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鄉間風景畫:柴科夫斯基的《杜姆卡》


俄羅斯鄉間風景畫:柴科夫斯基的《杜姆卡》

◎汪晨陽

“杜姆卡”(Dumka),是從烏克蘭語中引入的音樂體裁,原意為“沉思、思想”,最早是斯拉夫民族的一種民間敘事歌曲,歌曲大多敘述英雄事蹟,音樂帶有憂鬱和沉思的特徵,在古典音樂中意味著“一種涉及從憂鬱到繁榮的器樂曲”。許多生活在20世紀前後的斯拉夫作曲家都創作過這種體裁的作品,例如波蘭的莫紐什科(歌劇《哈爾卡》第四部分前奏曲)和捷克的德沃夏克(鋼琴曲Op.35,Op.12/1;絃樂六重奏Op.48慢樂章;降E大調絃樂四重奏Op.51;A大調鋼琴四重奏Op.81;鋼琴三重奏Op.90)等,他們使之成為泛斯拉夫文明的音樂象徵。

1885年,柴科夫斯基在一個名叫克林的地方定居下來,這段半隱居的日子使他深深地醉心於鄉間的美麗景色之中,大自然的美好喚起了老柴心中的激情,他在與梅克夫人的通信中寫道:“這樸素的俄國風情,夏天的夜晚在這兒的田野上、草原上的每一次漫步都深深地震撼著我,我已經被熱愛自然的思潮所折服。”正因如此,柴科夫斯基在《杜姆卡》的標題之下添加了小標題——“俄羅斯鄉村景色。”1886年,他寫出鋼琴作品《杜姆卡》,將極富民族特色的旋律特徵運用於其中,使之憑藉著淳樸親切、激情飛揚、但又略帶苦澀的音樂風格,成為浪漫主義鋼琴曲庫中的一部傑作。

俄羅斯鄉間風景畫:柴科夫斯基的《杜姆卡》

梅克夫人


在譜寫這首作品時,柴科夫斯基正處於自己藝術創作的巔峰時期。老柴堅信,他可以用最簡單的音樂動機來表達一種情緒。開頭簡短的幾個音符奠定了樂曲灰暗的情緒基礎,緩慢的進行讓人有點喘不過氣,彷彿身處蕭瑟肅殺的冬季,菸灰色的天空不停歇地下著雪,淺灰色的樹林、淺灘都覆蓋著厚厚的一層,壓抑且沉悶。主題中滲透出來的俄國民間曲調在低聲部短暫的音型上交替出現,直逼人的靈魂深處。

不得不承認,柴科夫斯基是將低聲部旋律的流動性發揮到極致的作曲家。當音樂流動至1分30秒時,低聲部成為旋律聲部,音樂的情緒進入了更為渾厚的階段。與開頭相同的旋律進行而伴隨著深厚的和絃,高聲部的流動伴奏音型對這樣沉重的旋律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一陣陣而起的情緒不斷的外化,將開頭深沉的感覺不停的推到人的面前,讓人不得不接受,不得不身臨其境。

柴科夫斯基曾經說過:“我的音樂之所以具有俄羅斯因素,是因為我出生在這樣一個平靜的地方,自幼就受著俄羅斯民族音樂難以言轉的美麗的感染,強烈熱愛俄羅斯特色的各種表現形式。總之,我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俄羅斯人。”第二部分正是如此,進入大調的音樂聽起來似乎更加敞亮,極富俄羅斯民間音樂風格的旋律不斷地行進,像是一場熱鬧歡騰的舞會,情緒活潑熱烈,節奏性強,音色明亮,變化豐富。八分音符和十六分音符連續的跳躍將舞者熱烈豪邁的姿態描繪得淋漓盡致。從中強到極強的力度變化將宏大的舞會場面身臨其境地展現在眼前。最高潮處的八度跳進上行彷彿是一次最大的深呼吸,緊接而來的流暢旋律將情緒宣洩至極,暢快淋漓地表現出俄羅斯人民樂觀和開朗的性情,更像是一種掙脫。

第三部分的再現和尾聲,老柴將旋律移至低八度進行,像是一種更加深沉的嘆息,漸漸地削弱和聲的效果使得旋律尤具孤獨感,直至最終將心中的悲傷與苦澀變為一種哀悼。前後對比性強烈的段落,使這首作品具有了高度的統一。

談起對於《杜姆卡》的演繹,霍洛維茨的版本必得仔細聽一聽,俄羅斯人身上那股瀟灑恣意,在他的琴鍵下起舞飛揚。阿什肯納齊,這位冰島籍的前蘇聯人,他善於鑽研人心中最深沉溫暖的個性,也融化在他的指尖上,演繹出俄羅斯人的柔情。根正苗紅的普列特涅夫,其音樂不急不躁,不疾不徐,理性中略帶一絲感性,在音樂中透漏著一股俄羅斯人天生的隱忍之感。這三位鋼琴家的演奏,實在值得細細品味。

霍洛維茨,這位“古怪”的先生,憑藉著粗壯的大手,總是在琴鍵上“指點江山”。都說他的演奏自由而瀟灑,輝煌而震撼,但《杜姆卡》似乎把他的優勢給全掩藏了起來。老霍似乎全然按照譜面上給出的速度信息,老老實實地進行了演奏。乍聽之下,除了高潮部分該有的氣勢,似乎顯得激情有餘,飽滿不足,但倘若靜下來仔細聆聽,就會驚奇於自己竟如此淺薄。在霍洛維茨的手下,音與音之間的距離不是琴鍵上的白鍵與黑鍵,也不是理論中的二度和三度,這個距離會移動——隨著空間移動,隨著情緒移動。單獨聆聽他的版本,你的心會不自覺的隨著音樂而加快跳動。這種跳動十分規律,就如音樂剛開始之處較慢的速度。在陳述中牽動你的心,是霍洛維茨的音樂中最為神奇的地方。而在陳述中不斷地加緊音樂的律動,是種不受控制的下意識舉動,就像一個人說話,談吐間就能吸引人的注意,無需太多高潮。

俄羅斯鄉間風景畫:柴科夫斯基的《杜姆卡》

如果說陳述部分的音樂是心跳律動的開始,那麼高潮前期的段落,就顯得十分戲劇性了。第二部分的開始,老霍的處理出人意料----慢起的分解和絃像是話間的呼吸,過度得十分自然。逐漸加快的陳述,漸漸突出低聲部。低聲部的和絃在老霍的手下顯得十分生動,它再也不是沉重的代表,它有生命,是對旋律聲部的回應,就像老柴心中最深沉的呼應一般。跳音和重音的配合讓這個部分就如對話一般有趣。高潮的揮灑是老霍的長處,極富色彩的和絃在他的手中扮演著各自的角色,卻又在極為快速的狀態下融為一體,一瀉千里。這其間的灑脫唯在老霍的手中才有滋味。回頭而來的沉思,並未令老霍放慢腳步,低聲部的嘆息比起之前要更為濃烈,不得不承認,這種敘述的方式更讓人回味。最後的和絃反其道行之,並未處理成強終,而是三聲如心跳般的咚咚聲,意猶未盡之感尤為強烈。霍洛維茨真是將音樂的心跳與聽者的心跳一直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著實是個厲害的玩家。

阿什肯納齊演奏的《杜姆卡》,溫暖動人,乃切實的一曲悲歌。初觸鍵之細膩,深入鍵之爆發,巧離鍵之彌留,阿什肯納齊將音樂婉轉地滲入於手指和琴鍵接觸的每個瞬間,演繹出了別緻的韻味。相較霍洛維茨,阿什肯納齊的開頭並沒有執行譜面的速度——而是略慢一點,並且增強了部分音的亮度,像是一種提醒,不時地敲打著聽者的心。在第一部分的結尾處,阿什肯納齊用了一個輕微的漸慢漸弱作為銜接,是一種感情向另一種感情進發的有效停頓。這種停頓所帶來的是深呼吸後的爆發。

第二部分起始的快速分解和絃的閃亮登場,是舞蹈音樂的開始。阿什肯納齊似乎非常喜歡這一音樂,其中的跳音與長連線交相呼應,音樂的顆粒感與流動性密切配合。和霍洛維茨不同的是,阿什肯納齊並沒有將高潮前的段落進行明顯的劃分,段落間的過渡僅是一個音的略略延長;慢於霍洛維茨的速度,將音樂以更為不能輕易聽到的柔順線條粘合在一起,細膩且悠長。高潮段落的來臨給了阿什肯納齊展示技巧的機會,但這個溫柔的男人總不喜歡一瀉千里,八度與和絃間微妙的轉動,旋律和伴奏間巧妙的回應,讓這首樂曲在熱烈的情緒中總能品到那一絲柔情。再現的部分,阿什肯納齊才將自己心中最深沉的感情奔湧而出,深沉的嘆息通過琴音刺透了天幕,還有的是嘆息後的那種空洞。最後三個音的強收,是終曲的爆發,誰說悲歌唱到尾聲,一定是漸行漸遠的弱的哭泣呢?

普列特涅夫,這個號稱最擅長演繹老柴作品的前蘇聯人,生活在當時最紅火的年代。大約是那個時代所賦予的特性,在他的老柴中,總有著或許有些過度的理性。與前兩位演奏家的演繹對比,普列特涅夫的版本速度是最慢的——也許是他故意放慢了速度。在他的音樂開始,理性就多於了感性。彷彿是置身於悲歌之外,客觀地分析著種種經歷。但音樂適合這麼理智地去解決嗎?普列特涅夫給了一個否定的答案。長線條的處理使人驚歎。音樂掠過的每個位置,都讓人不捨呼吸,深怕錯過了什麼精彩的瞬間。

進入第二部分的音樂,普列特涅夫似乎將非理性的情緒更加放大,在比前兩位演奏家略慢的速度下,拉長了線條的質感。在高潮來臨的沉重的音響中,普列特涅夫讓那些未獲滿足的和聲發揮了最大的作用。對於每個和絃音色變化的熟練掌握,令這首悲歌的隱忍感更加濃郁。而進入再現部,沉重感愈發濃烈,越來越慢的速度猶如最後的掙扎。對整首作品而言,其速度並未隨著情緒產生相應的起伏,而是在較為穩定的狀態下做出了細微的變化。

斯特拉文斯基曾說過:“柴科夫斯基是我們之中最俄羅斯化的音樂家。”事實的確如此,他的作品中處處體現著俄羅斯的精神,那種從骨子裡滲透出來的俄羅斯的民族性格,旋律悠長而寬廣,自然質樸,真摯動人,是最為俄羅斯的詩情畫意,就像《杜姆卡》中那些耐人尋味的意境。正如梅克夫人所說的,在他的音樂裡,人們能夠感受到至善至美,還有那種從無到有的超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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