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果金紅與黑

過去四年,我曾深入撒哈拉以南非洲的諸多角落:贊比亞的盧布韋平原、烏干達託羅羅的鄉村,讓人一刻也不能放鬆的約翰內斯堡,溼熱的達累斯薩拉姆,涼爽怡人的基加利……我在那裡追逐中國工人和投資者的蹤跡。但我一直在尋覓去剛果金的機會。去剛果金!這國名就讓人感覺高深莫測。這片雨林同樣提供了非洲歷史上最豐饒的苦難,至今依然在暴力和無序中掙扎。但是,這並沒有擋住中國人全球化的步伐。我所見的每個中國人,無論是在叛軍出沒的叢林裡淘金的湖南人,還是在金沙薩貧民窟裡賣小商品的福清農民,或者在戰爭中適應全球化生意規則的甘肅老闆,無一不是全球化時代最大膽的中國人。連一向形象保守的中國國有企業也不能免俗。

如果不是偶然撞到了這個城市最隱秘的一面——這也正是我2015年在非洲大陸奔波捕捉的對象——我寧願在涼爽的印度洋上游蕩,永遠忽略達累斯薩拉姆港。旱季臨近尾聲,我在坦桑尼亞的達累斯薩拉姆港(Dar es Salaam)棄船登岸, 像突然被扣到冒著熱氣的蒸籠裡,赤道陽光令人眩暈,我心情敗壞,顧此失彼。

那是兩週後,遠在千里之外的盧旺達西部山地,我坐在舒適的旅行大巴里休息,大巴在群山間七彎八拐,窗外蒼綠的咖啡種植園和茶園賞心悅目,火山不時掠過,在綠色的盡頭冒著白煙。

大巴終點是吉塞尼(Gisenyi)——這是盧旺達即首都基加利(Kigali)之後的第二大城市,我在此過境,是準備去它對面的糟糕鄰居——100萬人口的剛果金城市勾馬。

越接近吉塞尼,我越緊張。我並非擔心那被戰地記者渲染過的混亂——因為我對安全並沒太高期許,反而,不確定性才是焦慮的源頭。此行甚至能否到達勾馬,我也不能確定——我揣著一張過期的簽證。兩天前,在基加利的剛果金使館,我還沒來得及行賄,護照就被簽證官從窗口扔出去了。

我試圖向大巴乘客打聽邊境的情況,發現盧旺達人依舊在語言的縫隙裡掙扎——盧旺達官方正在學校裡推廣英語,三年前,因與法國不睦,英語取代法語成為教學語言,但普通民眾仍繼續使用著法語。

謝天謝地,塞巴斯蒂安救了我。他是大巴里唯一能聽懂我的人。

“我叫塞巴斯蒂安,坦桑尼亞人。”他介紹自己。

“太棒了,我剛去過達累斯薩拉姆。”

“真的嗎?我也是三天之前過來的。”

塞巴斯蒂安25歲,擁有本科學歷,身高175釐米,有著長跑運動員一般的身材,他的故鄉在坦桑尼亞第二大城市阿魯沙(Arusha)——在那裡可眺望到乞力馬扎羅山的雪。一切讓人羨慕,除了他的職業。

“沒簽證能去勾馬嗎?”我問他。

“沒事的。我也沒有簽證,20美元就能搞定。”他滿不在乎,“你來自哪裡?”

“中國,我生活在北京。”

“為什麼要去勾馬?”

我拍了拍自己的登山包,“去看火山。你呢,你們坦桑尼亞人為什麼來這裡?”

他沒有回答我。幾分鐘後,他挪到我左手邊的座椅上,沒有徵兆地從褲兜裡摸索出一團皺巴巴的衛生紙,揭開,十幾顆紅色、綠色、紫色的石頭露出來。彷彿一個瞬間建成的寶石國際交易市場。

剛果金紅與黑

塞巴斯蒂安正在向我兜售走私的寶石

他給我細數顏色各異寶石的名稱和價格。“一克原石,在吉塞尼,一般以15美金出售。經過加工後,可以打造成項鍊和戒指。在北京,聽說可以賣到100美元。”

我這才明白,他為什麼對“北京”如此著迷。“我們的顧客都在北京和曼谷,”他自信地判斷,“沒有誰來勾馬旅行過。我見到的中國人都是過來做生意的。你願意出多少錢?”

我再次提醒他我的登山包。他不為所動,勸說這可是天上掉餡餅。

可我唯一感興趣的是他的故事,誰願意帶著一堆寶石前往全世界風險最高的地區呢?他嘆了口氣,很惋惜,“你對寶石真的什麼都不懂啊。”

不知道是想繼續勸我,還是打發旅行的無聊,他講述了這些寶石的來歷。那有我熟悉的北京,去過的達累斯薩拉姆,將去的勾馬。這簡直就是為我這樣的揹包客——不——記者量身定製的。

我一直在此地搜尋的,就是能將北京和非洲聯繫在一起的線索。

塞巴斯蒂安是位標準的“血鑽”走私商。依照聯合國的定義,被國際社會普遍不承認的非合法政府組織出產的鑽石,被稱為“血鑽”,而剛果金東部則是“血鑽”的傳統產區。

塞巴斯蒂安是“血鑽”行業新手,一年前才入行,不過,他顯得非常老練。最初的兩個月,他一直待在勾馬的礦山裡,兩次被AK47頂著胸口。“都是M23(剛果金政府叛軍)的人。”他說,“他們比剛果金政府恐怖多了。”

為了保障寶石安全,塞巴斯蒂安招募的礦工均來自坦桑尼亞。在“血鑽”利益鏈上,礦工遠比走私商人危險。寶石藏在地下,而剛果金雨林沒有道路,現代挖掘設備無法進入——為遮人耳目,礦老闆也避免使用這些設備——寶石只能讓礦工一鏟一鏟去挖。

塞巴斯蒂安已不記得自己曾多少次目睹過死亡,“挖著挖著就塌方了。”

現在,新興經濟體的繁榮進一步拉動了北京和曼谷對炫耀性消費的需求。因此,塞巴斯蒂安比以往更忙,每月,他要乘大巴往來勾馬和達累斯薩拉姆三次。“血鑽”在達累斯薩拉姆“洗白”,然後出口北京和曼谷,堂而皇之出現在奢侈品商場,等待亞洲新富階層。

“你沒有坐巴士是對的,需要三天。非常難熬。”他說。

我專注和塞巴斯蒂安聊天。突然,隔著全封閉的車窗,震耳的歌聲傳了進來,吉塞尼到了。在車站對面的商鋪門口,五個彩色紋身的彪形大漢人熱情地和塞巴斯蒂安擁抱。

“這是我的中國朋友。”塞巴斯蒂安向他們介紹。此前,我們已經交換了Facebook賬號。

剛果金紅與黑

盧旺達和剛果金邊境

我們在夕陽裡告別,他這才告訴我,去勾馬為什麼不需要簽證,“從旁邊的一座山裡繞過去,給剛果金警察20美金。”那是條走私者的通道。

不過,連這二十美元我都省下了。

我微笑著走向海關。 三分鐘後,成功抵達勾馬。我選擇的方法是——用圓珠筆給自己的簽證擅自延長了三十天。造假水平實在拙劣,堪稱非洲完美的“中國製造”,不過,“中國製造”這次沒讓我丟臉。

當然,我還得感謝剛果金官員專業的敷衍塞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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