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時候我對父親的記憶，大多停留在一扇窗上。
那個時候，他在西安工作不經常回家，每次回家也住不了幾天，然後便匆匆離去。
每次回家他都會給我買很多好吃的，還有新玩具。
他會給我講故事，教我背唐詩。
他會把我高高地舉起來，然後在空中旋轉，那時候我都大聲地咯咯笑著。
每次他走，我都會抱著他給我買的玩具，站上一個小板凳，隔著窗看著他，一直到看不見。
我後腦勺上有好幾塊疤，我媽說那是我從小板凳上摔下來弄的。
所以，那個時候我記憶最深的，是他的背影。
只是我沒想到，之後的這些年我看著那個背影，從挺拔到佝僂，從意氣風發到孤單落寞，從生動鮮活到化為一縷塵煙。
那年是1983年。
02
我是家裡的獨子，但是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不敢肯定父親是愛我的。
因為從我記事以來，他對我都非常嚴厲的。
好像我所有的努力，取得的成績，永遠也不會讓他滿意，永遠也得不到他的表揚。
我考試考了雙百，我興高采烈地遞給他成績單，他只是隨便看一眼，然後扔還給我說，還得努力，別驕傲。
我當上了小隊長，我向他報喜，他還是平淡地說，那不是還有大隊長呢嗎？
我選上了班級的三好學生，他依然沒有笑意，他說，全校三好學生的才值得炫耀。
我考上了非常好的高中，他沒有恭喜我，只是和我說，高中要更加地努力，才能考上一個好點的大學。
很長一段時間裡，我覺得我沒有自己的人生，我活著最大的意義，就是能有朝一日獲得他的肯定。
像那個年代的許多父親一樣，他也會經常揍我。
大多因為我把他的手錶拆了裝不回去，把螺絲刀插到電源插座裡，偷看《金瓶梅》，還有就是大概上房、爬樹、打破鄰居家玻璃之類的事情。
記得高二那年我過生日，他給我買了個新足球。
我非常喜歡，就在我的房間裡顛球玩，他在一邊看著。
有一腳顛大了，球飛向了窗子，我急忙衝過去想接住。
結果當我接住球的那一刻，半個身子已經在窗子外面了，他幾步衝過來把我拉倒在地上。
接著他就開始揍我，一邊打一邊罵我，你沒腦子嗎？不要命了？
那次他打得特別狠，我的耳朵都流血了，我急了，我站起來死命地抓住他舉起來的手，大聲對他喊，你想打死我嗎？
那一刻，我看到他的臉有些扭曲，手也開始顫抖。
他放開了手，指著我說，給我滾。
我離家出走了。
我在外面晃盪了一個星期，飢寒交迫，狼狽不堪。
但是我不能就這樣回去，是他趕我出來的，他不來找我，我就不回去。
終於在一個下午，父親找到了我。
我警惕地看著他，我怕他還沒消氣，還揍我。
他的眼神躲閃著我，淡淡地說，回家吧，你媽今天包了餃子，吃完了還能看世界盃。
我坐上他的自行車後座，我有很多年沒有坐過他的自行車了，上一次坐還是上小學的時候。
我拉著他的衣襟，從這個角度能清楚地看到他頭上的白髮。
我感覺他蹬得很吃力，忽然發現他已經不再年輕了。
我說，爸，我來騎車吧，我帶著你。
他說，哼，不用，我能行。
那年是1998年。
03
做手術的前一天晚上，醫生來病房讓家屬籤手術確認書。
我媽拿起筆正要去籤。
我爸說，讓兒子籤吧，他是男子漢了。
我用有些顫抖的手簽了字，回頭問他，爸，你不會有事的，是嗎？
他從床上起來，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笑著說，沒事的。
父親生病了，細胞癌。
過了三個月，父親還是走了，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一捧塵土。
喪事之後，我收拾父親的遺物，發現了一本有些破舊的記事本。
我好奇地打開它，上面寫著：
兒子今天會笑了，可惜我沒在家，我沒看見。
今天我終於調回老家了，兒子太瘦了，我得給他補補。
兒子今天考了個雙百，我沒表揚他，男孩子不能讓他驕傲。
今天我打了兒子，他居然偷偷看《金瓶梅》，書其實是好書，就是看得早了點。
今天在雜誌上看到有個作者和兒子重名，我把名字剪下來了，真希望以後可以在雜誌上看見兒子的文章，恩，兒子一定行的。
今天我氣急了打了兒子，他太氣人了，他差點從樓上掉下去。
兒子離家出走了， 我想明天就去找他，但是想想男孩子出去歷練一下也好。
我得去找兒子了，一個星期了，別出什麼事。
今天兒子要騎車帶我，嫌棄我老了蹬不動車子了，我還不老，等我老了再坐你的車吧。
兒子什麼時候能長大啊，長大了好娶個媳婦，給我生個大孫子。
我生病了，可能有點嚴重，不過兒子知道關心我了，他長大了，真好。
我可能堅持不下去了，放心不下兒子，不過還好，他已經是個大男人了。
兒子，我真的堅持不下去了，我走了，以後，你好好的。
我把那個記事本抱在懷裡，淚如雨下。
那年是2003年。
晚上我回到家，大寶興奮地跑過來抱著我的雙腿說，爸爸，舉高高吧。
我說好吧，然後高高地舉起他，在空中旋轉著，那一刻大寶咯咯地笑著。
在大寶的笑聲中，我開始變得恍惚，彷彿回到了小時候，彷彿在空中旋轉著笑著的那個小男孩是我。
我低下頭，想看看爸爸的樣子，可是我卻看不清楚，我努力地睜大眼睛，卻還是看不清楚。
然後，我哭了。
我翻出了爸爸的記事本，接著他的後面寫道：
爸，我長胖了，你別給我補了。
爸，《金瓶梅》確實是一本好書。
爸，我長大了，要結婚了。
爸，我結婚了，可惜你沒在家，你沒看見。
爸，大寶出生了，他長得像你，眼睛大睫毛長。
爸，我的文章在雜誌上發表了，沒用筆名，用的你給我起的名字，這回你可以不用剪別人的名字了。
爸，我不騎自行車了，我買了汽車，我帶你去兜風吧。
爸，你放心吧，我真的是個大男人了。
爸，我想說我愛你，你聽見了嗎？
這個世界上，愛你最深卻不表達的人，就是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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