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沖:我們總是把半生不熟的想法發表到網上,我們還缺更多偏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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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總是爭分奪秒地把一切半生不熟的想法發表到網上,或者變成商品。難道我們還需要更多的偏見或者商品嗎?新冠病毒給人類帶來了痛苦、磨難和死亡,逼迫我們按下暫停鍵。倖存下來的人們,怎樣才能從中懂得人的價值,培養高尚的頭腦和寬容的心?”


3月18日,演員陳沖在微博撰文《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講述了近期新冠病毒疫情發展以來,她和家人在美國的生活和心態上的變化。溫柔又有力的文字,傳遞著一種歲月沉澱下的從容。


《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陳沖


上星期三我丈夫從舊金山飛去鳳凰城打高爾夫球,那是他幾個月前就跟幾個好友約好的事。走之前我試探了一下說,你還是去嗎?美國的新冠病毒感染開始嚴重了。他自信地笑笑說,不要參與到人群的恐慌裡去,我會小心,沒事的。


我送他和一位朋友去機場,塞給他一包消毒紙巾。那時大女兒就讀的哈佛大學已經決定改網上課堂,她正在緊張地理行李,四年的大學生活就這樣突然結束了,我們曾經那麼期待去參加她的畢業典禮。


星期四藍天白雲,空氣透徹清爽,我打開窗戶,邊吃堅果邊閱讀了一些早就買好了,但是老也沒有心緒看的書。


我的Kindle裡有一本叫The Ghost Map的紀實書,它描寫了一百六十年前倫敦一場舉世盡知到瘟疫。這場由霍亂引起的悲劇延伸到思想和意識形態的撞擊,理智的聲音和固有的觀念發生鬥爭,而真理和先知在最關鍵的時候被忽略、被否定。


書中我最喜歡的部分描寫了兩個默默無聞而充滿人格力量的普通人——一個是醫生,另一個是牧師,他們從完全不同的角度,冒著生命危險,不棄不捨地尋找到疾病的來龍去脈。他們的勇氣和執著,他們之間起初的衝突,和最終的理解和深厚友情,在眼下的情形下讀起來,尤其讓我感動。那位醫生畫的傳染地圖,就是這本書的書名。


偶爾,我抬眼看看窗外,遠處海灣上開過幾艘貨輪,幾隻遊艇,窗下街上零星看到一些跑步、逛街的人。


這是我十分鐘意的獨處時光——雖然只有我一個人在家,但是這個世界上有我牽掛和牽掛我的人。天色漸暗,一天在不知不覺中過去,我突然發現這種“自我隔離”其實是我的常態。


陳沖:我們總是把半生不熟的想法發表到網上,我們還缺更多偏見嗎

陳沖


到了晚上,我突然覺得有些害怕,記憶中我好像從來沒有自己一個人在這棟房子裡過夜。丈夫之所以會約了去外地打球,是因為原來我是計劃這個時候回上海探望父母的,這一行程一拖再拖,不知道要延遲到幾時。


星期五早上,我看到冰箱裡的牛奶幾乎喝完了。我丈夫每天的早飯都吃牛奶煮麥片,裡面加上新鮮的藍莓、香蕉和烘烤過的核桃仁,從結婚到現在,幾十年如一日。


孩子們還住在家裡的時候,我會在週末做些特別的鬆餅之類換換口味,孩子們住學校後,我就變得很懶,很少在早飯上動腦筋。但是如果早上沒有牛奶麥片,我丈夫會很難受,一整天都莫名地不適。


我開車去我常去的Costco,那裡帶乳糖酶的有機牛奶又高質又便宜。等我開到停車場,發現雖然商店剛開門不久,已經擠滿了車輛,根本找不到停車位,我看到有些早到的顧客,已經推著大車大車的乾糧、罐頭食品、手紙、消毒紙巾、洗手液之類從店裡出來。


這是我從未遇到過的情形,我決定馬上離開,可轉了半小時才終於開到出口。打電話跟丈夫說了這事,他說大眾的歇斯底里,羊群式思維,你不用擔心。我也想,反正他星期天晚上才回家,只要夠週一早餐就行了,我下星期再說。


晚上,他給我電話說,他們去一家極其好吃的意大利餐館,平時很難訂到位置。他還這麼輕鬆快樂,我真服了。


到了週六,新聞裡開始看到疫情開始有些失控了,超市的貨架也開始空了。大女兒決定跟男友一起飛去他家待著,小女兒給我發了很多條焦慮的信息,說為什麼她的學校還沒有停課。我安慰她說,學校在緊密觀察,會做出最合適的決定的,只要不停課,她還是應該去上課。


天下起傾盆大雨,街上幾乎沒有了行人,一切被籠罩在灰濛濛的陰鬱裡。


我在中美的新聞和社交網絡裡,開始看到兩國外交上的爭端,和各種極端無知的謠言,網絡裡傳播的文化病毒比新冠病毒更具有危害性和殺傷性。人群被煽動,理智的聲音往往被偏激的情緒所淹沒。


我生活在中美之間,在大洋兩岸都有親朋好友,每次讀到這種不幸的文字,都很難過。


病毒是全人類的天敵,從猿到人,我們每時每刻都和微生物共存。而不管在哪個時代,在地球上哪個角落,每一個人都是父母身上掉下來的肉,哪一個死亡不令人悲痛欲絕?眼下正是人類應該團結起來,集中不同的優勢與病毒搏鬥的時刻,上蒼在考驗我們的同時,也賜給了我們機會。


陳沖:我們總是把半生不熟的想法發表到網上,我們還缺更多偏見嗎


星期天一醒來,我馬上查看疫情,形勢的確越來越嚴峻。小女兒學校的校長髮來的email說,雖然上星期一直在跟師生演習網上授課,但是眼下還沒有決定停課。


大女兒給我發信息說,你不要再讓Audrey去學校上課了,你瘋了嗎?這個星期正是感染了的人還沒有明顯症狀,卻是瘋狂傳播的時候。


我說,夏威夷只有5、6例確診,學校還在決定的過程中,我們再等等吧。她急了,幾秒鐘給我發了一連串信息,劈頭蓋臉把我說了一通。


就在這時,一位在政府的工作的朋友說,政府在考慮全美禁飛的政策。我開始著急了,本來Audrey是3/20春假飛回家,如果禁飛,她就回不了家了。我決定給她改票,讓她立刻回來。


星期一,加州政府通知全州隔離,關閉一切非必要的生意。丈夫一早回醫院上班,醫院已經取消所有非緊急病人的約診,院方建議他在從外州飛回來後在家休息兩週。


晚上我們去機場接Audrey,看到她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個很薄的口罩,戴在臉上。美國政府傳染病防禦中心的建議是,病毒不是空氣傳染,而是飛沫傳染,病人和醫護人員應該戴口罩,但是健康人戴口罩沒有什麼用。Audrey說,姐姐叮囑她一定要一路都帶好口罩。


回家路上,Audrey想到家附近的一家小便利店去買些東西,我也正好買牛奶。晚上10點,商店裡沒什麼人,但是冷藏櫃裡已經沒有牛奶。



今天我6點多就醒了,本來想在床上賴一會,但是突然想到牛奶不夠了,就起床往家裡附近的一家叫Safeway的超市開去。
天邊剛剛開始泛起一點點發紅的亮光,映照在海灣上,波浪輕輕拍打著停泊在那裡的船隻。

不管人間發生了什麼,宇宙無動於衷地運行著,黎明總是會在黑夜後到達。
Safeway的停車場已經相當滿,不過我還是馬上找到了停車位,邊上的一輛車裡走出一位蓬頭垢面的女人,我倆惺惺相惜互望一眼,笑了,她說你沒見過這裡在這個鐘點停滿了車吧?我說是啊,我還是頭一次這個鐘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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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到牛奶回家後,我開始煮麥片,爐頭開著小火,手輕輕攪拌。


天亮了,窗外的梧桐樹滿是嫩綠的新葉,有幾個鄰居在街上遛狗,花園裡的檸檬樹今年開了密密麻麻的花,枝頭沉甸甸地掛著鮮黃的檸檬,蜜蜂和蜂鳥在樹上週旋,一片花香鳥語,自然將季節的禮物呈現給我,提醒我,我和周圍所有的生命都是原子,都是星塵。
唯一不同的是,我有意識,我有複雜的思維。
世界像兇猛的洪水一樣往前衝,我們變得手忙腳亂,無暇思考,無暇面對自己。我們總是爭分奪秒地把一切半生不熟的想法發表到網上,或者變成商品。難道我們還需要更多的偏見或者商品嗎?
新冠病毒給人類帶來了痛苦、磨難和死亡,逼迫我們按下暫停鍵。倖存下來的人們,怎樣才能從中懂得人的價值,培養高尚的頭腦和寬容的心?也許在這場疫情的寒冬之後,人類覺醒的春天就在不遠處,終將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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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在接受許知遠的採訪中,陳沖曾經回答了這麼一個問題:歲月到底意味著什麼?
非常喜歡陳沖的回答。
她說:歲月就意味歲月啊!歲月是可以炫耀的東西。經歷與戰勝了那麼多痛楚,那麼多身體上的疾病,頭腦裡的疾病,這是一個多麼可吹噓的事情啊!
在那次採訪後,陳沖寫下了這樣一段文字,一併分享給大家:


陳沖:最好的事情都是你一個人的時候發生的



“許知遠第一次在上海採訪我的時候,我也許是有所保留的,那時我還不認識他。如果現在重新做一回是否會更好些?不過從陌生到了解的過程應該也是有趣的吧。忘了那次我們具體聊到了些什麼書,但我清晰記得當時的那份驚喜和感動——這個比我小十幾歲的人居然也愛老書——那些我年輕時代迷戀的東西,不,那些我至今仍然迷戀的東西。 今年四月他來舊金山,我們一起去了一家叫“綠蘋果”的書店,這個不起眼的地方是我在這座城市的聖所。美國的商店一般關得早,但“綠蘋果”開到晚上10:30,我喜歡晚飯後來這裡逗留,在舊書堆裡慢慢翻閱,那些悠哉悠哉的時光是幸福的。


孩子們還小的時候,我常帶她們來這裡買書,後來大些了,她們就把看過了不再需要的書拿回書店去賣掉、捐掉或換新書,呵,那都是在她們發現亞馬遜之前。
許知遠那天跟我在“綠蘋果”的書架從中閒逛,隨便聊著各自喜歡的書籍,一份默契的感覺油然而生,對於生性慢熟的我來說這是很少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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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們的對話,也經常從書開始。


我在泰國拍戲的時候,正逢雨季,雨水矇住了窗外面的昭皮耶河,把我像蟬蛹一樣裹在屋裡閱讀、聽音樂,與世隔絕。接連不斷的傾盆大雨讓我想起毛姆的精湛短篇《雨》,就跟許知遠聊起了毛姆在東南亞和太平洋島嶼寫的一系列悲劇,都是關於亞寒帶的歐洲人到了融化與腐蝕一切的熱帶後的生活。
也許我倆都屬於那種有古典情懷的人吧,從毛姆的作品,我們聊到悲劇的價值。
古希臘思想家亞里士多德認為,只有在悲劇中靈魂才得以洗禮和昇華,它是人類精神生活的必要部分,而今天悲劇作為一個劇種被誤認為是負能量。
記得那天,我還給許知遠發了我酒店的照片,他說很像他在仰光時住過的 The Strand,那是他十分喜愛的殖民地式建築。說到他的仰光之旅,又讓我聯想起他寫的遊記,其中提到了我非常欣賞的作者奈保爾(V.S.Naipaul)。許知遠說奈保爾是他的最愛,深刻影響了他觀察世界的方法。
就這樣,我們的對話從毛姆的殖民地作品繞到了奈保爾的後殖民地作品——兩個截然不同的人生和時空,兩個爭鋒相對的視角和風格。我們似乎總是這樣,問一下互相在看的書,然後漫不經心地閒聊,有一搭無一搭的,卻也說出了不少內心深處的感想。

其實,從上海第一次採訪到現在近兩年的時間裡,我也只見過許知遠兩回,但是他似乎已經成了一位老朋友。或者用他的話說,是兩個小朋友在聊天,傻乎乎的,特開心。或者說得嚴重一點,我們是為同一種精神而欣喜,同一種人格而堅持,同一種逝去而悲哀;我們是被同一種情操所感染,同一種養料所滋潤,同一種溫暖所安撫......
人生軌跡中有無數擦肩而過的陌路人,偶爾我們幸運地跟另一條軌跡志同道合一段,也許是半輩子,也許是半天,也許是半小時,都是禮物,值得珍惜。


陳沖:我們總是把半生不熟的想法發表到網上,我們還缺更多偏見嗎



在那次採訪中,許知遠突然停下說,“我覺得你身上有洛麗塔的精神,一種成熟的天真。”
“我肯定有天真。”陳沖莞爾一笑,轉而堅定地說,“因為我對某一種成熟是杜絕的。”
非常值得看的訪談——
陳沖:我喜歡那些沒有實用性的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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