷之作:

桂靄桐陰坐舉殤,長安涎口盼重陽。

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

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

於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餘禾黍香。

眾人看後,不禁叫絕。寶玉道:“寫得痛快!我的詩也該燒了。”大家都稱讚薛寶釵的才華,只是覺得她諷刺世人“太毒”了些。

看來,這薛寶釵的《螃蟹詩》才是高級罵。為什麼說她寫的詩太毒呢?她的詩明寫的是螃蟹,暗罵的卻是那些張牙舞爪、得意忘形的無恥小人。這些野心家和偽君子,縱然有“皮裡春秋”,精於算計,四處奔走鑽營,一時間小人得志,趾高氣揚,醜態畢露。然而,善惡到頭終有報,一切張狂都是徒勞,他們就像那些落入鍋底的螃蟹,最終逃不了被人煮食的命運。真的是,冷眼以對,看爾橫行到幾時?這樣的諷刺,不露鋒芒,傷人於無形,堪稱罵人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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