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武漢那位憤怒老姐姐“閉嘴”的時候


當武漢那位憤怒老姐姐“閉嘴”的時候

【楊樹軍專欄】

當武漢那位憤怒老姐姐“閉嘴”的時候

原創作者|楊樹軍(深圳市固戍小學校校長)

毫無疑問,我們此時正置身於歷史現場。

除了戰爭,可能從來還沒有一次事件如此深刻地影響著每一個人。作為當事人,我們可以有怎樣的觀察視角,以及選擇屬於自己的表達方式?每個人只能看到自己想看的,因為眼睛已經幫我們把世界過濾過了。眼睛就是我們最大的侷限,但是不透過雙眼我們什麼也看不見。

主流媒體為我們準備了一堆信息,自媒體也在努力證明自己的信息才更有價值。有人在為我們製作有觀點的新聞,在大部分人看來,這就是一種粗鄙化的表達,選擇性與傾向性讓他們揹負上了造假的嫌疑。相對而言,“封城日記”的書寫者似乎一直在努力接近事實真相——但這也僅僅是部分深夜追隨者的看法。

應該以什麼樣的話語方式描述我們面前這場事件?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選擇——但說到底,每個人都在從自己的腳下出發,把偏見當成洞見。武漢那位女作家選擇以日記的形式進行純私人化的記錄——她並沒有義務為整個事件的真相負責。但大部分讀者並沒有把那些文字當成“日記”來讀,他們私自賦予了這些文字匡正天下的功能。

那顯然超出了一位作家的能力。事實上,我們都希望看見更客觀、全面的歷史敘述。對一場巨大的災難而言,日記這類性質模糊的文字最多隻能算是素材——在某種程度上,它也是一種“粗鄙”化的表達方式。

沒有人主動拒絕真相。但真相是什麼?因為折射的原因,圓形水族箱裡的金魚看見的世界可能都是弧形的——你怎麼知道我們不是處在一個更大的金魚缸裡呢?另外,苦難本身可以談論嗎?當真正的苦難來臨時,我們只有渾身發冷,只有縱身一跳……當我們每年跟侵略者討論一次自己當年被殺害的同胞人數時,那就是一次學術交流,跟苦難無關。

事實上,當我們身陷現場時,我們什麼也發現不了——距離感讓我們有機會回過身去觀照它,那時,我們才有可能看清現場。《我不是藥神》這一類直接關注社會熱點話題的作品有可能成為藝術品嗎?如果缺乏冷靜的審視,如果沒有價值追問,不管票房有多熱,它的意義肯定比不上新華社記者提供給有關部門的一份“內參”。

司馬遷是一個偉大的歷史書寫者,因為他有能力站在歷史之上。《史記》中有鮮活的細節,但也有深刻的思考。五年的楚漢戰爭肯定是歷史大事件,其中最能觸動司馬遷的是什麼東西呢?《史記》在為我們留下《高祖本紀》的同時也留下了一篇《項羽本紀》。項羽一生裂天下、封王侯,雖未能最終成就霸業,但肯定是大英雄。劉邦的一生卻要複雜得多。該如何總結這位大漢開國皇帝呢?司馬遷在《高祖本紀》的結尾處思考的問題是歷史為什麼最終選擇了劉漢。夏商周三代循環往復,利弊叢生,秦只是用一個錯誤取代了另一個錯誤;漢的偉大在於其“承敝易變,使人不倦”。因此高祖得以——葬長陵,而我們從此擁有了自己的民族標識。

我們今天缺乏的正是這種對歷史的思考能力。比如賈樟柯的電影,大部分時間他都在玩味自己的經歷,並讓自己深陷其中……他的影片裡常常出現八十年代內地小縣城這類場景,“舞廳”是經典標誌,音樂是那個時代最流行的音樂,他會讓那個音樂持續很久。他不是恍如隔世,而是一直沉迷在“原來的味道”中……說到底,他還是太愛家鄉了,就像遇見了兒時的某種食物,這時候他的判斷能力是有問題的,因為他無法客觀,然後就宣佈:這種東西就是天下第一美味。

玩味基於我們的立場,深陷其中就成了我們的侷限。

在疫情結束之後,當我們的心情平復下來之後,會有我們這個時代專屬的“史記”嗎?

此時此刻我們卻深陷各種粗鄙化的表達之中。“疫情就是命令,防控就是責任”這樣的橫幅早已經開始泛白了,沒有人覺得這句話文法不通嗎?

通常的邏輯是——我們還在初級階段,現在又是非常時期。“武漢加油!天佑中華!”簡單粗暴,問題是我們都聽得懂。這裡都火燒眉毛了,誰跟你風花雪月呢?但是,你用電腦打印那兩句口號的時間,同樣可以打印“豈曰無衣,與子同裳”啊。在更加粗鄙的人看來,日本人的“口號”背後是否有中國人操刀似乎更重要。當他們得知大部分日本人的中文水平還不至於隨口吟詠《詩經》時,他們就已經很開心了。

我們的世俗生活正在被割裂為兩個話語體系。你聽不懂我說的,我也不喜歡聽你的。一方誇大事實,另一方則刻意隱瞞。我們各自選擇了不同的粗鄙方式。

我們可能正在適應某種粗鄙化的東西。“豈曰無衣,與子同裳”這樣的橫幅可以掛在村口的泥牆上嗎?講究是什麼?那是溫飽很久之後的事情,一個人開始講究了,就表明開始做長遠打算了,已經著手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了。

“武漢加油”與“風月同天”究竟哪個更好,我們從來就沒有為此達成共識。

如果有一個人可以責怪,我們受傷的情緒是否更容易平復呢?前提是那個人允許我們責怪——即便他不接受。現在這個犯錯的人死不認錯,甚至還不准我們質疑,他似乎正在激起我們共同的憤慨。此時我們正深陷這樣的憤慨中,武漢那位老姐姐是我們的代言人,她的日記就是我們集體炸起的汗毛。

更要緊的是試圖去理解這件事本身,而不是急於表達自己的觀點。讀日記當然很過癮,但它是大眾的、表面的、也是有限的。除了它,我們還需要另外的視角和方式,我們需要跳開一點,迴轉身去觀照整個事件,努力洞悉事件的內在秘密;除此以外,武漢連同全世界,此刻都置身於災難之中,它對我們民族,乃至整個人類意味著什麼?

井拔涼水解渴,但味道始終差點。隨著疫情結束,老姐姐的日記慢慢淡出我們的視野才是正常現象。

流行歌也有情感真摯,旋律優美的,但殿堂級的音樂一定是那些更嚴肅的作品。研究魯迅的人一定會關注他的日記,但魯迅的雜文裡有當時中國社會現實,而魯迅的小說一千年以後還會被人記住。從這個意義上講,老姐姐最終留下來的只能是《萬箭穿心》。

僅僅從這一角度來說,此時此刻的方方是值得懷疑的。

懷疑是為了讓我們整體免於深陷一種粗鄙之中。

因為是非常時期,粗鄙正在成為粗鄙者的通行證。即便是充分授權的執法部門,在面對普通民眾時,如果不是情況緊急到立即就會死人,也可以好好說話的。

垃圾車可以運送食物嗎?在認為可以的人看來,現在是什麼時候,還特麼矯情!而在那些認為不可以的人看來,即便是臨刑前的那頓餃子,如果不配上一碟醋他也堅持不動筷子。

過往的歷史表明,災難現場總會有日記留下來,似乎也只有日記才算真實。正像我們都在熬夜追的那些“封城日記”那樣,它是白描、寫真,屬於一種自然主義風格。我們分明看見有一個憤怒的老姐姐就站在你身邊,還要裝出不怎麼憤怒的樣子,嘴上說情況越來越好,心裡在痛快地爆著一連串的漢罵。她彷彿一直在問——如果憤怒的表情都不允許,我可以有點牴觸情緒嗎?事實上,沉默也是一種敘述方式啊。

她像孩子一樣提出了許多問題,但從不會停下來聽人講解——我們正在滿足於揪出了一個一個嫌犯。這就是我們面對疫情的正確方式嗎?

3000年的中華歷史被《史記》濃縮成了52萬個漢字,這次疫情可以被“庚子鼠年,天下大疫”八個字一筆帶過嗎?我們應該對人類的文明史繼續抱持信心嗎?當武漢那位憤怒老姐姐的“封城日記”停更以後,我們都希望她和她的同行們開始更深刻的思考,並在適當的時候進行更生動的記錄——撰寫我們這個時代的“史記”,否則在將來,我們華麗的墓誌銘上只會留下“粗鄙”二字。

當武漢那位憤怒老姐姐“閉嘴”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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