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交響曲》:艾夫斯的音樂敘事

《假日交響曲》:艾夫斯的音樂敘事

◎雷苗苗

回望西方的音樂創作,將作品與自己的人生經歷相結合,從浪漫主義時期開始便越發隨處可見了,如我們所熟知的柏遼茲的《幻想交響曲》、馬勒的《亡兒之歌》等等,都帶有一定的自傳性。本文要談及的這部美國現代主義作品《假日交響曲》(又被稱為《新英格蘭假日》)也不例外,它的題材源於美國現代作曲家查爾斯·艾夫斯(Charles Ives,1874-1954)腦海中的童年記憶——他的家鄉丹伯裡小鎮的四個假日景象。這是艾夫斯步入中年時的回憶,對於一位作曲家來說,選擇以音樂的形式來“再現”這些兒時的經歷是再好不過了。無疑,也使得這部作品具有了懷舊色彩。

從艾夫斯創作的成熟時期開始,便將“在音樂中表現人的(通常是他自己的)經歷”作為了自己的藝術目標,《假日交響曲》(1904-1913)恰處於這一時期。他堅定地認為“真實的藝術沒有任何例外:它直接來自內心,來自對生活的體驗、思考和實踐”,並且他還宣稱:“音樂,即是生活。”(他同時期的另一部作品《新英格蘭三地》也體現了對其藝術目標的實踐。)那麼,如何通過音樂來描述假日當天所發生的一個個事件?如何通過音樂來表現假日當天的情緒?又如何體現出他所認為的“真正的美國音樂”?這花費了艾夫斯九年甚至更長的時間(1913年之後還進行過修改)。

接下來,讓我們就跟隨《假日交響曲》來“走進”艾夫斯兒時的假日吧!

《假日交響曲》:艾夫斯的音樂敘事

冬:華盛頓的誕辰

樂曲一反常態的以“冬季”作為開始,以“華盛頓的誕辰”(每年的2月22日)這一全國性假日開啟了交響曲的首個篇章:

第一部分首先呈現的是一幅寒風凜冽、冰雪漫天的丹伯裡小鎮的二月夜晚的畫面:家裡的老人們圍坐在火爐旁取暖;青年人則有的徒步、有的乘雪橇穿過山路,冒著飛雪,到達小鎮郊外的穀倉。艾夫斯運用了他最擅長的手段——“借用曲調”來與這些事件相對應,例如在描述火爐旁取暖的老人們時,他選取的是美國古老的民歌《家,甜蜜的家》和《家裡的老人》,而對於年輕人他則選用的是相對活潑的民歌曲調《稻草中的火雞》和舞曲《水手角笛舞》。

中間部分是這一樂章最具特色的穀倉舞部分,描繪的是人們到達之後在穀倉內盡情舞蹈的畫面:一些人跳著方陣舞(盛行於19世紀,有四對男女組成的方陣舞蹈,歡快、活潑),另一些人跳著古老的拉格泰姆舞,還有一些人跳著吉格舞和里爾舞(一種輕快的民間舞蹈)等,甚至還有華爾茲。在這裡,艾夫斯借用了大量的丹伯裡地區當時流行的各種曲調:《水手角笛舞》《康城賽馬歌》《為了他的一個快樂的好朋友》《白色的帽章》《稻草中的火雞》《馬薩在寒冷的土地》《浣女組曲》《漁夫角笛舞》、《坎貝爾人來了》和《聖巴特里克節》等等。關於這一部分的創作艾夫斯曾回憶道:

在穀倉的大廳中,當大廳的其他地方跳的是華爾茲的時候,另一群人將會跳起一段波爾卡舞,或許是一段誇德里爾舞或槍騎兵方塊舞。一些樂隊中的演奏者用即興的方式配合波爾卡舞,另一些配合華爾茲舞……有時一些小提琴手會因睏意導致節奏發生變化,並導致混合拍子。

最後一部分的音樂慢了下來,以極弱的力度(pppp)進行,也代表著這一天即將結束。人們唱起了傷感的歌曲,再次出現《家,甜蜜的家》的旋律,在這個旋律之後,背景是小提琴輕柔地演奏長笛聲部的旋律,把《豬城樂事》與《稻草中的火雞》混合,並在樂聲消失之前徘徊於兩個調式之間。這可能代表了來自穀倉舞的聲音,或是來自對剛剛結束的舞蹈的回憶,作品最後在《晚安,女士們》的曲調中結束。

春:裝飾日

第二樂章是對在美國南北戰爭期間(美國內戰,1861-1865)戰死的將士們的紀念。它最初被稱為“裝飾日”,原因是在這一天要用鮮花去裝飾士兵們的墳墓,現在被稱為“紀念日”(Memorial Day)或“陣亡戰士紀念日”,是美國的法定節假日之一,時間是每年5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一。這一樂章的靈感源於他的父親喬治·艾夫斯(以下簡稱喬治)的傳奇經歷。“裝飾日”也是與作曲家個人最為相關、最能體現其悲傷的作品之一,因為它與他對自己的朋友、鄰居、尤其自己的父親的悲傷記憶緊密相連。那個時代,他的國家仍然深受內戰所帶來的影響,特別是那一代在戰爭中的倖存者們,每年都會在日常生活中抽出時間去回憶與反思。他的父親就是其中的倖存者之一,喬治留給兒子對有關自己往昔經歷的十分強烈的聯想,並且影響了艾夫斯的整個人生,同時也使自己成為了兒子心目中的英雄。儘管艾夫斯對父親在戰場上的真實情況並不清楚,但是內戰時期的精神和歌曲卻對他產生了深刻的影響,以至於他在《裝飾日》中借用了大量的內戰歌曲:《自由的吶喊》《今夜露營在舊營地》和《共和國戰歌》;進行曲《進軍穿越佐治亞洲》《第二團康涅狄格州進行曲》和《緩慢的遊行》;讚美詩《真摯來臨》《末日經》;《貝瑟尼》;號角曲《葬禮安息號》;民歌《揚基歌》和《蘭貝斯》。它們是在裝飾日那天人們為紀念陣亡兵士們而唱的歌曲。

《假日交響曲》:艾夫斯的音樂敘事

這一樂章艾夫斯以音樂描述了這一天發生的一系列事情:

清晨,這個村莊的花園和樹林,是那些有著溫柔記憶和虔誠的雙手的人們聚集在一起的場所,他們為紀念這一天而採集鮮花……當市政廳裡裝滿了採摘的春天的鮮花——丁香、雛菊和牡丹——之後,遊行隊伍在主街道上慢慢形成了……隊伍行進到伍斯特公募……在最後一個墳墓裝飾完畢之後,“熄燈號”的聲音穿過鬆樹與山核桃樹,同時最後一首讚美詩唱起。然後隊伍再次形成,人們行走返回到鎮上……隊伍行進停止,在一片寂靜中清晨時的“鮮花之歌”作為背景音樂在城鎮的上空升起,而西山後的日落也為這一天的祝福錦上添花。

夏:7月4日

“這是一個男孩的7月4日。”

第三樂章是以美國的國慶作為基調的,又是一個全國性的假日,但是不可忽略的是,這一樂章的主人公是艾夫斯自己,這個男孩也是指他自己。“這是一個男孩的7月4日”是艾夫斯曾在“7月4日”的總譜上記述的:

沒有歷史回顧的演說——沒有‘逐漸形成的’愛國熱忱的誇張,在他的庭院裡沒有節日表演,但他比大多數鄉村政治家更懂得怎樣慶祝。他選擇自己的道路,他的本性是愛國主義而不是侵略主義。他的慶祝活動在午夜前的寧靜中便已開始了,隨著日出而變得喧鬧起來。誰都知道這節日的情景:草地上的加農炮,大街上的鄉村銅管樂隊,鞭炮,捧合著牛腿肉的蛋卷,繞著大腳趾的線,摔炮,教堂的鐘聲,失去的手指,發出尖聲的橫笛,烚肉燒雜燴,有獎拳擊賽,鑼鼓隊,灼熱的陽光,遊行的隊伍(步伐不整齊),酒店全關門(醉漢比往常更多),棒球賽……信號槍,自告奮勇的裁判,紅色,白色,藍色,脫韁的馬——這一天是在教堂塔尖上空飄蕩的火光中結束的:一年一度升起的焰火終於令市政廳被照得一片通明。

上述文字正是艾夫斯這一樂章想要描繪的事件和表達的情感,他曾在自己的《備忘錄》中回憶道:“我清楚地記得,當我給這些內容配樂時,有一種作為一個男孩該有的自由感,在7月4日,他想做他希望做的任何事,並且這是屬於他自己的一天。”或許正因如此,他在這一樂章中借用的曲調最多,共24首,其中包含了各種音樂體裁:愛國歌曲、進行曲、民歌、舞曲等等。他首先拼貼進來的是愛國歌曲《哥倫比亞,海洋的珍寶》,並讓它貫穿始終,它還有另外一個名字《紅、白、藍》,流行於19世紀至20世紀早期,在《星旗條》還未被確立為美國國歌(1931年)之前,這首歌長期被作為美國非正式的國歌。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艾夫斯創新的作曲手法“累積設置”的使用——他最初並沒有完整地呈現《哥倫比亞,海洋的珍寶》的曲調,而是先通過多次碎片式的展現,直到樂曲接近尾聲時才令其以完整面貌獲得呈現。

《假日交響曲》:艾夫斯的音樂敘事

秋:感恩節和祖先節

“感恩節和祖先節”作為《假日交響曲》的末樂章,也是四個假日樂章中最漫長、最宏大的一個。艾夫斯在尾聲中加入的合唱,給這部交響曲帶來了一個恰當的結束。“感恩節和祖先節”準確地來說分別是紀念美國的兩個假日:一個是感恩節,這個節日是為了慶祝馬薩諸塞州普利茅斯的第一次收割,時間是在每年11月份的最後一個星期四;另一個是祖先節,是為了慶祝1620年清教徒登陸馬薩諸塞州普利茅斯,傳統的時間是12月21或22日。這兩個假日都是源於同一個歷史事件。

比較有趣的是,“感恩節和祖先節”是艾夫斯最先開始創作的,但卻放在了最後一個樂章,而且由於節日性質的原因,艾夫斯在這裡借用的曲調以讚美詩為主,無疑使這一樂章具有了它本該有的宗教氣息。作曲家還為這一樂章設計了一個“收割”主題,來紀念馬薩諸塞州普利茅斯的第一次收割,描繪人們第一次喜獲豐收的情景。更值得一提的是,在樂曲的尾聲部分,艾夫斯並沒有像傳統的器樂曲那樣提取一段前面的材料加以變化並以器樂的形式來結束,而是加入了人聲——一首讚美詩合唱“上帝啊,在你的指引下”來完成整部作品。

實際上,這一樂章是艾夫斯相對早期的創作,他最初在構思的時候,就曾計劃寫一部以“假日”作為主題的交響曲。而整個時間一直持續了將近十年之久,在此不得不提到作曲家的工作性質——他並非以音樂為專職,只能在繁忙的保險公司工作之餘進行創作。儘管“感恩節和祖先節”屬於作曲家較早年的創作,但卻富於活力與力量,運用複雜的作曲技法,充滿了創新精神,散發出濃郁的節日色彩。另外,《假日交響曲》是艾夫斯的一部“集合”(set)式的作品,每個樂章均可以被單獨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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