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裝病的小孩,終於痊癒了

我認識馬佳佳的時候,她八歲。

今年她有十二歲了。


馬佳佳是個女孩,頂漂亮的一個小女孩。她有一頭微卷的短髮,黑亮的圓眼仁藏在濃密的睫毛裡,兩個臉頰鼓鼓的,說話的時候嘴巴一張一合,像個吐泡泡的小金魚。

不過,她是極少說話的。

那是夏令營入營的第一天。馬佳佳拖著一個銀白色的小行李箱,另隻手拽著水藍色的塑料桶,裡面裝了她的拖鞋,晾衣架和洗簌用品。馬佳佳力氣不夠,把水桶當行李箱一樣拖著,顛得裡面東西叮噹作響。

我跑過去接她的水桶,馬佳佳身子往旁邊一躲,繞過去了。我尷尬地立在原地。


她的父親站在營地門口朝我們揮手,手勢裡有對女兒的無可奈何和叮囑,又像是在對我抱歉。這複雜的意思全靠一隻手來傳遞,讓他的手有些侷促而沉重。這是個臉上被時常露出的苦笑,烙下了紋路的中年男人。

馬佳佳對我們短暫的交流漠不關心。她低著頭,身子往前傾,兩隻手被重物拉拽著朝後,縴夫一般悶頭往前走,額角的一縷鬈髮倔強地抖動著,很有節奏。

那是馬佳佳剛滿八歲的第二天,她到了我們的夏令營。


那個裝病的小孩,終於痊癒了


這個夏令營是政府參與的半公益機構舉辦的,目的是培養孩子的自主生活能力。


整個夏令營期間,父母是禁止過來探視的。我那時候二十剛出頭,以志願者的身份加入,充當孩子們的生活輔導員。

說是輔導員,其實更像是一個身兼多職的大管家。在我原本的打算中,這次志願者行動,更像是為了給我的人生履歷加上幾分色彩,自我修為完滿後,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但實際情況大大出乎我的意料。面對這群時刻都會製造問題的小孩,我的準備顯得太微不足道。我到底高估了自己的耐心,低看了孩子們的破壞力。

來營地的第二天,我發現自己晾曬的內衣裡面,塞了一隻死蟑螂。墨綠色的汁液染在白色胸衣的海綿上,骯髒的刺目。


我的尖叫聲把晨跑的教官和孩子們的隊伍給衝散了,人群朝宿舍樓的晾衣坪湧過來。兩個半球形的胸罩完全暴露在成年和未成年的眼睛裡,和那隻蟑螂的死,一齊控訴肇事者的陰謀。

“誰幹的?”教官衝著人群吼。

所有孩子一齊沉默。這群孩子最小的七歲,最大的十三歲,他們微張著嘴面面相覷,早晨的太陽在一張張年輕的臉上泛著白絨絨的光,他們看起來乾淨、朝氣又漂亮。

我尚未從慌亂和沮喪中抽離出來,眼睛酸漲得發痛。


人群裡,一對黑眼仁朝我看過來,帶著秘密的譏諷和冷笑。那是馬佳佳的眼睛。她的旁觀是冰冷的,能給混亂的情緒去火。我立馬意識到自己輔導員老師的身份來。

“我已經知道是誰幹的了。”我走上前一步,眼睛朝孩子們一溜,果然看到男孩隊伍裡兩張慌亂的臉。“老師不說是想給你機會,今天你有一整天的時間,隨時都可以過來找我坦白,我保證既往不咎。不然的話,明天一早,你就得站在所有人面前檢討自己!”

好了,接下來的一整天,都會成為肇事者備受煎熬的懲罰。我只消在那兩張剛剛記住的臉面前,有意無意的多看幾眼,等他們稍微玩得開心忘形時,輕飄飄地提醒一下,這懸而不落的刀就夠他們吃不消了。

果然,到了晚上看紀錄片的時間,兩個小男孩熬不住了,他們踟躕著跟過來,扭扭捏捏向我坦白了自己的“罪行”。


“歐陽老師,你可不可以別跟我爸媽說?他們一定會打死我的……”主謀哀求。


“這可不好說,看你們這十天表現吧!”我笑得面目猙獰。


“不要,你這可是說話不算數,說了主動坦白不告發的!”兩個男孩一齊悲呼。

這場跟孩子們鬥智鬥勇的戰爭,至此拉開了序幕。

我認識到,自己之所以一開始被孩子們來了個下馬威,跟之前的輕敵有很大關係。為了知己知彼,我去檔案室跟管資料的陳老師求助,搬了厚厚一疊學員資料回來研究。

現在最重要的事,就是把所有孩子的名字跟面孔對上。我用手機拍下每個人的頭像,再對著照片默記他們的名字,來回幾次複習,也就記熟了。

還檔案的時候,年長的陳老師幽幽地提醒我,這裡面很多孩子的父母非富即貴,他們平時就讀的學校都是市裡最貴的,一年學費就要好幾十萬。

“都是些身嬌體貴的湯圓丸子,打不得罵不得。你縱是個力大無窮的巨人,也沒處使勁。平時孩子們一個個驕縱慣了,他們十年的生活習慣,哪裡是你十天夏令營生活就能糾正過來的。你啊,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熬過這期夏令營,就得了吧!”


我沒接話,嘿嘿直笑,謝了老陳的勸告。

看檔案的時候,我格外注意到馬佳佳的資料。她那雙黑亮的眼睛即使在照片上也不打折扣。


馬佳佳的父親是個成功的商人,也是個苦澀的單親爸爸。在父母信息那一欄裡,馬佳佳母親的資料是空白的。


那個裝病的小孩,終於痊癒了


跟孩子們幾天相處下來,我便深深體會到了老陳說的那番話,真的是不無道理。三十來個孩子,各有各的問題。


他們很多是第一次離開父母,沒有五花八門的零食、沒有電腦電視手機遊戲機、沒有每晚臨睡前家人的擁抱……

不管你之前是多受寵愛的小公主小少爺,到了夏令營,都需要趕著時間吃飯、洗澡、洗衣服,努力融入這個互不認識的大集體,接受各種體能訓練和挑戰。

有些孩子身子特別弱,站太陽底下沒幾分鐘就面色蒼白,舉手要回宿舍休息;有的挑食嚴重,沒有自己喜歡吃的菜,就摔了盤子拒絕吃東西;還有一些孩子,已經十來歲了,還不會自己穿衣服繫鞋帶。

相較而言,馬佳佳在一群孩子裡面算是年齡偏小的,她整理內務的動作卻是最乾淨利落的。但我發現她的性格真是寡淡到令我吃驚。

宿舍長是個十二歲的小女孩,在女生隊伍中年齡最大,性格也是最開朗的。有一次她抱著被子,討好地請教馬佳佳,怎麼才可以又快又好地疊出整齊的豆腐塊。


馬佳佳別過臉,假裝沒聽到。


宿舍長雖然年長她好幾歲,但是在處理這種尷尬場面上還是顯得經驗不足。她拉住馬佳佳的被子,自來熟地用力往外一抖,逗笑說“我弄亂你的被子,你就可以疊給我看啦!”

馬佳佳的被子底下,一個小小的手帕包著什麼東西,被抖了出來,落到地上。馬佳佳一把衝過去將東西撿起來,護在胸前。她激動得臉蛋紫紅,衝宿舍長咆哮“誰讓你亂動我東西的!我x你祖宗!”

宿舍的女孩子們都被這一聲怒吼給鎮住了。我一直透過浴室的門注視這場爭執的始末,這會趕緊出來,勉強從她這句咆哮裡辨出下流話的尾音。


這個八歲的小姑娘,黑眼睛一貫冷冷的,默不作聲,活得安靜透明,情緒不曾失控。從來不知道她還可以這樣吼叫,從來不知道她身體裡還藏著這樣憤怒的情緒。

“馬佳佳你怎麼說髒話了?”我走過去問,有點生氣。

馬佳佳一下閉了嘴,緊緊抱住胸前的東西,轉身背對著我,眼睛穿透前方那堵牆,落到了誰也看不見的世界裡。

“到底怎麼回事,你們誰可以跟我說一下?”我看出馬佳佳不打算開口的決心,轉而從其他人身上尋找突破口,想聽聽別的孩子的看法。

有個小女孩怯生生地舉手,指著馬佳佳說“宿舍長跟她請教怎麼疊被子,她怪人家動了她東西,就,就罵人了……”

“是不是這樣?”我問宿舍長,這個女孩終於從震驚的情緒中反應過來,她嘴巴一張,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一副受害者的樣子無疑了。

我帶她去辦公室安撫了老半天,又跟她解釋有些人是不喜歡別人動自己東西的,我們要學會尊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生活習慣跟原則。

宿舍長很快接受了我的這種說法,她跑過去愉快地跟馬佳佳道了歉,後者從鼻孔裡哼了一聲。

那個晚上,馬佳佳始終拿後腦勺對著我們所有人,但她情緒開始一點點冷下來,恢復正常,彷彿剛才發怒罵人的,是另外一個人。

在夏令營裡,每個宿舍都要分配一個成年的老師陪孩子們一起睡。我的床位安排在靠門口最近的位置,正對著房間最裡邊——馬佳佳的鋪位。


夜裡,馬佳佳的兩隻眼睛發亮。她很少翻身,會時不時從枕頭底下,掏出什麼東西來,貪婪地使勁嗅上一口,然後露出一臉滿足的笑意。

我迷糊著腦袋,看她一遍遍重複這個動作,心裡琢磨著,明天一定要好好問問她那是什麼東西。夏令營可是規定,所有零食不許帶進來的。


那個裝病的小孩,終於痊癒了


孩子們在漸漸適應營地生活的同時,也開始接納了我。


在白天他們訓練的時候,我需要隨身攜帶各類感冒咳嗽、蚊蟲叮咬、跌打損傷之類的藥物,還有驅蚊水、縫衣針線、擦便紙巾等物品;


要時時安撫那些因為想家而情緒低落的孩子;鼓勵性格內向的孩子,讓他們主動爭取同等的遊戲機會;努力調解經常幹架的男孩子們,設法讓他們冰釋前嫌,握手言好;

到了晚上,我需隨時站在浴室門口等待孩子們的召喚。雖說夏令營的目的是培養孩子們的自主生活能力,但老師和教官們還是得要小心他們跌倒燙傷(有些孩子經常不小心把水溫調到最高);


需教導孩子如何洗衣服、如何互相配合,一起擰乾衣物;需半夜起床巡視每一個踢被子說夢話的孩子,關掉哪個貪涼的孩子悄悄打開的風扇,留意聽聽誰是不是咳嗽了,明早得衝個感冒藥……

那個裝病的小孩,終於痊癒了

我的努力落在孩子們身上,很快得到了回應。他們開始親近我,下訓的時候經常圍在我身邊,歐陽老師歐陽老師的叫個不停。


唯獨馬佳佳,依舊保持她冷淡的社交態度。

在一次宿舍衛生突擊檢查的時候,馬佳佳被闖進來的教官,翻出了她枕頭底下的秘密:不過是一包略略發黃的手帕紙巾而已,上面印著幾行英語,是早些年流行的香水紙巾,只是味道已經很淡了。

馬佳佳眼眶裡含了一泡淚珠,一雙眼珠子跟著教官擺弄紙巾的手上上下下,恨不能搶過來,又生怕弄髒弄壞了似的疼惜。

“按照規定,宿舍不可以帶私人物品哦,要不你先放輔導員那保管?”教官將紙巾遞給我,馬佳佳慌忙往前跨了一步,作出要搶奪的姿勢來。

教官看出了她的企圖,一把收回去背在身後,略作嚴肅的教訓她:“馬佳佳同學,上次你就因為這個就跟其他小朋友吵架,你要再不知錯,這包紙巾我可就沒收了。”

馬佳佳的眼淚,被“沒收”兩個字一下擊落了,她圓鼓鼓的臉蛋上淚痕錯落,身體深處那個被掩埋的八歲小女孩的樣子,頓時顯露無疑。

我接過紙巾,安慰她“好了好了,老師幫你保管好不好?”說完我順手想從裡面抽出一張給她擦眼淚,馬佳佳尖叫一聲,大力鉗住我手,拼命搖頭。


“不不不,不要動它!不要動它!”我和教官愕然。

晚上,我趁孩子們出去活動的時候,把那包泛黃的紙巾,照舊用手帕包了,原樣塞回到她枕頭底下。

馬佳佳一回來就摸到了,她驚訝地朝我望過來,我衝她眨眨眼“噓,這是我們的秘密。”馬佳佳忍不住笑了,在夜裡,她的眼睛黑亮黑亮的。

馬佳佳告訴我,這包紙巾是她媽媽兩年前出差帶回來給她的,“上面的香味就跟媽媽身上一樣,好聞!”

“她工作太忙,總出差,我很少見到她。這一次出差太久,都一年半了。我每次想她想得睡不著的時候,就把紙巾拿出來聞一聞,就跟她在我身邊一樣。”

“醫生說,想一個人想得多了,就會做夢。可是我從來都沒有夢到過她。媽媽可真小氣啊,一次也不讓我夢到她。”

至此,我終於明白了馬佳佳對這包紙巾的執著。她不過是想盡量長時間地帶著媽媽的痕跡,在這個陌生的環境中生活。


對她來說,媽媽的痕跡已經越來越少,越來越淺了。香水紙巾也算是痕跡,所以她想留住它,儘可能長時間地留住它。

馬佳佳捧著紙巾小心翼翼地遞過來,示意我聞一下,我低下頭使勁嗅了一口,馬佳佳急了“哎呦你輕點,都被你嗅沒了!”

這個小氣鬼啊,真是令我心酸。


那個裝病的小孩,終於痊癒了


夏令營剛開始頭幾天,很多家長都會耐不住想過來看看小孩,教官們鐵面無私地拒絕了。後來家長找到我,讓我多拍拍他們孩子照片發過去,或者電話打給我,讓孩子跟他們通通話。

這個通話權,是表現得最好的孩子才可以獲得的權利。有一次我問馬佳佳,要不要接爸爸的電話,馬佳佳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問我“爸爸能讓媽媽打電話給我嗎,要是媽媽的電話我就聽。”


馬佳佳的媽媽,從來沒有打過電話來。

有些孩子生病了,也是可以獲得通話權的,這就讓營地的醫生亂忙壞了。總有一些滑頭小孩假裝咳嗽頭疼,時間一久我就識破了他們的小伎倆。

可是馬佳佳卻真病上了。她總是在飯後沒多久嘔吐,吐得小臉通紅,長睫毛全被眼淚打溼了。醫生給她檢查了沒什麼毛病,以為是天氣熱消化不好,開了點藿香正氣水給她,叮囑我讓她喝下去。可情況一直不見好轉,馬佳佳還是吃完飯就吐。

我急了,以為食堂飯菜不衛生,跑過去問食堂的工作人員。做飯的師傅聽我一說衛生問題,立馬急眼了“這麼多人吃了莫問題,就她吐你不動動腦殼?”他指著遠處的馬佳佳說“這女娃啊,每次吃飯都吃得特別多,怕是給吃撐壞了的呢!”

等到了飯點,我偷偷觀察,發現馬佳佳果然是吃了遠超出自己食量的飯菜。到最後那半碗飯,幾乎是皺著眉一邊犯吐一邊硬塞進去的。

走出食堂沒幾步,馬佳佳忍不住蹲下來,哇的一口吐出來一大堆,難受得嘴唇打顫,圍觀的孩子們又羨慕又噁心,她馬佳佳怎麼這樣會生病呢?

我跑過扶起她,坐到樹蔭處。馬佳佳伏在我膝蓋,有氣無力地問“歐陽老師,你跟爸爸說,我生病了,能讓媽媽回來看我嗎?”

我呼吸一滯,難受得說不出話。

她的願望,我不是沒有嘗試過。我向那個有著苦澀表情的男人,講述馬佳佳關於香水紙巾的故事,講述過一個小女孩對媽媽的思念。我以為任何鐵石心腸的人,都會被這種本能的,柔軟的情愫所打動,誰會拒絕一個八歲小女孩的想念啊?

馬佳佳的父親禮貌而剋制地提醒我“歐陽老師,您是個很負責任的老師,但是我希望您別忘了,您只是個老師。”

我堅持不懈“就算離婚了,孩子也需要母愛,她能這麼久惦記著媽媽,想來媽媽也是很愛她的。如果可以的話,希望您能勸說一下她媽媽,偶爾過來看一下孩子——”

“孩子不需要那樣的媽媽!她也配當媽媽!我絕不允許那個女人接觸我的孩子!我告訴你,要是有人去營地探視佳佳,我立馬就報警,說你們工作失職,不行我馬上就接佳佳回來,你給我等著……”

電話被掛斷了,我一下看到了那天在宿舍長面前失控的馬佳佳,就是眼前這個暴怒的男人的複製版。

離夏令營結束還有三天的時候,馬佳佳的父親開著車,不顧我們的勸阻,執意帶走了她。

馬佳佳不遺憾結業那天的篝火晚會,不遺憾沒來得及參加她叨唸了很久的戶外野營課,可她在辦公室外面,聽到她父親對著我的上司,大聲呵斥我的“不講規矩”,馬佳佳愧疚地抱著我的手,瞪著黑亮的眼睛道歉“對不起,我不該讓你打電話給爸爸的……”

不不不,老師不想讓你道歉,你什麼都沒錯,你什麼都沒錯。


得知要走的前一天晚上,馬佳佳送了一份很珍貴的禮物給我。她從枕頭底下抽出那個小包裹,打開層層裹住的手帕,從紙巾包裡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張泛黃的香水紙巾,鄭重地遞給我。


“老師,這個,是送給你的。”

我捧住那片紙巾,像她一樣,俯身低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那個裝病的小孩,終於痊癒了


好了,故事講到這裡了,基本上可以結束。

不不不,還有一個願望,一個馬佳佳的願望,一個我們共同期許的願望,還沒有實現。

那一年,我認識馬佳佳的時候,她剛滿八歲。今年她有十二歲了。馬上她就要上初中了。馬佳佳在自己的qq說說裡面,許了一條新年願望,希望到時可以走讀,每天回家吃飯。

她配的圖片,是一個女人在廚房忙碌的背影。馬佳佳對母親味道的回憶,大概不再是淡漠泛黃的香水味,而是熱氣騰騰的飯菜香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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