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千里校本《元朝祕史》札記——被淹沒的“無名氏”

顧千里校本《元朝秘史》札記——被淹沒的“無名氏”

跟隨著顧千里校本《元朝秘史》展開,涉及了許多問題,現在還是要回到該書本身。

顧千里校本《元朝秘史》,因其抄本轉到海外,葉德輝觀古堂又據其抄本刊刻問世,漸受重視。

有意思的是,葉德輝觀古堂本收了張穆和錢大昕的跋,雖也收錄了顧千里的跋,卻將其作為“無名氏”。其實,葉德輝在“丙午”(1906)“嘉平四日”的跋文中,提到過顧千里(葉德輝題跋,見《湖南近現代藏書家題跋選(一)》,中華書局,2009)。但他在刻本中卻作為“無名氏”,如此處置,不知何故?而葉德輝之所以會1907年刊刻此書,恐怕和他從日本學者那裡聽到的有關此書的消息有關(關於葉德輝和日本學者的聯繫,見他和諸橋轍次的筆談,載《東瀛遺墨》)。葉德輝的抄本,據觀古堂本《序》,乃得自馬進遠(其人具體情況待考),而馬氏乃“百金得自書肆”。葉德輝後得金蓉鏡資助,方得刊行。金蓉鏡(1855—1929),初名鼎元,字養壽,又字學範,號子籛,後更名蓉鏡,字香嚴,號甸丞,又號闇伯、潛庵,晚號香嚴居士、香嚴庵主、香嚴頭陀、就李鄉民,秀水(今嘉興)人。

可見,此書流傳中,顧千里之名,其實被隱存了很久。直到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才逐漸被文獻學者關注(見拙著《顧千里研究》252—290頁,不贅)。這種情況和鮑廷博相似,鮑廷博抄補的《元朝秘史》文本雖然流佈很多,但多賴陳垣先生提出,才漸漸被關注。

歷史文獻流傳中,許多做出貢獻的人物,往往被淹沒在歷史的陰影之中。

關於顧千里校本的本身,最後入藏北京圖書館的經過,據傅增湘《〈元朝秘史〉跋》:“此書舊藏盛伯羲祭酒家,癸丑歲(1912),意園藏籍星散,餘偶見之正文齋譚篤生許,因告菊生前輩,為涵芬樓收之,而餘為之諧價焉。”

可知盛昱身後,藏書四散,此本被書商正文齋譚篤生從盛昱處購得。考譚篤生,名錫慶,字篤生,河北冀縣人。據孫殿起《琉璃廠小志》:“正義齋,主人譚錫慶,……於光緒二十五年開放(先於光緒十六年在文昌會館經營數年)後設肆於東路南,所藏多古本精抄家訓之書。”(孫殿起《琉璃廠小志》,北京出版社,1962,第105頁)

倫明雲:“清同治年間,朝廷將宮中修繕不及的藏書送到宮外書肆裝潢修補,或經辦事人之手,或被宮人監守自盜,內府藏書開始散失出宮。在海王村琉璃廠書肆中,譚篤生開設的正文齋,就是專靠從太監手中購得的偷盜之書起家的,譚氏精鑑別,又善結納,於光、宣年間執書業之牛耳,庚子亂後最為有名。”(見倫明《辛亥以來藏書紀事詩》,北京燕山出版社,1999,第133頁)

此事被傅增湘得知,發現為顧千里的校本,向張元濟先生推薦。所以,張元濟先生將其購入上海涵芬樓。正因為是傅增湘推薦,所以到1931年,陳垣先生要研究《元朝秘史》,請傅增湘從涵芬樓借出,此書才得以免受戰火之災。

此後,1936年,有商務印書館將顧校本影印收入《四部叢刊》三編之舉,而當時趙萬里發現故宮內閣大庫所發現的明刻本的41枚殘葉,用以替換了抄本中的相應部分。《四部叢刊三編》本因此成為該學界最受歡迎和普遍使用的本子。

上世紀五十年代,商務印書館“公私合營”(見張人鳳、柳和城《張元濟年譜長編》,下冊,1953年11月紀事,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2),此事由當時作為“公方”即國家文物部門負責人的鄭振鐸先生經手。在此期間,顧千里校跋的此書入北京圖書館。據筆者請教張元濟先生之孫張人鳳先生,當時張元濟對於商務印書館和他自己的藏書,大致分為三種情況處置:其一是完全捐贈給國家,如《永樂大典》殘本和其他一些善本;其二是賣給國家,譬如當時藏在金城銀行內的一些宋元善本;其三是公私合營而歸於公的(以上,是筆者對人鳳先生原話的理解,如有誤訛,責任在筆者)。《元朝秘史》究竟屬於上述三類中的哪一類,容再考。

總之,《元朝秘史》,從14世紀中葉以來,經歷元朝和明朝的鼎革變故,經歷八國聯軍入侵的動亂,躲過了日軍侵華炮火,波折跌蕩。此後化身萬千,顯於世間。如今,顧千里校本本身,靜靜地躺在國家圖書館的書庫中。這在我國古代典籍的流傳史上,頗為罕見。

這部著作,成為元代歷史和蒙古民族研究的最重要資料之一,走向了世界。它的經歷說明,當今世界文明,是在互相鬥爭和交融中形成發展的。從世界文明史的角度看,漢文古籍作為記載人類文明形成的重要資料,有其自身獨特的價值。

這部著作,走到今日,和無數的學者發生了聯繫。離開了這些具體而真實的聯繫,也就談不上生動的學術發展史,文獻就成為僵死的紙片,沒有生命力。探究其流變過程中的細節,不僅是為了記住歷史上為此付出心血的知名或不知名前賢的貢獻,更是為了強調,任何一種科學的研究,都是在前人的學術積累基礎上,才能前進。此乃從事學術研究的根基所在,若非如此,則不足言也。

(作者:李慶,為日本國立金澤大學名譽教授)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