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佞"書家的精神世界如何讀取?未必是"書如其人"

當每次換代之際,書畫家都很難逃脫歷史洪流的裹挾,常常被捲入其中,不得不做出非此即彼的抉擇,其歷史定位由此確立,其詩文書畫也相應地被貼上各類標籤。


明清文人


"忠奸之辯"此類二元論的評價方式與此對應,這是儒教立國之後延續已久的傳統。明清之際的書畫家,其藝術地位也常常與其人生抉擇捆綁在起,固定為標準化的形象。除了王鋒、黃道周之外,張瑞圖也是如此,只是他們的類型各不相同。

張瑞圖

01、以擅書名世的張瑞圖,更加強調銳利的露鋒起筆

如同王鋒、黃道周一樣,張瑞圖也以擅書名世。他與董其昌、邢侗、米萬鍾齊名,與董其昌有"南張北董"之稱。但因為他依附魏忠賢,氣節有虧而多為士林詬病。在這方面,他與王鐸類似;不同的是,王鐸是入仕清廷成為"貳臣"。

在書法風格方面,張瑞圖與黃道周頗多類似之處,但其人生選擇大異其道。書法與氣節、人格、氣質、修養糅合糾纏在一起,這三人成為書法史敘事中不同的類型。因此,細緻分析他們的書法,及其書法與其他標籤合而成的類型,或可窺見書法史的深層理路。

就筆法而言,宋代以來的書法已然形成了以"內"為代表的王羲之類型和以"外拓"為代表的顏真卿類型。

張瑞圖行書《李夢陽翛然臺詩卷》

簡而言之,"內"類型多以露鋒起筆側鋒行筆,中宮緊促,線條多有內凹型弧線,風格多秀雅瘦勁;"外拓"類型多藏鋒起筆,中鋒行筆,中宮硫朗,線條多有外凸弧線,向外擴張取勢,風格多雄強朴茂。張瑞圖無疑屬於第一種類型,露鋒起筆,線條中段多有內凹弧線,中宮較緊,峻利瘦硬。

與大多數"內"類型的王羲之一路書風不同的是,張瑞圖更加強調銳利的露鋒起筆,除了銳利的角度,還有露鋒的長度,因而其尖峭之勢更為明顯。

對於線條中段的忽視可能是宋代之後書法家的普遍特點,張瑞圖也是如此。除了少部分大字立軸書法作品的線條中段較為厚實之外,其他小字書法作品如冊頁、手卷對於線條中段的"留駐"並不過分關注,大多數時候是順勢劉過。可以看出,其行筆過程當中,多為筆尖運行較少筆肚鋪毫。

張瑞圖 書法 立軸 水墨絹本

02、張瑞圖對於自身書法的"補救"

王羲之書法中,《蘭亭序》屬於通過筆尖的切入、留駐而呈現瘦勁優雅風格的代表;《初月帖》是通過筆肚的鋪陳、絞轉而呈現渾厚而又豐富風格的代表。而在宋以後的書法史中,《蘭亭序》的影響力遠勝於《初月帖》。

此外,唐楷提按筆法的強勢影響瀰漫在宋代以來的書跡之中。所以,筆觸在紙面的劃過,以及對於起筆、收筆兩端的重按、重提成為常態,線條、筆法日趨簡單粗陋。張瑞圖書法中線條和筆法的表現力幾乎已達到歷史的最低點。

如果僅是以上特點,張瑞圖大概無法在書法史中獲得重要地位。他的補救方式是:增加線條的弧度,增多線條的組合,製造出一種繁複的景象,尤其是其草書。其草書的弧度與以前諸多草書家的弧度都不一樣,張旭、懷素等人草書中的弧度是外凸飽滿的,因而有種往外擴張的奔放感;

張瑞圖 草書五言詩 扇面 金箋

而張瑞圖的多為內回式,是向內陷入的弧線,因而有種壓抑感,且其弧線多為筆觸左右擺動而來,使其書法具有類似章草的古雅情調。章草自隸書發展而來,早期章草如索靖、陸機書作的線條大多質樸厚實,擺動筆觸是將筆毫鋪陳在紙面上,利用手腕的慣性動作順勢擺動而成。

元明以後,章草中的"擺動"筆法受提按筆法影響,連貫順暢不如以往,且多有裝飾成分。張瑞圖的擺動方式與前賢有別,如其《草書鮑照陸機詩長卷》,擺動弧度更大尤其是起收筆之處,使得整段線條成飄帶狀。因此,與其說是擺動,不如說是甩動,因而其草書具有強烈的跳蕩之勢。

線條的簡陋和整體的跳蕩使張瑞圖的草書具有某種糾結的意味。不唯如此,張瑞圖還通過壓縮中宮,以及橫向線條之間的距離來呈現出一種壓抑感。

張瑞圖 草書五言詩

壓縮中宮的書法此前並不少見,如楊凝式的《神仙起居法》,其中宮的壓縮和線條的扭結是順勢而為、隨勢生髮的,而張瑞圖的中宮壓縮和線條組合方式呈現出規律性的排列感。線條的上下翻折、左右跳蕩使情感的表達更為激烈。

雖然同屬壓抑類型,楊凝式屬於由內生髮的自然流露,而張瑞圖則更帶有受外界強烈壓迫的意味。同時期的黃道周基本上也屬於字形寬扁、橫向壓實的類型。相比較而言,黃道周的線條更為質樸溫厚,張瑞圖的則跳蕩尖峭;線條組合上,黃道周的較為穩健且有規律,張瑞圖的則翻折回旋,令人眼花繚亂。

就呈現方式或表現方式而言,黃道周的更像壓抑局勢中的溫厚之士,張瑞圖的更趨向於在侷促時局中根基不穩,而又想左右奔突的機會主義者。"書為心畫",他們的內心世界也略可從書跡中窺見。

秋拍視野下的張瑞圖書畫作品


03、"書如其人",指的未必是書法家所有的精神層面

自柳公權"心正筆正"之論以及顏真卿"忠義"形象確立之後,"以人論書之論更多地指向書法與節義之間的關係,書法與書法家精神世界其他層面的關係被有意無意地忽略了。

而書法史中書法與節義之間的對應,常令人困惑,比如,當我們在蔡京書法中發現顏真卿書法的結體,從王鐸草書中看到縱橫恣肆的章法,從黃道周的書法中窺見壓抑侷促的空間時,我們能否從中完成"忠奸之辯"?

或者我們僅能從中看出書家的修養、氣質和性格?又或者正如劉熙載所說:"書者,如也。如其志,如其學,如其才。總之,如其人而已。""書如其人",指的未必是書法家所有的精神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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