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友蘭:人生的意義及人生中的境界

何謂“意義”?意義發生於自覺及瞭解;任何事物,如果我們對它能夠了解,便有意義,否則便無意義;瞭解越多,越有意義,瞭解得少,便沒有多大的意義。何謂“自覺”?我們知道自己在做一種事情,便是自覺。人類與禽獸所不同的地方,就是人類能夠了解,能夠自覺,而禽獸則否。譬如喝水吧,我們曉得自己在喝水,並且知道喝水是怎麼一回事;可是獸類喝水的時候,它卻不曉得它在喝水,而且不明白喝水是一回什麼事,獸類的喝水,常常是出於一種衝動。

對於任何事物,每個人瞭解的程度不一定相同,然而獸類對於事物,卻談不到什麼瞭解;例如我們在禮堂演講,忽然跑進了一條狗,狗只看見一堆東西,坐在那裡,它不瞭解這就是演講,因為它不瞭解演講,所以我們的演講,對於它便毫無意義。又如逃警報的時候,街上的狗每每跟著人們亂跑,它們對於逃警報,根本就不懂得是一回什麼事,不過跟著人們跑跑而已。可是逃警報的人卻各有各的瞭解,有的懂得為什麼會有警報,有的懂得為什麼敵人會打我們,有的卻不能完全瞭解這些道理。

同樣的,假如我們能夠了解人生,人生便有意義,倘使我們不能瞭解人生,人生便無意義。各個人對於人生的瞭解多不相同,因此,人生的境界,便有分別。境界的不同,是由於認識的互異;這,有如旅行遊山一樣,地質學家與詩人雖同往遊山,可是地質學家的觀感和詩人的觀感,卻大不相同。

人生的境界,大體上可分為四類:(一)自然境界——最低級的,瞭解的程度最少,這一類人,大半是“順才”或“順習”。(二)功利境界——較高級的,需要進一層的瞭解。(二)道德境界——更高級的,需要更高深的理解。(四)天地境界——最高的境界,需要最徹底的瞭解。在自然境界中的人,不論幹什麼事情,不是依照社會習慣,便是依照其本性去做,他們從來未曾瞭解做某種事情的意義。往好處說,這就是“天真爛漫”,往差處說便是“糊里糊塗”。他們既不懂得為什麼要這樣做,又不明白做某種事情有什麼意義,所以他們可說沒有自覺。有時他們縱然是整天笑嘻嘻,可是卻不自覺快樂。這,有如天真的嬰孩,他雖然笑逐顏開,可是卻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快樂,兩種情況,完全相同。這一類人,對於“生”“死”皆不瞭解,而且亦沒有“我”的觀念。功利境界中的人,對於人生的瞭解,比較進了一步,他們有“我”的觀念,不論做什麼事,都是為著功利,為著自己的利益打算。這一批人,大抵貪生怕死。有時他們亦會為社會服務,為國家做點事,可是他們做事的動機,是想換取更高的代價,表面上,他們雖在服務,但其最後的目的還是為著小我。在道德境界中的人,不論所做何事,皆以服務社會為目的。這一類人既不貪生,又不怕死;他們曉得除“我”以外,上面還有一個社會,一個全體。他們瞭解個人是社會的一部分,個人與社會是部分與全體的關係。就普通常識來說,部分的存在似乎先於全體,可是從哲學來說,應該先有全體,然後始有個體。例如房子中的支“柱”,是有了房子以後,始有所謂“柱”,假使沒有房子,則柱不成為柱,它只是一件大木料而已。同樣,人類在有了人倫的關係以後,始有所謂“人”,如沒有人倫關係,則人便不成為人,只是一團血肉。不錯,在沒有社會組織以前,每個人確已先具有一團肉,可是我們之成為人,卻因為是有了社會組織的緣故。道德境界中的人,很清楚的瞭解這一點。天地境界中的人,一切皆以服務宇宙為目的。他們對生死的見解,既無所謂生,復無所謂死;他們認為在社會之上,尚有一個更高的全體——宇宙。科學家的所謂宇宙,係指天體,太陽系及天河等,哲學家的所謂宇宙,係指一切,所以宇宙之外,不會有其他的東西,我人絕對不能離開宇宙而存在。天地境界的人能夠徹底瞭解這些道理,所以他們所做的事,便是為宇宙服務。

中國的所謂“聖賢”,應該有一個分別,“賢”是指道德境界的人,“聖”是指天地境界的人。至於一般的芸芸眾生,不是屬於自然境界,便是屬於功利境界。要達到自然境界或功利境界非常容易,要想進入道德境界或天地境界卻需要努力,只有努力,才能瞭解。究竟要怎樣做,才算是為宇宙服務呢?為宇宙服務所做的事,絕對不是什麼離奇特別的事,與為社會服務而做的事,並無二致。不過所做的事雖然一樣,瞭解的程度不同,其境界就不同了。我曾經看見一個文字學的教授,在指責一個粗識文字的老百姓,說他寫了一個別字。那一個別字,本來可以當做古字的假借,所以當時我便代那寫字的人辯護。結果,那位文字學教授這樣的回答我:“這一個字如果是我寫的,就是假借,出自一個粗識文字的人的手筆,便是別字。”這一段話很值得尋味,這就是說,做同樣的事情,因為了解程度互異,可以有不同的境界。再舉一例:同樣是大學教授,因為了解不同,亦有幾種不同的境界:屬於自然境界的,他們留學回來以後,有人請他教課,他便莫名其妙的當起教授來,什麼叫做教育,他毫不理會;有些教授則屬於功利境界,他們所以跑去當教授,是為著提高聲望,以便將來做官,可以銓敘較高的職位;另外有些教授則屬於道德境界,因為他們具有“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懷抱;有些教授則系天地境界,他們執教的目的,是為欲“得宇宙天才而教育之”。在客觀上,這四種教授所做的事情是一樣的,可是因為了解的程度不同,其境界自有差別。

《中庸》有兩句話:“聖人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與天地參矣:”所謂“贊天地之化育”並不是幫助天地颳風或下雨,“化育”是什麼?能夠在天地間生長的都是化育,能夠了解這一點,則我們的生活行動,都可以說是“贊天地之化育”,如果不明白這一點,那麼我們的生活行動,只能說是“為天地所化育”。所謂聖人,他能夠了解天地的化育,所以始能頂天立地,與天地參。草木無知(不懂化育的原理),所以草木只能為天地所化育。

由此看來,做聖人可以說很容易,亦可以說很難。聖人固然可以幹出特別的事來,但並不是幹出特別的事,始能成為聖人。所謂“迷則為凡,悟則為聖”,就是指做聖人的容易,人人可為聖賢,其原因亦在於此。

總而言之,所謂人生的意義,全憑我們對於人生的瞭解。

馮友蘭:人生的意義及人生中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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