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餘暉下的照片刷屏後,27歲的醫生和87歲的老人,現在還好嗎?

日漸西斜,陽光為萬物勾勒出金邊。在20病區辦公室裡,醫生劉凱正查看患者CT影像。一名保安從辦公室門前掠過,又倒轉回來,問:“你是那個拍照片的醫生嗎?”

在武漢大學人民醫院東院(以下簡稱東院),“照片”不是泛指,它有特定意義,就是指那張照片——中山醫院醫生劉凱和87歲的患者、小提琴家王欣一起看夕陽的照片。

和保安同行的東院本地護士也擠到門前,問:“誰是凱哥?”劉凱27歲,在醫生群體裡算是最年輕的,可是現在卻被身邊同事(不論老少)稱為“凱哥”,一半是玩笑,一半是尊重。


落日餘暉下的照片刷屏後,27歲的醫生和87歲的老人,現在還好嗎?


中山醫院醫生劉凱(右)、姚雨濛(中)、黃浙勇(左)。受訪者供圖

劉凱有些不好意思,閉口不答。保安又問:“你就是那個拍照的醫生吧?”

“你怎麼知道?”劉凱問。

“看著好像。在電視上看過。”保安說。

“特殊的胖是嗎?”劉凱問。他微微發福,下意識覺得別人會注意到他的體型。到了這時,他只得承認自己就是那個拍照片的醫生,就像是明星喬裝打扮後還是被“粉絲”認了出來。

保安得意於自己的眼光,而護士則是“哦”個不住。

3月5日拍了那張照片後,劉凱成了網紅。他說,那天自從本報記者第一個電話找到他,直到次日凌晨1點多,微信、電話沒有停過,都是各家報紙的記者要求採訪,同樣的話他講了一遍又一遍,以至於連晚飯都沒空吃。

十多天後的一個下午,他在微信通訊錄裡輸入“報”字,一下子跳出滿屏報紙名:中青報、新京報、文匯報、新民晚報、南方都市報、楚天都市報、成都商報……好多報名他都是第一次聽說。

報紙採訪潮過後,是電視。拍照次日,本是休息,他還是應邀來到醫院接受現場採訪。這一天,光是央視就接待了三四波。

常常有記者問劉凱:“會不會因為這張照片和王欣老先生關係更加親密?”

劉凱總是回答“不會”。他說,他對每個病人都不錯,今後跟王老先生頂多也就多說幾句話,沒必要為了一張照片而改變什麼。醫學是由理性支配的,過多牽涉情感,會影響職業判斷。“醫生還是醫生,病人還是病人,乾脆一點。”劉凱說。他的冷靜和眾多見慣了生死的醫生一樣。

暫別小提琴的小提琴家

此時,照片裡的另一位主角——87歲的患者、小提琴家王欣正斜倚在19號病床上,和劉凱醫生的辦公室隔著5道門,2個汙染緩衝區。

又是傍晚,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床邊,和照片上一樣明媚。有小提琴家的地方,本該有音樂的,但此刻卻安安靜靜,靜得聽得見床頭一次性吸氧管裡液體咕嚕咕嚕翻騰的聲響。


落日餘暉下的照片刷屏後,27歲的醫生和87歲的老人,現在還好嗎?


王欣在隔離病房。 賴鑫琳 攝

王欣身形瘦削,白髮齊耳,很像人們想象中的老藝術家形象。此刻,他端著一部智能手機,時而翻翻微信,時而看看有關新冠肺炎疫情的新聞。他對自己會用智能手機這件事很自豪:“前兩年,女兒說要給我買個新手機,我說‘行,買吧’。你看,我有好幾個微信群,老年大學的、樂團的、親戚的。我們小區裡,好多人比我小十幾歲,卻老態龍鍾,看著挺困難似的。”

他說話聲音響亮,全然不像肺炎患者,這一半是因為一輩子都在和音樂打交道,另一半則是因為耳背(他女兒說,他聽不清別人說話,就以為別人也聽不清他,所以說話像在喊)。

年紀大了,他語速很慢,可普通話極標準,而且帶著明顯的北方口音,和湖北本地人截然不同。特別是“嗯”“啊”的語氣,讓人不由想到相聲演員馬三立。一問才知,他出生在河北薊縣(現天津市薊州區),確是馬三立的同鄉人。


落日餘暉下的照片刷屏後,27歲的醫生和87歲的老人,現在還好嗎?


中山醫院醫生看望王欣老人。 賴鑫琳 攝

1948年,當時還是少年的王欣離開家鄉,遠赴河南開封參加革命。1949年5月16日,武漢解放當天,隨部隊進城。那時候,他是文工團的一名小兵,從吹小號開始音樂之旅,後來轉行拉小提琴。此後日日琴不離手。即使是最近幾年冬天在武漢一所醫院療養,也都帶著小提琴,而醫院也專為他闢出一間會議室作為琴室。

但是,這會兒在東院隔離病房裡,他不得不與小提琴暫別。病房門開了,中山醫院的護士李敏、王宜贇走進來。李敏檢查掛在床沿的尿袋,4小時積累了250毫升尿液。她麻利地清理完畢。王宜贇隨即為王欣測量血壓,102/64,正常。

老先生恢復得不錯,已經能自己扶著床邊護欄坐起,還能在護士攙扶下去上廁所。病房的牆角下,護士們貼好了1米、2米、3米……的標尺,過兩天,他就要下床練習走路了。

中山醫院醫療隊的隊員們都為他高興。黨支部書記餘情、護理部副主任王春靈、護士長潘文彥,還有薛淵、陳翔等醫生一起來看望他。王欣雙手各牽一位隊員,說:“上海的醫生護士特別細緻,把我從閻王那裡拉回來了。”他語音哽咽,淚水也從眼眶溢出來。潘文彥抽出兩張紙巾,為他拭去眼淚。


落日餘暉下的照片刷屏後,27歲的醫生和87歲的老人,現在還好嗎?


護士長潘文彥幫王欣拭去眼淚。說起上海醫療隊,王欣激動得淚水盈盈。 賴鑫琳 攝

他對著床邊的幾位隊員一一抱拳致謝:“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

“老爺子,唱首歌吧。”餘情說。醫生隔三差五會讓他唱首歌,因為他身體好了,心情也好了。唱歌同時也是肺部康復訓練,就和醫生讓病人吹氣球、縮唇呼吸道理一樣。

“好,那就唱《何日君再來》吧。”王欣隨即唱起,“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淚灑相思帶/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

唱完這幾句,床頭的監測儀顯示,王欣呼吸依然平穩。

潘文彥在他耳邊問:“記得你之前氣喘吁吁嗎?”

“啊?”王欣耳背,聽不清問話。於是潘文彥又提高嗓門問了一遍。

“不喘氣。”王欣說。

“不是說現在,是說你剛來的時候。”潘文彥大聲問。

“哦,之前我不記得了。那時腦子糊塗了,都不知道怎麼到這裡來的。”王欣說。

以為那就是訣別

那段黯淡無光的日子,王欣的女兒記得。她說,父親生病前作息很規律。每晚9點看完央視《海峽兩岸》後睡覺,第二天早上7點半起床。然後上街吃碗熱乾麵或是粉、雞蛋、豆漿。早飯後,繞小區裡的綠地走8到10圈。

1月28日早上,父親卻沒有按時起床。他說沒力氣,不想起。女兒拿體溫計給他一量,發燒了,37.4攝氏度。打電話問療養醫院的管床醫生,卻得知醫生已被隔離,而且同院的好幾位老人已經確診感染新冠肺炎。醫生說,王老先生很可能中招了。

他女兒這才回想起,幾天前,醫生給他父親打過電話,詢問身體狀況,但那時父親沒有症狀,也就沒有在意。

那些天,武漢居民陷入恐慌。醫院發熱門診排了幾百人的隊伍,往往一等就是幾個小時。核酸檢測設備奇缺,很多病人往返於多家醫院卻做不了檢測。這樣的情形老百姓沒見過,醫生也沒有見過。

2月1日,王欣被診斷為疑似新冠肺炎,但是沒有做核酸檢測,也就無法確診。住不進人滿為患的醫院,只能回家等候消息。得知此事,王欣退休前的工作單位武漢愛樂樂團、上級管理部門武漢市文化和旅遊局四處奔走,為王欣尋找一張病床。

等待床位的日子裡,王欣的女兒忽然想到,既然是肺部的毛病,就要吸氧。家裡恰好有個小氧氣鋼瓶,那是母親幾年前用過的。裡邊應該還剩一些氧氣,不管三七二十一,拽出來先給父親用上。

吸上氧,王欣的精神好了些。看來管用。王欣的外孫又網購了5瓶氧氣,讓王欣一天吸一瓶。據說球蛋白能增強免疫力,便去藥店買了30瓶球蛋白。每天晚上,一家人開車去醫院注射。

就這樣維持了一個星期。2月9日起,武漢發起“應收盡收”拉網大排查,落實“四類人員”(確診病例、疑似病例、無法明確排除的發熱患者,以及密切接觸者)分類集中管理措施。

當晚,王欣住進了武漢東西湖區人民醫院。進醫院一測氧飽和度,只有80%多(臨界值是93%,低於這個數值就表示缺氧,需要高流量吸氧)。醫生打電話給王欣的女兒說:“老先生狀態很差,你們要做好準備。”

外孫不放心,要親自去東西湖區人民醫院看看爺爺。當時的醫院一片忙亂,外孫尾隨工作人員混進了隔離病房。只見躺在29號病床上的爺爺精神委頓,桌上的飯盒沒有打開過。“爺爺,你要堅持下去。”外孫說。

“堅持不下去了。”王欣氣若游絲。

外孫後來說:“那時我心裡非常難受,覺得這次可能就是給爺爺送別了。”他拿出手機,為爺爺拍了“最後”一張照片。

那是漫長的一天,一家人在等待,等待好消息或是壞消息到來。第二天下午,王欣的女兒忍不住給醫院打了個電話,詢問29床情況。醫生說:“29床沒有人啊。”

一聽這句話,她嚇蒙了,趕緊再去醫院打聽。到了醫院才知道,老爺子病情危重,正在辦理轉院,目的地是哪裡還不知道。只有回家等消息。

夕陽中的兩個身影

2月10日晚,下著小雨,氣溫不到10攝氏度。立春已過,但冬天似乎還不肯退卻。

這天是中山醫院醫療隊整建制接管東院20、22病區的第二天。20病區的夜班當班醫生是馮國棟、費敏、沈勤軍,這是他們三人在武漢的第一個班次。

醫療隊領隊中山醫院副院長朱疇文、隊長羅哲、病區主任居旻傑、副主任李鋒上完白班後,也留了下來。因為醫療隊剛剛入駐東院,對患者、流程、電腦系統都很陌生,很多情況需要商議。

夜班才開始,醫生就接到通知,有十幾個病人轉入。費敏醫生記得,其中有一位瘦弱的白髮老人,躺在病床上,不能說話,意識已模糊。這位老人就是王欣。他後來回憶,在昏睡的那幾天裡,滿腦子全是外孫在人群裡走,沒戴口罩,還在喊爺爺、爺爺,突然外孫又不見了。

10日晚上接收完病人,三位當班醫生依次查房、填寫病歷。費敏已多年沒有寫過病歷,再加上第一次使用東院的系統,填了一遍,竟然沒保存上,不得不從頭又來一遍。

填完病歷,費敏一一打電話通知患者家屬。王欣的家屬信息一欄留的是他女兒電話。

費敏在電話裡說:“這裡是武漢大學人民醫院東院,你父親王欣已經送到我們這裡了。”

當王欣的女兒接到費敏醫生的電話時,已經等待了一下午。王家和東院隔兩條江,40多公里,這個醫院的名字王家人聞所未聞。王欣女兒心急如焚,只從手機聽筒裡抓住了兩個關鍵詞——武漢、東院。她心想,武漢自不用說,東院又是什麼?


落日餘暉下的照片刷屏後,27歲的醫生和87歲的老人,現在還好嗎?


王欣身體已大為康復。 賴鑫琳 攝

她反覆問父親在哪裡。而費敏剛從上海來,只知道武漢大學人民醫院東院,至於地址,根本沒有概念。女兒也從口音聽出,這位醫生不是本地人,應該是外地來支援武漢的,於是她用筆記下了這個陌生的醫院名字,還有133開頭的來電號碼。

此後每天下午,女兒都要撥打這個號碼,詢問父親病情。醫生說,他們有時不太願意接聽患者家屬,特別是危重症患者家屬的電話。說什麼呢?說情況很糟糕嗎,那會嚇壞對方;說放心,我們一定救得活嗎,那自己也不相信。

中山醫院的醫生沒有輕率承諾,不過,他們盡了全力救治每個病人。“垂危病人我們要抓住不鬆手,”羅哲說,醫療隊堅持救治關口前移,治療手段應上盡上。他們第一時間為王欣用上了高流量吸氧,提高他的氧飽和度。

抓住危重病人後,接下來拼的是護理和營養。居旻傑介紹,現在還沒有針對新冠肺炎的特效藥物,只能對症支持治療,也就是緩解症狀,病癒還是要靠人體免疫力。所以對病人的護理和營養至關重要。

王欣想喝粥,護士就一口一口喂粥;想吃水果,醫務人員就把醫院發給醫生的桔子、蘋果帶進病房。高蛋白飲料、梅林午餐肉、襯衫、一次性內褲……凡是病人需要的,醫療隊總是想方設法送到。護士還幫王欣翻身、清理大小便,就像對待親人一樣照顧這位年長的病人。


落日餘暉下的照片刷屏後,27歲的醫生和87歲的老人,現在還好嗎?


中山醫院醫生看望王欣老人。 賴鑫琳 攝

王欣身體日漸好轉,肺部滲出不斷減少。3月5日,劉凱醫生推著他去另一幢樓做CT。在做完CT回來的路上,劉凱問王欣要不要看一眼落日。劉凱知道,老先生已在病房裡住了近一個月,一定想念久違的陽光。其實,劉凱自己何嘗不想多感受一下太陽。在武漢的這一個月裡,除了酒店就是醫院,醫務人員也悶得發慌。

王欣點點頭,表示想看看落日。於是,劉凱停下步子,站在床旁,陪老爺子一起,感受這早春三月的陽光。同行的護工甘俊超隨手拍下了落日餘暉中的這兩個身影。


落日餘暉下的照片刷屏後,27歲的醫生和87歲的老人,現在還好嗎?


3月5日,劉凱和王欣一起看日落,這張照片流傳極廣。 甘俊超 攝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幾個小時後,在長江下游的上海,另一位音樂家在網上看到了這張照片。他說:“這張照片似乎照亮了人類的心。”

他叫劉鍵,是一位指揮家,還曾因為“街頭狂追交通肇事逃逸者”入選中央文明辦2017年“中國好人榜”,上海人稱“模子”。

音樂家是感性的。對他們而言,聲、畫可以通感。“畫面背後就是音樂。”劉健說,他決定作一首小提琴曲,獻給王欣和劉凱,以及他們代表的武漢人民和白衣天使。

經過一週構思,3月13日深夜,他完成了題為《方舟之光》的6頁曲譜。這是一首戰爭的頌歌。開頭,和聲複雜而扭曲,象徵武漢疫情最嚴重的階段。漸漸地,音樂舒展開來,戰爭形勢轉向有利於我方。


落日餘暉下的照片刷屏後,27歲的醫生和87歲的老人,現在還好嗎?


受“一起看夕陽”照片啟發,指揮家劉鍵創作了《方舟之光》。 資料圖片

音樂後半部分,曲調倏忽一轉,悅耳的和聲出現,氣象驟然一新。劉健說:“譁,這時一片小提琴全部拉開,彷彿是照片上太陽的高光,又像電影《亂世佳人》裡的最後一句臺詞——Tomorrow is another day(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幾經輾轉,3月20日,這首小提琴曲送到了王欣手中。劉健說,如果王老先生願意,在他身體康復後,要為他辦一場音樂會,由他親自領奏這首曲子。

在武漢的病房裡,王欣手捧曲譜,輕輕哼唱起來。又是一個晴朗的傍晚,夕陽就像照片中一樣明豔。

(經患者本人及家屬同意,王欣使用真名)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