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際轉移背後,一個農村家庭三代人的艱辛

代際轉移背後,一個農村家庭三代人的艱辛


代際轉移背後,一個農村家庭三代人的艱辛

本刊記者/張弘

發於2020年第1期《中國慈善家》

去年11月6日凌晨4點,熟睡中的我被一陣電話鈴聲驚醒,拿起手機一看,是遠在湖北老家的媽媽。

“你爸爸昨天晚上11點半走了。他10點多在客廳看電視,然後覺得不舒服,我給他吃了藥,但他還是不行,我打了120,醫生到來的時候人已經走了,檢查說是心肌梗塞。”

2016年春節在雲夢縣城岳父家的時候,我曾經含淚為父親寫過一篇《一個留守父親的不斷送別》,記錄了我家這些年的變遷。這篇文章在媒體上發表之後,我兒子專門用手機打開給我爸爸看。之後兒子告訴我,“爹爹(即爺爺)看了這篇文章,邊看邊流眼淚。”

爸爸去世,我又想起了這篇稿子。突然想到以後再也沒有爸爸了,不可抑制的悲痛席捲而來,忍不住失聲痛哭。

很快,我們一家四口訂好了從北京到武漢站的高鐵票,還有弟弟、妹妹,也都從各地趕回老家。

爸爸,我們都回來看你了。

我的爸爸張金明,1949年生於湖北省雲夢縣隔蒲潭鎮小龍河村張家坡壪。作為新中國的同齡人,他見證了新中國至今所有的發展歷程。

爸爸上面有兩個姐姐,大姐比爸爸大了大約10歲,二姐比爸爸大了6歲。那時的農村普遍重男輕女。因此,爸爸出生後最為得寵,即便後來家裡又生了一個弟弟和兩個妹妹。

爸爸天資聰穎,入學以後學習成績一直很好,如果不是遇到“文革”,他的命運也許又是一番光景。那時,農村小學的教師素質普遍很低,甚至連尾巴都念成“毛巴”。爸爸曾經講過一個故事:他剛入學不久,老師問他:一個桌子四個角,砍掉一個角還剩下幾個角?爸爸回答說:五個。結果被老師訓斥,爸爸覺得很委屈,放學時哭著回了家。

爸爸自幼喜愛文學,16歲就發表了小說。在當時的中國,初中畢業已經算是“高學歷”了。他18歲就到學校教書,和之前教他的老師成為了同事。

爸爸的好強不僅體現在知識上,而且也體現在生活中。在農村,因為生存資源有限,鄰里鄉親經常為了一點蠅頭小利就發生口角,乃至大打出手。爸爸有一個堂叔有兄弟三人,其中的老二曾經雙手端著衝擔(挑麥子捆的農具,兩頭是鐵的,很尖)把我的爹爹(爺爺)追趕了三個圈,在堂屋裡衝進衝出。我爸爸18歲那年,堂兄弟又這樣抖起了威風。爸爸一把搶過了衝擔,把他推倒在地。從此以後,他和他的兄弟們就老實多了。

那時的農村普遍貧窮,村裡的孩子普遍不怎麼讀書。二姐的對象(表親)到部隊參軍,因此二姐出嫁比別的女孩晚,正得益於二姐掙工分,爸爸一直讀書到初中畢業,算是“老三屆”。

二姑父從部隊復員後,成為拿“月月紅”(工資)的工人,他和二姑先後生了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二姑和二姑父結婚以後,在農村種了一段時間的地,後來一家人的戶籍都轉到了雲夢縣城——在爸爸的兄弟姐妹六人中,二姐是唯一一個擺脫農民身份的人。

爸爸和媽媽是從小定的娃娃親。媽媽比爸爸大三個月,年輕時身材高挑,端莊漂亮。1968年,爸爸和媽媽結婚。1970年我出生,兩年後我弟弟出生,四年後大妹出生,六年後小妹出生。

爸爸的教師生涯維持了大約十年,一直到70年代後期才結束。他陸續發表了一些小說,成了縣裡和公社有名的“筆桿子”,經常被抽調去寫材料。

劉醒龍出名以後,爸爸曾經說過,有一次參加文學會議,“我作為青年作者的代表上臺發言,而劉醒龍就坐在下面。”

爸爸有過兩次跳出農門的機會。一次是70年代中期,他收到孝感師專的錄取通知書,學習之後就能轉戶口,成為拿“月月紅”(工資)的公家人。但是,我的爺爺短視,覺得去學習就掙不到工分,不讓他去。後來一提此事,我媽媽就後悔不迭:“我們真是傻,當時不知道和你爹爹分家!”另有一次機會跳出農村,但他也沒有抓住。

1977年高考恢復以後,心高氣傲的爸爸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報考中專或大學,而是直接報考了華中師範大學的研究生。但是,他沒有秦暉那樣的運氣,遇到趙儷生這樣的導師,因為英語分數太低,爸爸沒有被錄取。由於家裡有了四個孩子,生活的負擔過重,他的文學創作逐漸荒廢,不得不把更多的時間和精力用於養家餬口。

那時,村子東邊的幸福渠向府河排水的能力很差。遇到夏天多雨的時候,村子北邊的農田就變成了白汪汪的澤國。村民絕大多數莊稼被淹。作為受害者之一,父親不斷給縣、地兩級政府部門寫信反映此事,要求加強幸福渠的排水能力。後來,此事終於得到了解決。有人告訴我,“現在的泵站抽水能力強多了,多虧了你爸爸。”此外,爸爸還幫一些受到冤屈的人代寫材料或訴訟書,幫他們討還公道。

為了養家餬口,爸爸和母親做起了各種小生意:賣布,賣鞋,賣煙……80年代初期,他開始利用農閒時間到武昌大東門做菜販。幾年後發現,種地的收入比不上賣菜,於是轉出大部分責任田,專門在大東門賣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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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成年的我開始逐漸承擔起照顧弟弟妹妹的責任。家裡的飲用水,要到離家300米的一口大井裡面打好,然後挑回家。家裡的水缸可以裝接近三擔水,每次我都要往返三次。從14歲開始,這個活兒就落在了我的肩上。每逢過年,我都盼望著父母能夠儘快回家。但是,過年前幾天城裡人要存蔬菜,因此比平時能賺更多的錢。有時,他們會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回家敲窗叫門,從睡夢中驚醒的我就會驚喜萬分地打開大門,弟弟妹妹也會格外高興;有時,他們過年也不回,萬分失望的我只得在家帶著弟弟和妹妹,過一個鬱鬱寡歡的年。

爸爸從小就被家裡所有人嬌慣,結婚以後又被媽媽慣著。但凡家裡有好吃的,媽媽總是讓爸爸單吃,我們幾個孩子幹看著。媽媽做飯的次序與別人家不一樣:她總是先把菜炒好,然後叫爸爸先喝酒,理由是“等孩子們吃飯,菜就被搶光了”。而爸爸有時買的鹽蛋、滷菜等,不許我們伸筷子,只有爸爸允許我們才能嘗一口——而事實是,他很少讓我們嘗。時間一長,我也對此習慣成自然了。

爸爸媽媽開始做生意以後,農村家裡到冬天一般會醃臘肉。有時,我家掛著的臘肉,我和弟弟妹妹都沒有吃過,但臘肉卻在不斷減少,而且有刀割的痕跡。後來我才知道,媽媽經常給爸爸一個人開小灶,切一塊臘肉,用小鐵瓢在炭爐上弄熟了讓爸爸一個人吃。有一年夏天,媽媽在屋後撿到一個大鱉,等我在外面玩夠了回到家,就看到廚房的一個大碗裡只剩下鱉殼。

到90年代,我的女朋友(後來的妻子)第一次到我家,她驚奇地發現,我爸爸一個人獨吃最好的菜下酒,而我們都視若無睹。她後來對我說:“我還是頭一次看到這種情況,我家裡原來也窮,但我媽從來不讓我爸爸單吃好的,她總是擔心孩子們缺營養長得不高大,你爸爸怎麼這樣啊?”

另外,爸爸從來不放過被農村人視之為享受、玩味(出風頭)的事情。爸爸抽菸、喝酒很兇,而且貪杯,經不得別人勸酒。一旦有人奉承幾句,他就飄上了雲端,分不清東西南北。有時,喝得醉醺醺的他推著自行車在深夜強行撞擊關閉的木大門,甚至將門栓撞斷,將大門撞倒。有時,他在外面喝醉,到家後吐得一塌糊塗。

那時的農村風氣很不好,冬天和春節期間常常摸牌賭博。爸爸曾經到賭博場所去賣煮熟的雞蛋,但他卻把賣雞蛋的錢全部輸光。上個世紀80年代回家過年時,爸爸經常參與賭博,有幾次把整個冬天和媽媽在武漢賣菜賺來的錢全部輸光。然後,媽媽就開始和他爭吵,在家裡號啕大哭。

儘管有這些不好,在大事上,爸爸知道自己的責任,他也努力為後人創造財富。1991年,他率先在張家坡蓋起了兩層樓房。村裡人的恭維,讓他很是高興了一番。1997年我兒子出生後,他還幫我代繳了幾千元罰款。

在我的印象中,爸爸在家裡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暴君,脾氣暴躁而且任性恣睢。他很少對我慈眉善目。成長年代,我一直很怕他,成年以後,經常覺得他不可理喻。

從小到大,我和弟弟都沒有少挨爸爸的揍。有時,被他毆打併非我們犯錯,而是因為他在外面受了氣,或者與媽媽吵架而窩火。

在我三四歲時,一個颳著大風的深秋夜晚,不知道犯了一個什麼錯,爸爸讓我跪在房裡冰冷的泥土地上,他教書的同事來了也不讓我站起來。我感到既羞辱又難受。跪了很長時間之後,爸爸又把我趕出家門。幼小的我既害怕又無助,同時滿腔憤懣,朝家裡的窗戶裡面扔了兩把麥草碎末,表達自己的不滿和抗議。

有兩件事,我很長時間不能原諒他。

那一年,我只有十一二歲,暑假期間被當作主要勞力幹農活。天還沒有亮,迷迷糊糊就被喊起來,拿著耙子去棉花地鬆土、除草,把一廂田薅草到頭後,我回到家裡,因為太疲憊,倒在床上就睡著了。不久之後爸爸回到家裡,一把抓住我的腿,把我從床上拖起來摔倒地下,然後一陣痛打,就因為我在薅草時挖死了幾棵棉花。

這次毆打在我心中留下了巨大的傷痕:原來我是如此輕賤,爸爸可以因為一件很小的事任意地毆打我。每每事後想起,都對他痛恨不已。

另一件事發生在1990年代後期。我和妻子1993年結婚,不久,妻子進小學教書,我在家養了兩年雞。因資金不足及養雞條件過於簡陋,養雞最終失敗,虧掉了家裡投資的一萬多元。我的女兒1995年出生,按照當時的計劃生育政策,如果要生第二胎必須要間隔五年。因為養雞失敗及計劃生育的緣故,1996年年後,我和妻子也到武漢賣菜。

有一天晚上我收攤回家到租住房屋的巷子口,爸爸突然對著我當眾大罵,眾目睽睽之下遭到爸爸的羞辱,我覺得無比難堪,更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原來,爸爸因為下象棋忘了時間,收攤的時間比往常晚。到市場後,媽媽數落了他一陣,他在媽媽那裡受了氣,就不管不顧地把怒火一股腦兒全都發洩到我頭上——在他看來,我沾了他的光,所以就應該受他的氣。

我的弟弟張英一直痴迷文學,1990年代中期離開武漢,到上海讀書,之後進入媒體。不久又到了北京,先後供職於《音樂生活報》《北京文學》等報刊。2001年,他又進入《南方週末》,後來成為幾名高級記者之一。最終,他的戶籍落到了上海,妻子和女兒也都成了擁有戶籍的上海人。

四個子女中,弟弟在爸爸心裡的分量更重——爸爸沒有實現的作家夢,在弟弟身上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實現,也讓他在村裡人面前有了炫耀的本錢。離家的大部分年份的春節,弟弟如果不去弟媳的老家東北,就會回家和家人團聚。每當此時,也是爸爸最開心的時候。

1997年,從湖北大學畢業的小妹離開武漢,南下廣州打工。小妹很受爸爸寵愛,每次她回到家裡,爸爸臉上總是露出難得的笑容。小妹憑藉自己的努力完成大學學業並且找到工作,這讓爸爸很欣慰。

1990年代末期,大妹嫁到了肥東,他們一家都成了合肥人。

在2000年初,我們夫妻來到北京,5歲的女兒和3歲的兒子就讓爸爸媽媽在老家帶著。這一年,小妹也從廣州來到了北京,她做過娛樂雜誌的記者,也在汪峰、李亞鵬的經紀團隊工作過。2004年6月,我成為《新京報》記者。這既讓爸爸感到很意外,又讓他很驚喜。這一年年底,我們夫妻在北京買房之後,把一家人接過來,在這裡度過了2006年的春節。

四個孩子先後離開身邊,孫子女給了爸爸很大的安慰。尤其孫子學習成績一直很優異,這讓爸爸看到了他跳出農村的希望。他教會了孫女和孫子下象棋。有時春節回家,我會看到爺孫倆在家裡拉開戰局。每當滿滿一桌人圍坐吃年飯的時候,父親舉著酒杯,似乎特別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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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到北京後的前十多年,爸爸和媽媽總覺得他們是債主,我和妻子是欠債人。每年春節回家,總要對我們說些難聽的話,或者做一些事讓我們很生氣。我們給爸媽留的生活費已經算是村裡最高了,而且也給孩子們留夠了學雜費和生活費。但是,爸爸公開對我說,除了吃穿和抽菸喝酒,“我還要打麻將”。在他們看來,以前我們在經濟上依賴過他們,現在應該回報了。但我實際上做不到。

爸爸年齡雖然大了,但火爆的脾氣依舊。因為經濟狀況不好,加上還要他照看孩子,他對我們夫妻總有些輕視。有一年家裡來客人,因為一件小事,父親當著親戚的面罵我的妻子,妻子不甘受辱,馬上和他爭吵,我趕緊一把拉走了妻子。事後,爸爸還說我沒有用,沒有站在他那邊一起打壓妻子。

爸爸的任性也一直不改。他一天抽四五包煙,每餐都要喝酒。或許是因為在大饑荒時捱餓的經歷過於慘痛,他現在只愛吃肉魚、滷菜等等,極少吃蔬菜和米飯。回家裡時,他在飯桌上左手端著酒杯,右手夾著香菸,恨不得長兩張嘴。我希望他晚年能夠健康長壽,總是勸他不要抽菸,酒也要少喝,否則對身體不好。但是,爸爸的邏輯卻是:你們都想管我!

古代宗族內部家長制的殘留,在爸爸身上很明顯——兒子不能管老子,我想怎樣就怎樣。

爸爸中過一次風,他的語言能力受到很大影響,說話也不清楚。過了一年多以後,他才能清晰地說話。但是,他遭到一次不算嚴重的車禍,原來就耳背的痼疾更是加重了。

2015年,我的女兒和兒子參加了高考。女兒考入北京吉利學院,兒子超過當年湖北省的一本錄取線110多分,被北京郵電大學錄取,爸爸決定在家裡請客,好好慶祝了一番。

孫女、孫子來到北京後,家裡只剩下爸爸和媽媽。為了讓他們度過一個愉快的晚年,我弟弟張英在縣城環境最好的地方花了六十多萬,買了一套三室一廳的住房讓老兩口居住。爸爸一開始擔心住不慣樓房,但2015年秋天住進去後,因為生活設施齊全、生活方便卻又捨不得離開了。

2017年暑假期間,媽媽和大妹、以及她的一雙兒女到我家住了近一個月。北京天氣乾燥,2006年到我家過年時,爸爸因為抽菸,曾經讓垃圾筐燃燒,幸好及時發現,沒有釀成火災。我本來想讓爸爸一起來,就讓大妹告訴爸爸,來玩沒有問題,但不能在室內抽菸。爸爸一聽就火冒三丈:我在家裡想怎樣就怎樣,還到那裡受你的憋!於是拒絕來北京。

2018年春節我們一家沒有回去,只有小妹一個人在家。小妹說,爸爸在家裡哭,說我們都不回來。我聽到以後心中五味雜陳,當即決定,以後每年春節一家四口都回去陪他們過年。


晚年的爸爸很孤獨。以前沒有手機時,我們都會給他寫信。有了手機後,都是直接打電話。隨著他的聽力日益惡化,打電話根本無法和他交流。因此,一些話只能和媽媽說。

2018年4月,我就不得不和弟弟回到了雲夢縣城——爸爸因為又一次中風而住院,而老年痴呆讓他表現不正常,這讓我媽照顧他時備受煎熬。我赫然發現,母親一直很好的身體,短短三年已經差了很多。

這年年底,我的女兒進入《新京報》,成為記者。我兒子把這一消息告訴了爹爹。爸爸知道後特別高興,他未竟的事業,如今已經有了“第三代傳人”。

冥冥之中,一切似乎有某些先兆。

2019年春節之前,我和弟弟妹妹商量,爸爸從來不喜歡過生日,2019年農曆正月初九是爸爸的70歲的生日,我們全都回雲夢,給爸爸慶賀一下。大家都同意了。

於是,我們一家四口,弟弟一家三口,大妹帶著女兒和兒子,還有小妹,都在春節前回到了雲夢。因為大部分人都待不到初九,大家決定初五給爸爸賀壽。

罹患老年痴呆症卻又拒絕配合治療,爸爸的表現讓所有的兒女都反對他,這可能讓他覺得“眾叛親離”。生日宴上的爸爸神情落寞而木訥,臉上沒有笑容。這是他僅有的一次慶生,但他並不開心。臨走前,我和爸爸好好談了一次,用嘴巴對著他的耳朵大聲說話,讓他配合治療,吃醫生開的藥。終於,他答應每天服用半片抑制神經興奮的藥片。

回北京以後,媽媽在電話上告知,爸爸每天服半片藥,精神穩定多了,媽媽照顧他也不用那麼費力了,我長吁了一口氣,弟弟和兩個妹妹也覺得很欣慰。

在張家坡老家的院牆外面,有爸爸親手栽下的桃樹、板栗;院子裡面,爸爸曾經栽過葡萄、梨樹。葡萄前幾年死了,那棵桃樹以前長勢很好,村裡人說,結出的桃子很甜。而院內的梨樹結出的梨子,每年都讓各種鳥雀大快朵頤。今年夏天,母親回張家坡時發現,桃樹已經枯死了。

爸爸是怕死的。他病發去世之前的兩三個小時,還對媽媽說,以後要把菸酒都戒了。但是,疾病沒有給他機會。也許,是爸爸錯過了太多。

爸爸走得突然、決絕而迅速,沒有和我們告別。

11月6日那天,我走進家門,看見躺在遺體冷藏車裡面的爸爸。透過透明的蓋子,我極力想看清爸爸的模樣。他的臉色微微有些發白,平靜而安詳,嘴巴微微張開,像是做著一個甜美的夢。

我與弟弟和本家叔叔運明商量明天爸爸出殯的事宜。按照農村的規矩,老人去世後三天內必須下葬。爸爸活著的時候就選好了墓地,對我說要埋在我爹爹(即他的父親)旁邊。他想土葬。但是,雲夢縣這幾年有了規定,死人一律火葬,不許墓葬。我找親戚試圖疏通,但沒有成功。

7號清晨,我和村裡一個長輩,去給爸爸買了一口十二圓環的棺材。

下午,殯儀車拉著爸爸的遺體到了雲夢縣殯儀館,在遺體冷藏車被推進去的前一刻,我兒子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放聲大哭;我女兒和兩個姑姑也都圍著遺體冷藏車,哭作一團。我竭力想忍住,但淚水不由自主的流出了眼眶,我走上前,再看爸爸幾眼。遺體冷藏車內,爸爸的神色依然安詳。但我知道,我再也看不到爸爸了!我再也沒有爸爸了!

在同一代人當中,從自身來看,爸爸是一個失敗者。他多次對孫女、孫子說,自己“懷才不遇”。

確實,爸爸沒有趕上一個好時代。以他的天資,如果沒有發生“文革”,爸爸繼續上高中,參加高考,而不是在19歲就結婚……他的人生道路肯定很不一樣,而他的文學理想也很有可能實現。當然,爸爸缺乏那種不管不顧一定要跳出農村的決心和堅定,錯失了兩次可以改變自己命運的良機。

爸爸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活得很卑微。在權力格局中,他不可能真正受到尊重;在社會上,他的影響配不上他的雄心;在經濟上,他人生的前三十幾年陷於貧困,為溫飽而掙扎。

但從對後代的培養上說,爸爸又可以算是一個“成功者”:正是從小受到爸爸讀書、寫作、拉二胡等因素的影響和薰陶,我和弟弟養成了對知識的渴求,對於讀書的熱愛,這也是我們部分實現爸爸理想的根本原因。而且,我的女兒和兒子也通過高考,選擇了自己喜愛的工作和專業。

家庭的變遷,在物質上讓爸爸媽媽能夠度過無憂無慮的晚年,在精神上也讓他們備感欣慰。在四個子女中,弟弟一家三口有了上海戶籍,大妹一家有了合肥戶籍。我們夫婦和女兒的戶籍仍在張家坡老家,兒子遷到了大學,小妹也脫離了農村戶籍。從職業上說,三代人中沒有人務農;從戶籍上說,只有我們夫婦和女兒是農村戶口。總體而論,我們一家人基本實現了代際轉移。


代際轉移背後,一個農村家庭三代人的艱辛

但在代際轉移“成功”的背後,是骨肉的長期分離,親情的扼殺和老年人的持續付出——我們夫妻和兒女分開達15年之久,父母年老且身體不好,但只能相互照顧。原本,制度的變革可以避免這樣的人生悲劇。但是,戶籍的藩籬、醫療保障制度的割據至今仍然堅固地存在,隔離著父母和子女的親情。

時至今日,我們夫妻在北京工作近20年,先後兩次買房,加上個人所得稅和其他間接稅,納稅已經超過一百多萬,但我們都沒有戶口。而我的女兒,很可能遭遇與和我們同樣的命運。

寒門子弟要想改變命運,除了個人的努力之外,整個家庭還必須付出巨大的代價——我爸爸沒有成功,我們也僅僅只是跨出了一步。


發於2020年第1期《中國慈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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