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光吉讀《愛神之淚》︱一本另類的“色情史”

尉光吉讀《愛神之淚》︱一本另類的“色情史”

《愛神之淚》,[法]喬治·巴塔耶著,尉光吉譯,南京大學出版社·守望者,2020年3月出版,288頁,88.00元

巴塔耶的最後一本書名為“愛神之淚”。某種意義上,這部遺作可以算一本另類的“色情史”。不同於之前《色情》的寫作策略,巴塔耶這一次試圖在人類文明,尤其是藝術的進程中,重現色情觀念的變遷與興衰。為此,他給書配了大量圖片:一本名副其實的圖冊。巴塔耶回顧了從史前時代一直到二十世紀的色情圖像。然而,在原始石雕和壁畫、古典時期的瓶繪,以及文藝復興以來不同流派的繪畫裡,巴塔耶有意向世人展示兩類截然不同的圖像:一類是令人歡愉的圖像,迎合色情的一般慾望的圖像,包括取材自神話或歷史傳說的性享樂和性遊戲,以及狂歡、節慶的場景;另一類則是令人痛苦的圖像,看似與愛慾無關的圖像,包括地獄式的受難、集體的屠戮和獻祭,以斬首的形式呈現的謀殺,還有引人注目的異域酷刑。那麼,愛神的眼淚在哪裡?在整本圖冊中,愛神的唯一一次流淚出現在一幅題為“維納斯為阿多尼斯之死哭泣”的楓丹白露派畫作裡,眼淚和死亡明確地聯繫在了一起,暗示著象徵歡愉的愛神也會陷入悲痛。這正是巴塔耶的用意所在,就像他說的:“愛神無論如何是悲劇的。愛神首先是悲劇之神。”而唯有淚水能夠折射出愛神的雙層特質,揭示出愛慾背後隱藏的這死神的面容。所以,巴塔耶才如此令人詫異地把兩類圖像並置起來,對他來說,愛與死,色與苦,原本就是一體。《愛神之淚》的書名已透露了其寫作的核心命題:色情的體驗總與死亡的意識相伴,性高潮的“欲仙欲死”不過最終死亡的預先品嚐罷了,它們共享著一種對生命的打斷,一種對存在的暴力,其強度足以讓淚水奪眶而出。

那麼,在色情與死亡於瞬間達成一致的意義上,愛神的眼淚既包含至上的歡愉,又流露無限的恐怖。這是巴塔耶早已察覺的淚水之悖論:“除了痛苦的淚水,悲傷的淚水,死亡的淚水,還有喜悅的淚水。”正如性的快感觸及了死的深淵,反過來,畏的淚水亦能召喚樂的笑聲。於是,巴塔耶的圖像不僅如希羅尼穆斯·博斯的三聯畫一樣搭建了天堂和地獄的兩極場景,而且遍佈歡笑的樂園和漫天哭聲的末日構成了彼此的鏡子,隨時準備著成為對方的替身:剛剛還是縱酒狂歡的盛宴,轉眼就陷入了暴虐無情的屠殺;前一秒還是纏綿悱惻的情侶,後一秒就成了血海深仇的敵手;就連最平凡的裸體,也要經歷反覆的變形:這兒優雅高貴,那兒扭曲掙扎;這兒一塵不染,那兒傷痕累累;伊甸園的清白之軀和罪人們的殘肢斷臂僅是一頁之隔,但最悲慘的肉體也在享受最極致的幸福,哪怕被折磨得沒有樣子,也未失去誘人的美。受凌遲的男子用他陶醉的神情迷住了巴塔耶,刑苦催生出極樂,昭示一種無比殘酷的美,就像《內在體驗》的驚人描述:“美得像只胡蜂。”

所以,當悲與喜、苦與樂、墮落與拯救、災難與恩典、毀滅與創造統統被模糊的淚水淹沒,在裡頭融為一體時,拖著死亡長影的愛神,就自然地“喚起了眼淚”。眼淚,難道不是獻給愛神的禮物?彷彿每一次落淚的時刻,都有愛神的到場;眼淚,總在等待愛神的拂拭。而愛神,本質上,也註定要流淚。她甚至就是眼淚,那遙遠的眼淚,鹹澀的海水,情慾的泡沫……

巴塔耶一生都在不懈地追尋愛神,他因此也嚐盡淚水的滋味。在他的第一部小說《眼睛的故事》裡,淚水的傾瀉已和情慾的發作密不可分;接著,超現實主義的狂想進一步確認了淚水蘊含的爆發力,賦予了它火山噴發的能量;神聖社會學的沉思又讓他看到了淚水深藏的靜默,每一次哭泣所面臨的死亡一般的未知;而到了戰時的“無神學”寫作,淚水最終和色情、詩歌、迷醉、獻祭一起,湧向了至尊的極限體驗……對巴塔耶而言,淚水既是打斷,也是溢出,它不僅溢出了眼睛和身體,更溢出了存在,溢出了存在的可能性:它是幸福與痛苦、現實與幻覺、知識與非知、可能與不可能之間界限的標誌。巴塔耶喜歡用“在淚水的界限”這一表述。在他的寫作中,他自己有多少次被淚水拋到了界限上啊,而淚水本身已成為了界限:當維納斯為阿多尼斯哀悼並落淚時,它是生存的界限;當德•萊斯在法庭上哭泣並懺悔時,它是殘暴的界限;當薩德在獄中遺失《索多瑪》的手稿並流下“血淚”時,它是書寫的界限;當尼采在都靈抱馬痛苦並步入瘋狂時,它是思想的界限……就這樣,巴塔耶不斷地邁向淚水,迷失於淚水,他不得不借著淚水來思考,來寫作,而他生命的足跡不就是一道淚痕嗎?終於,在耗費的意志下,淚泉也迎來了窮竭的一天。在淚水的極限處,《愛神之淚》,既是最後之書,也是最後之淚。

尉光吉读《爱神之泪》︱一本另类的“色情史”

喬治·巴塔耶

《愛神之淚》這個神秘的題名所指涉的畫作(羅索·菲奧倫迪諾的《維納斯為阿多尼斯之死哭泣》)也讓我想起了巴塔耶自己的一份哀思,他對化名“勞拉”的情人柯萊特•佩妮奧的悼念。佩妮奧曾是巴塔耶的秘密社團“無頭者”的核心成員,一個思想激烈的年輕女子,她在二戰的前夕離世了;而戰火中巴塔耶仍不忘來到她的墓前,就如維納斯面對著地上的阿多尼斯。巴塔耶的日記(1939年9月14日)記錄了這場黑暗中與亡魂的相遇:“我悲痛地用雙臂抱住自己……那一刻我像是悄無聲息地裂成兩半,而我正摟著她……我似觸摸著她,呼吸著她:一種可怕的甜蜜攫住了我”,但很快“我痛苦地流淚……因為我知道我會再次失去她……”(《全集》第五卷)。這是巴塔耶自己揮灑的愛神之淚。或許,正是在愛神的擁抱中,對死亡的畏懼才敞開了其淚水的無盡深淵。人間的擁抱最為緊密之時,分離的憂苦也真正地從死亡的大地深處湧出,使得因愛神而暫時脫離孤獨的存在發覺自己再次面臨根基的喪失,其不完整的本相。但在這如淚般流離的塌陷中,愛神又提供唯一的立足,僅存的慰藉。

多年後,勞拉的幻影化身成了《天空之藍》裡的“蒂爾媞”,而小說也在愛神的淚水中落幕:火車上,即將與戀人“我”(巴塔耶)別離的蒂爾媞突然哭泣,而這淚水融入了綿綿細雨,融入了墳墓遍地的陰森平原,直至融入車輪碾碎肉體時發出的噪音。在戰爭爆發的邊緣,將被撕裂的愛神流出的眼淚不僅宣示自身的命運,還向一個瘋狂失序的世界,死亡的時代,投出了無限的悲憫。在它的柔弱無力中,淚水如此絕望地維護著戀人的小小的共通體,頑固地抵抗著外部所強加的一切破滅,雖然它也無奈地堅信破滅的必然,在愛慾盡頭的虛空中,接受了死亡才能贈予的滿盈。

淚水絕不只是創痛的流露,它更是愛的最終界限:在死的恐怖面前,它守衛著有限之存在通過愛的結合走向永恆的微渺希望。

或許,這部淚水之書,已在呼吸的極限處,見證了一種愛的信念。為了所哀思的亡者,為了自己將要成為的亡者,流下的眼淚,徹底獻出了一份愛。由一個終有一死的愛者,獻給其所愛的人,獻給世上所有的愛者,獻給愛者的共通體。

獻給親愛的伊絲多。

(本文為《愛神之淚》譯者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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