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最年輕的琴書藝人,老了

窯灣古鎮的西大街上,有個“界牌樓茶館”。不大,看著甚至還有點兒簡陋。我和朋友們被它吸引,是因為門口的廣告牌上寫著可以喝看戲聽琴書。於是移步過去。

茶館門大敞著,裡面坐著兩男一女正在聊天,見我們過去,立刻起身打招呼。我們問是不是真的有演出,一位老闆模樣的老先生連聲說有,然後招呼我們坐好,給我們沏茶。

因為我們的緣故,另一幫遊客也隨後跟進來。八九個人,差點兒就將小茶館塞了個滿滿當當。

我打眼掃視一圈,櫃檯里布置的算得上是古樸雅緻,只是牆上的領袖畫像顯得有點兒不倫不類。這個現象倒也不奇怪,原本就是個個性張揚的年代,好多古鎮古街的店鋪裡常常會有一些不著邊際的混搭,反倒給遊人留下不淺的印象。

與櫃檯相對的是舞臺,也簡單。椅子兩張,揚琴一架,二胡一把。舞臺兩邊的柱子上貼著副對聯:春滿壺中留客醉,茶香座上待君來。好似有那麼點兒意思,又好像什麼也沒有。這很有點兒像窯灣在眾多古鎮中的地位,可有可無。

那個最年輕的琴書藝人,老了


我正納悶演員在哪裡的時候,那位老先生將茶在我們桌上放好,很自然的坐到了靠著胡琴的那張椅子上,抄起二胡校起音來。而原本幫著在那裡提壺續水抹桌子的女人,也在一通忙碌過後,坐在了揚琴後面。

原來,他們即是跑堂,又是演員。我心裡想著,不期待能有多麼大的驚喜。

然而沒有想到的是,老先生甫一張口,竟是我少年時聽到的那個味道。一段老先生一個人演唱的《炸年糕》,一段兩個人的對口唱《豬八戒背媳婦》,抑揚頓挫,詼諧幽默且又韻味十足。尤其是那位老先生,嗓音雖略帶些許沙啞,但到了高亢之處,亦有穿雲繞樑的感覺。

我和朋友俱是調皮搗蛋慣了的,一段唱了,便毫不顧忌地喊上一聲好,但卻是發自內心。

隨我們之後進來的那幾位遊客,在聽完這兩段之後就離開了茶館,我們幾個意猶未盡,拉著老先生問東問西。結果,這一問就問出了一個非遺物質文化傳人來。

這位老先生叫李修春,是琴書和柳琴戲的傳承人。我說他是老先生,其實也冤枉了他。人家今年不過五十四歲,這個年齡在今天自然算不得是老人了,只不過他看起來滄桑了一些,所以給我產生了一種錯覺。敬他是一位民間藝人,我還是改口稱他一聲李老師吧。

李老師被我們的熱情所感染,又給我們加演了兩場。一段是老先生們一輩又一輩口口相傳下來的琴書《酒色財氣》,一段則是柳琴戲《喝面葉》。相較於琴書來說,柳琴戲明顯更多了幾分宛轉悠揚。我們聽得興起,又是一陣大聲叫好。

二度演出結束以後,我和同行的豔玲姐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李老師收不收徒弟,沒想到,又引出他的一段感慨來。他說,現在已經沒有人願意學了,他自己就是最年輕的琴書表演者。沒人學的原因有很多,而少人欣賞,掙不到錢是最重要的原因。他說他也曾經帶過幾個徒弟,但是後來陸陸續續都不幹了。他收的最後一個徒弟,已經三十八歲才來,信誓旦旦一定要學好琴書柳琴戲。但真正拜師以後,一年來不了幾回,來了不過倆小時時間,還得接電話操心生意上的事兒,最後弄得李老師自己的心也就冷了下來。

在講述這些事情的時候,李老師一臉雲淡風輕的樣子,看不出有太多的苦澀。或許,他早已經接受了這樣的結果,知道有些事情是強求不來的。

大概是看我們聽的認真,李老師又講述了自己幼年跟隨母親學唱琴書和柳琴戲過程中的種種艱辛,還有這麼多年來,自己對於柳琴戲和琴書的那份執著。

作為一個同樣從農村走出來、且年齡和李老師相差不多的人,我能體會到雖然他能夠輕鬆地說起這份執著,但其實過程中卻是經歷了太多的艱難。

我一直清晰地記得小時候,那些南來北往的琴書說唱者們充滿泥土味兒的民間小調。但是這麼多年過去了,那些曲子早已成了只能在腦海裡迴響的餘音。改革開放,經濟發展,科技進步,看起來的欣欣向榮,對民族的傳統文化實際上造成了嚴重的衝擊。即便是國粹京劇,都一度陷入了沒落的境地,更何況這種帶有明顯地域侷限的地方小調?

這還只是從大的層面來說。實際上,讓地方戲曲被邊緣化的眾多因素中,還有一個是那些一度在民間盛行、至今也沒有被完全剔除掉的低俗文化。對於一些沒有太高欣賞水平的農村人來說,他們青睞黃色小調,寧願看脫衣舞,也不想聽傳統樸實的地方戲曲。因此,當李老師說起他自己曾經迫於生計,委身於民間吹鼓手樂隊中表演,但最終卻只能狼狽退出的時候,我太能理解他內心深處的無奈。

所以,說堅持容易,但真堅持太難。

在後續的聊天中我們還知道,這個茶館也並非李老師在經營。他不過是和他的妻子(跟他一起對唱的那位女演員)受僱於此,拿著不太高的薪水,但是總算有個地方可以繼續自己心愛的琴書藝術,對他而言,也已經是很大的一種滿足了。

在交談的過程中,李老師曾經幾次強調自己是最年輕的琴書藝人。在我聽來,那是一種近乎絕望的堅持,倔強得令人油然而生一股敬意。然而,半個多世紀的歲月,又確確實實在告訴我們,他已經老了。我相信他會一直唱下去,唱到他不能唱為止。但是以後呢?

不知道怎麼的,我腦子裡突然又響起來我數十年前聽到的那個琴書藝人的聲音:

“楊林啊,你一打登州受我的罪喲,你怎能,好了瘡疤就忘了疼~~”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