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以鬯:寫稿與吃飯,就是最好的花樣年華


“生鏽的感情又逢落雨天,思想在菸圈裡捉迷藏。推開窗,雨滴在窗外的樹枝上眨眼。雨,似舞蹈者的腳步,從葉瓣上滑落。扭開收音機,忽然傳來上帝的聲音。我知道我應該出去走走了。”

劉以鬯:寫稿與吃飯,就是最好的花樣年華


1962年,44歲的劉以鬯(chàng)寫下成名作《酒徒》的開頭。《酒徒》從此開創了香港文學意識流小說的先河,這部作品也讓劉以鬯聲名鵲起。

1918年12月7日,劉以鬯生於上海,原名劉同繹,畢生與報業和文學結下不解之緣。劉以鬯的創作期超逾80年,留下數千萬字的作品。

劉以鬯:寫稿與吃飯,就是最好的花樣年華


花樣年華劇照

2000年,82歲高齡的劉以鬯出版了他的另一部代表小說《對倒》。這部小說,正是張曼玉、梁朝偉主演的《花樣年華》的素材。《花樣年華》裡引述小說《對倒》的三段文字,片末“特別鳴謝劉以鬯先生”一段醒目文字,讓新一代觀眾與讀者在2000年重新認識這位作家。


王家衛直接採用《對倒》裡漂亮的句子,梁朝偉在大熒幕上扮演周慕雲,人們在大熒幕上看見了小說裡的迷人意象和句子:


——“那些消逝了的歲月,彷彿隔著一塊積著灰塵的玻璃,看得到,抓不著。看到的種種,也是模模糊糊的。”


沒出路的感情轉眼成空,影片尾聲,梁朝偉去了遙遠的吳哥窟,對著樹洞訴說無可告人的故事。


《對倒》裡的花樣年華

《對倒》的設想來自於小說家集郵的興趣。對倒是郵票學詞彙,指的是一正一負的雙連郵票。小說以雙線結構進行,猶如對倒郵票。中年男子淳于白與少女亞杏相遇,是城市裡常見的人際關係──擦身而過,人與人偶然交會旋即分離,帶著各自的心事走進未來。


淳于白與亞杏彼此打量對方,其交集不過是一場電影的時間。他們都懷抱強烈的孤寂,各自承受經濟與慾望的重量,不同的是,淳于白揹負著回憶討生活,亞杏則活在自己的的想像裡。

《對倒》裡的的香港,人口四百萬,許多舊樓已成摩天大廈。當年長江以北戰火延燒,淳于白歷經時局動盪與金圓券狂潮。

少女亞杏一直幻想能中馬票,快活過日子,穿漂亮衣服,引起男人的注意。劉以鬯的筆墨對位精準,往往正反相成,當亞杏“脫去衣服,站在鏡前,睜大眼睛細看鏡子裡的自己”,淳于白正好在“凝視鏡子裡的自己,想起了年輕的事情。”

鏡像內外,真假虛實交錯,小說折射出的真實是:但為金錢故,港人自我異化、物化,搶案發生時善於袖手旁觀,他們懷著投機心理炒股炒樓、賭狗賽馬,證明了每一種活法各有不幸。

小說結尾安排兩隻麻雀同時飛起,一隻向東,一隻向西,象徵意味濃厚。大千世界充滿無盡的對倒,不管怎麼選擇,人生的底色充滿遺憾、無奈與哀傷。

《酒徒》與《2046》

王家衛拍《2046》引述《酒徒》裡的警句:“所有記憶都是潮溼的。”

鏡頭接到黃色街燈特寫,斜斜的雨水打落,這樣,文字就不僅是抽離了小說敘事脈絡的文字,也成了電影的主調詩意。

鞏俐在電影中飾演的蘇麗珍佔戲不多,在周慕雲心中大概只是失落但美好愛情的代替品,但第二段文字也是與她連結,周慕雲叫她一起離開新加坡,字幕打上:

“一若牡丹盛開/她站起身/走了/留下既非‘是’又非‘否’的答案”。

最後一段文字則在劇終出現,與電影中的2046列車相符,也最有總結意味:

“他一直沒有回頭/他彷彿坐上一串很長很長的列車/在茫茫夜色中開往朦朧的未來”。

梁朝偉飾演的作家,與小說裡的酒徒相似,以寫作支撐現實,靠買醉逃避現實。意識流小說容易淪為喃喃自語,讓讀者在紛亂的情緒枝節裡迷路。 《酒徒》輕易地避免這些缺陷,在看似散漫實則苦心經營的手記結構下,直接讓酒徒的感覺說話,而且說得層次分明。中年男性的苦悶,和金錢、情慾脫不了關係。小說家敏銳的感官直覺遇取了城市經驗,在作品中表達了自己對城市生活的意見或預言。

《酒徒》被譽為中文世界第一部意識流小說。劉以鬯下筆清醒冷靜且帶有詩意:“生鏽的感情又逢落雨天,思想在菸圈裡捉迷藏。推開窗,雨滴在窗外的樹枝上霎眼。雨,似舞蹈者的腳步,從葉瓣上滑落。扭開收音機,忽然傳來上帝的聲音。”

“現實是世界上最醜惡的東西 ”,於是酒徒必須藉助酒精,進入一個非理性的世界。劉以鬯著眼於角色的心理狀態,刻劃一位鬻文為生的男性作家(也許是自我投射),行文不忘捍衛自身的文學觀:“詩是一面鏡子,一面蘊藏在內心的鏡子。它所反映的外在世界並不等於外在世界。這種情形猶之每一首詩旨含有音樂的成分,卻並不等於音樂。”

男主角在追尋理想和自甘墮落之間往復擺盪,往往只需一杯酒的代價就輕易出賣了靈魂。就算典當鋼筆買酒喝,亦是在所不惜。酒徒與朋友麥荷門不斷辯論:從事純文學創作在商業市場裡究竟有沒有前途?寫作者該不該向現實低頭?

現實中的劉以鬯:寫稿與吃飯,就是最好的花樣年華

現實裡的劉以鬯,從小就是上海英租界裡的翩翩少爺。父親是國民黨黃埔軍校第一批英文翻譯官,哥哥則是宋美齡的英文機要秘書。

他小學二年級八歲時候已經喜歡作文,因為中文寫作好,由老師推薦跳升至五年級。也因為經常走去法租界流連,看見白俄女人迫於生活當妓女,十七歲便創作了第一篇小說《流亡的安娜.芙洛斯基》,為他出版的編輯是鐘楚紅家翁(朱家鼎父親朱旭華)。

作家的生命本身就是一種厚度,一頁一頁,一年一年。所以他很明白,要培養作家,靠的都是作家自己。

“這個不需要鼓勵的,最重要是他自己對文學有沒有興趣,如果有充份興趣,他自己會跟著文學方向去調整。”

讀者看他的人生有電影感,寫的小說有電影感,總有原因。

”我年紀很小已喜愛看電影,上海大光明戲院第一天播新片我就去看。大光明、南京大戲院播的都是英文電影,我未必瞭解,但我就是喜歡看。” 多年前接受香港媒體採訪時,劉以鬯這樣說。

父親在抗戰中死去,留下遺產。抗戰勝利以後,劉以鬯一九四六年在上海創立懷正文化社出版文學書籍。在聖約翰大學主修哲學及政治,上海高級文化人,日間在國際飯店拿一張臺下午茶,要出書的文人,就來這裡找他。晚上麗都夜總會吃飯跳舞,為《不了情》作詞的導演陶秦,也是聖約翰大學畢業,當時是夜總會經理,因為借了劉以鬯一筆錢,最終以免費款待還債。日間是文化,夜裡也是文化,由始至終都喜愛文學與郵票,劉以鬯一生能駕馭的,只有一支筆。

因為戰爭,1948年,期待為國內書籍開拓海外市場的劉以鬯來到了香港。起初,因為堂姐在灣仔居住,他也租住了一個酒店房間。後來,在廟街佐敦附近建立出版社。然而,不善經商的文人,最終千金散去,帶來的美金都花光了。

那段時間,寫稿是劉以鬯謀生的手段。

而真正有天份的作家,寫稿是天生本能。

“我當時只有一支筆和幾張稿紙,寫了一篇一千字的稿,寄去《星島晚報》。第一篇就成功了,可以拿到十元八塊的稿費,用一半,已經三餐溫飽。那時候,三毫子一碗雲吞麵,寫一千字稿子,就寫出三十碗雲吞麵。“


1952年,劉以鬯曾在新加坡擔任《益世報》副刊主編,然而報紙卻在4個月內停刊。在1952年至1957年的6年,劉以鬯曾在新馬近10家報紙和小報工作,見證了五十年代新加坡小報的興衰。


1956年,劉以鬯在金陵旅店邂逅從香港來新加坡表演的舞者羅佩雲,與她相戀,並在1957年回港與她結婚,白頭偕老至今。


”60至70年代最高產時候,一天為13間報館另加定期與不定期的雜誌稿約寫稿。報紙每稿約1000字計,每天13000字,一年總超過360萬字了。當時每間報館每月稿費在300元上下,月入3000元至4000元,一年下來,怕已經能賺到50年代一層樓的價值。


劉以鬯夫婦最終在70年代末,以十多萬元一次過付款方式購入位於太古的六百呎實用面積單位,居住至今。


一張報紙寫一個故事,順利的話,寫一千字的連載小說,最快半小時可以完成。有時想故事的時間都沒有,夫妻一邊度橋,一邊吃飯。 “晚上他回報館做副刊編務,我在家裡擬好故事大綱,兩個人才能安心一起在外面吃晚飯,回家後,又再寫稿。” 寫了半世紀的稿,右手食指起了厚厚的繭,要戴一隻手指套保護。


他捱過辛勞,但從來沒有捱過窮。天天寫快稿,辛勞像農夫。想到香港曾經有這樣一塊文化土壤,讓兩口子天天合力在家 “耕作”,可謂奇妙。不知是環境成就了劉以鬯,還是劉以鬯成就了那時的環境。


寫稿人寫盡人生,太知道世事無常,所以,有稿約邀請,不敢不寫。 《銀燈日報》約稿,《明燈日報》也約,於是《新燈日報》不可獨無,所以最終就有趕寫十多間報館文章的情況。喜歡的寫,不喜歡的也寫,有記者曾問劉老,寫作痛苦嗎?


“我覺得應該做,我住在五洲大廈(60年代在那裡寫下《酒徒》),每朝起身寫至英女皇出現。所有事她(劉太)做,稿我一個人寫,假如寫得順利,寫得快,13間報館寫完,就租白牌車去送稿,然後到海運大廈吃飯,這已經是我最開心的生活。”

劉以鬯:寫稿與吃飯,就是最好的花樣年華

雖然忙碌並堅信,但是這對報館作家夫婦一直過著中產的生活,半島下午茶、中環希爾頓酒店開幕後吃十多元一份自助餐,都是普通事情。

寫稿與吃飯,就是兩口子最快樂的花樣年華。

“酒不是好東西,應該戒絕。——我想。翻個身,臉頰感到一陣冷涔,原來我已經流過淚了。我的淚水也含有五百六十三分之九的酒精。這是很有趣的事情。酒精本身就是那樣有趣的。只有酒醉時,世界就有趣了。沒有錢買酒時,現實是醜惡的。香港這個地方,解下佩刀沽酒的朋友不多。”

——《酒徒》

劉以鬯的小說,處處是香港,而且是摩登的香港。一九八五年一月《香港文學》月刊創立,他出任總編輯,退下報壇,全心全意搞文學出版。據劉太說,月刊資金來自中新社,目的是辦一本不分派別的香港文學雜誌。他月前獲香港藝術發展局頒發傑出藝術貢獻獎,領受獎項時,全體與會者起立致意。

劉以鬯後期已經不再執筆寫稿。每天逍遙跟妻子或友好在外用餐,閒遊商場,看見漂亮明信片便高興。

最輕的筆、最重的擔子,卸下了。

少女時候就看劉以鬯報章小說的劉太,一直守在劉以鬯身旁。她比丈夫年輕十七歲,自1956到新加坡表演舞蹈時認識大作家,享受至今。結婚前,作家給她寫下十封八封情書,保存至今,她情願做唯一的讀者。

“出名的作家,自然得人歡喜。” 劉太說的是自己和丈夫,那段花樣年華的飄然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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