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子誠 李雲雷:閱讀與我們的時代

文 / 洪子誠 李雲雷


洪子誠 李雲雷:閱讀與我們的時代


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時代”遞進疊加的速度越來越快,從千年、百年,縮短到有可能是十年。人們與閱讀的關係也在不斷變遷。讀什麼?怎麼讀?每一代人都有不同的選擇。


洪子誠先生近年先後出版了《我的閱讀史》《文學的閱讀》和《讀作品記》,通過個體性的文學閱讀來還原、進入一個時代,呈現特定年代的文化氛圍,這也是他研究當代文學史的新方法。平靜如水的語言背後,飽含著他理性思考的感情和溫度。時代有時候會影響、規範某種文學閱讀,而個人對文學的選擇、接受也不一定完全和時代合拍,這種張力源於歷史的複雜性。


李雲雷是一位青年批評家,寫過很多文學批評的文章,他的批評有觀點、有立場,也很善於發現、總結出一些文學創作的特點,比如“底層文學”“文學如何講述中國故事”“新社會主義文學”等。


他們一個生於上世紀30年代末,一個生於上世紀70年代,閱讀是他們共同的熱愛,但對於閱讀對象卻有著不同的取捨。而更年輕的一代甚至會感覺一些文學作品與目前的時代有所隔膜,比較滯後,反而一些非虛構作品能帶來更加豐富的時代感和現實感。


閱讀這篇文章,能讓我們更深入地思考文學與時代的關係,關注特定歷史所形成的多樣而複雜的文學接受,以更寬容的心態面對閱讀。


資訊過剩的時代要保持“飢渴感”


洪子誠:談到文學閱讀與時代的關係,我明顯感覺到時代不同,我們的閱讀心態也有很大變化。


記得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包括80年代,基本上是書本、資訊匱乏的時代,一個知識和書飢渴的時代。那時候我們的書很少,種類也相對單一,所以書是知識飢渴者夢幻、追求的對象。但現在信息爆炸,書也多得不得了,而且獲取資訊的手段也很多。許多人都和我一樣有這樣的感受:每次逛書店回來,看到那麼多各類圖書,就覺得很沮喪,再寫點什麼,無非就是增加一點擺在書架上的無人問津的垃圾,有點心灰意冷。


1991到1993年,我在東京大學教書,那時候CD什麼的還很少,價格也昂貴,從圖書館借到心愛的唱片,走在路上真有一種輕飄飄的感覺,揣著長久盼望的寶貝一樣。這種感覺可能現在也變得非常稀有了。在這種資訊、書籍,各種視聽媒介發達或者說過剩的時代,怎樣還保持著這種“飢渴感”,珍惜我們的閱讀,這是我要講的第一點。


第二點,在文學閱讀上,我總是和“時代”很脫節。基於身體(主要是眼睛)、閱讀習慣等原因,我知道網絡文學很興盛,也很需要關注,但是沒有涉獵過,更不要說認真閱讀。也不習慣讀電子書。所以我基本上還是生活在上世紀80年代。當然,研究搜索資料,我肯定要藉助互聯網,但是出於個人興趣的那種閱讀,一般都習慣紙質書,覺得從網絡上閱讀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如何調整這種關係對我是一個問題。我所要面對的這個問題,相信對年輕人來說是不存在的。這就是“時代”的影響和制約。


第三點是閱讀面的寬窄,這也是我閱讀的一個缺點。有一個笑話經常被人家拿出來說,上世紀80年代末到90年代,那時候寫一本書我就要病一場。寫完《作家的姿態與自我意識》就病了,休養了半年。邵燕君老師抱著《天龍八部》到我家,說你生病正好可以讀金庸。過了一個月她來取,問我的讀後感,我說第一本都沒看完。她非常吃驚,就像我是天外怪物,便說了一句很經典的話:你不看金庸,這一輩子要失去很多的樂趣的。我想邵老師說的很對。言情、科幻小說,太感傷的詩和小說,我好像都沒有辦法進入。我讀許多外國文學作品,相比較而言,對英國小說就不如對俄國、法國的親近。後來才意識到這種偏狹造成的損失。既失去許多樂趣,也拒絕更多方面的滋養。


曾經有一段時間想改變這種狀況,但是很難。後來想想,覺得也不必太強求自己。能夠很高效而且很寬泛閱讀的人畢竟是少數。這種閱讀通常都是腦子很好並且精神體力充沛的人,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這一點。不僅是體力,而且精神健全,能夠無所畏懼地面對不同的、對立的知識,和你所不喜歡的、極力想逃避的東西。也就是說廣泛而有效率的閱讀者,必須是有強大的心靈和知識能量來容納、處理龐雜的信息和情感內容。我根本就缺少這種能力。


所以,根據自己的實際情況來確立閱讀的選擇和方式,雖然比較消極,但也比較切實可行。


閱讀,從歷史角度確定自身位置


洪子誠:閱讀建立和生活的聯繫。


前年我在臺灣的清華大學中文系上課的時候,臺大的周志文教授(他是作家,研究明清文化和現代文學)託人送我一本談古典音樂欣賞的書,叫《冬夜繁星》。書裡有一句話讓我印象深刻,“這世界真好,不讓你只活在現在”。他說,“總有些已逝的人,已過的往事讓你想起。想起以賽亞·伯林,他的書就在案頭,隨時可以翻開來看,想起許納貝爾,我抽出一張他演奏的唱片來聽……”伯林是英國批評家,有很廣泛影響。許納貝爾是出生于波蘭的猶太裔鋼琴家,因為主要活躍在上世紀前半葉,他的唱片不多,而且多是單聲道。周志文先生的話,提示我們的閱讀和歷史構成的關聯。


如果從“享樂主義”的角度說,我們生活的樂趣,其實不僅是來自“當下”,也來自過去。因此我們懷舊、讀書,我們參觀古蹟,從器物中尋覓歷史的蹤跡,“聽老奶奶講過去的故事”……和“歷史”建立的關係,也影響我們的精神氣質和觀看世界的立場、角度。所以,廣泛意義上,不論有意還是無意,“尋根”、落實或虛構自己的“家譜”,是一種普遍性的行為——需要從對歷史的追憶中來確立自身的生活位置。


具體地說,經常讀書的人,心中可能會活著某一個,或好幾個過去的靈魂,從對他們的閱讀中建立了秘密聯繫:有時是我們的守護神,有時是引路人,有時是對話者,當然有時也可能是我們的質疑者。


舉個大家最熟悉的人說,譬如談起錢理群老師,就無法不談起魯迅。魯迅不僅是他的研究對象,也是他永不枯竭的精神思想以至思維方式的重要源泉。可以說,他是和他所理解的魯迅一起進入當代的。


我自己可能從俄國文學那裡受到的影響比較多,特別是19世紀後半期的文學。這方面的閱讀主要集中在五六十年代。普希金、萊蒙托夫的詩,果戈裡、屠格涅夫、托爾斯泰、契訶夫、高爾基的小說,後來也延伸到20世紀的一些俄國作家、詩人。


另外,也看過很多蘇聯電影,從三四十年代的《夏伯陽》《列寧在十月》《列寧在1918》《偉大的公民》到五六十年代在中國受到批判的《第四十一》《士兵之歌》《伊凡的童年》,以及70年代蘇聯和黑澤明合拍的《德爾蘇·烏扎拉》。這方面閱讀留下的東西很複雜,但顯然,我看事情的方式,包括情感和審美方式,都留下很深的印痕。別爾嘉耶夫在他的著作《俄羅斯思想》中有一句矛盾的話:“當所有的俄羅斯作家都自覺地背叛了基督教時,俄羅斯文學的主題將是基督教的。”他們的作品有更多的道德、宗教的特點,更多精神追求的焦慮、痛苦。19世紀俄國作家筆下的人物,那些左翼的知識分子,他們的思想情感具有東正教的基礎,“遠離充滿惡的世界、禁慾主義、勇於犧牲和忍受苦難”,還有俄國文學的那種憂鬱氣質。普希金讀了果戈裡《死魂靈》後發出感嘆:“上帝就像我們俄羅斯一樣憂鬱。”別爾嘉耶夫說,“這是整個19世紀所有知識分子的嘆息。”


這些都影響我對文學、對事物的理解,也包括美感形式。這樣留下的印痕當然不是天然合理的。憂鬱是迷人的,也是會讓人不自覺地、難以擺脫地沉淪。所有這一切的侷限,在觀念和生活行動上產生的缺陷顯而易見,需要我反思和調整。


不斷反思會看到特別豐富的世界


李雲雷:洪老師很謙虛,主要通過自我反思的方式來談他文學閱讀與時代的理解。這對我們做文學研究的人來說,特別具有啟發性,那就是洪老師總是跟流行的觀念不一樣,在上世紀80年代的時候他對上世紀50年代有一個反思,現在又對上世紀80年代有一個反思。但他不是從這個立場跳到另一個立場,與過去的自己完全切割,而是耐心地梳理“自我”的形成及其與時代的複雜關係。他在閱讀作品,也在閱讀作品之間的縫隙,在他對閱讀經驗的梳理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對過去自我的尊重。尤其是他的《我的閱讀史》,我讀了之後特別佩服。


洪老師上世紀50年代在北大讀書,跟洪老師同齡的學者,大多都停留在洪老師反思的第一個層次上,但是洪老師已經進行第二次反思了。他提出和思考的一些問題,是我們這個最前沿的問題。洪老師說自己是與時代脫節,但是我覺得洪老師看似是脫離時代,但一下子又走在了時代的前面,“瞻之在後,忽焉在前”。做文學研究如果從洪老師的角度進入,就會發現一個特別豐富的世界,他以他個人的閱讀經驗,來反思現在文學史的敘述方式。洪老師想到了很多問題,又把這些問題提給我們,讓我們看到一些問題在當代的變奏。我印象裡最深的一篇是他談契訶夫的文章。在這篇文章中,他其實關心的也是我們20世紀中國文學最核心的問題,即文學與政治的關係、文學與革命的關係,這個問題貫穿了洪老師整個閱讀史的進程。在研究上我受到洪老師很大的影響,在小說寫作上我也借鑑了洪老師的寫法,當然這也與我們這個時代變化太過劇烈有關係。在一個劇烈變化的時代,我們很難有一個穩定的內在自我,那麼如何理解過去的自我,如何理解過去自我與當下自我的關係?這不只是洪老師的問題,也是我的問題,我相信也是很多人的問題。


閱讀碎片化有弊也有利


李雲雷:我的閱讀經驗跟洪老師不一樣。我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受文學教育的。我當過兩屆網絡文學大賽的評委,除了一部分覺得還不錯,大部分引不起我閱讀的愉悅感。現在網絡文學特別熱,很多人在研究,中國作協也有扶持的政策,想把它引入正軌,但是我覺得網絡文學確實很難進入純文學的評價體系,或者說我們需要另外的方法與標準來評價網絡文學。但我愛讀金庸,上中學的時候,最喜歡讀的就是金庸的武俠小說。所以最初聽洪老師說他讀不下金庸的時候,我覺得特別奇怪,後來我想了想,覺得確實和人的文學觀念有關係。洪老師的文學觀念是比較精英化、知識分子化的,與新文學的觀念有很大關係——更多地將文學與精神、事業聯繫在一起,而不是作為一種消遣和娛樂,當然這也和個人的閱讀趣味與選擇有關係。文學閱讀確實有不同的時代性,構成我們這一代人的閱讀底子的就是上世紀80年代的文學,也包括一部分通俗文學。而年輕一代閱讀的底子就更加豐富和駁雜。


在我們這個時代,閱讀的形式在發生變化,最近已經有好幾周我在微信閱讀上是第一名了。這是利用碎片化的時間,手機閱讀比較方便,可以在等車的時候或者睡覺之前讀。


這種閱讀也有一些新特點,比如微信讀書上有很多人留言,我最近在看脂硯齋評的《紅樓夢》,閱讀時就造成這樣一種感覺,脂硯齋在評《紅樓夢》,我們當下的讀者既在評《紅樓夢》,也在評論脂硯齋的評論。比如脂硯齋說我讀到這個地方,突然想起了當時曹雪芹家裡的什麼事,讀者就說什麼事呀,你脂硯齋也不說清楚,讓我們猜來猜去。這樣的閱讀有一種參與感,能把人帶到閱讀的氛圍中去,這種感覺與我們在網上看電視劇的彈幕類似。


與過去那種單純的閱讀相比,就感覺過去的閱讀更容易讓人專心地沉浸到另外一個世界。現在有很多評論和彈幕,好像隨時可以出離。但是另一方面,這樣的閱讀也會帶來很多便利,比如說我最近讀了尤瓦爾·赫拉利的《人類簡史》《未來簡史》,這兩本書梳理了人類的歷史和未來,思想很新穎,視野很開闊,書中涉及到了很多領域的知識,有些熱心讀者添加了不少註釋,我閱讀時感覺很受益。這是閱讀在我們這個時代的特點,很難說這樣的特點是好還是壞,好的地方在於能夠把那些碎片化的時間也都能利用起來,壞的地方在於,這也讓我們的閱讀本身更加碎片化,很難再像原來一樣形成一個完整的印象。


閱讀本身在發生變化,書的存在形式也在發生變化。比如現在出現了電子書,比如很少有人在實體書店買書。我們這個時代的閱讀有很多新的特點,這是時代整體變化的一部分,但無論時代如何變化,閱讀本身是值得堅持的,這是我們形成精神自我的方式,也是我們與時代建立聯繫的方式,每一次閱讀都為我們打開了一個世界,這樣我們才能突破個人經驗的有限性,不斷豐富自我,拓展自我。


原載“文藝菜園”。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