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 :
我最相信张文宏。
但,并不因为他说真话,
而是因为他说实话。
真话与实话,有区别吗?
有。
张文宏最近一次发言,针对国外留学生要不要回国。他说,先考虑两个问题,回来以后是不是不再回去了?留在那里的话又有没有办法?
可谓很换位思考了。意思就是劝同学们三思而后行。
这让本刀不禁想起一句闽南语:我甲你贡正港。意思是:“我实话跟你讲”或“跟你说正经的”。
这是一句很经典的闽南语,堪比欢喜就好。
劝说别人前,闽南人一般先泡一泡好茶,然后碰碰你胳膊说,怎么样,这泡茶怎么样......
然后才说,我甲你贡正港,再然后才是巴拉巴拉劝说的干货内容。
相当于劝说前先兜圈子,粉饰太平,营造氛围,报喜不报忧,然后往晕里兜,往沟里带,各种铺垫,寒暄,打游击,最后才说重点,道实情。
话说很久很久以前,《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就告诉我们,劝大王改主意是一门手艺活,高风险,弄不好人头落地。当然了,也可能高收益,弄得好,可以鱼跃龙门。
大王属龙,龙属于虫类,可以驯养、游戏、骑它。然而龙的喉咙下端有一尺长的倒鳞,人要触动它的倒鳞,一定会被它扎到漏气。
这个秘密,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高中语文教科书上有《触龙说赵太后》,是中国特色劝说主义名篇。
课文从小就教育我们,对上劝说的第一道关卡,就是不可逆鳞。
大王的倒鳞,劝说的人能不触犯到,就差不多算得上是劝说界高手中的高高手了。
具体来说,就是拍马屁一定要注意,不要拍在马腿上,要拍在马屁股上。
换个说法就是,教大家怎么骑顺毛驴,毛捋顺了,这驴就好骑了,就会跟着骑的人要前进的方向行走。
这说明,劝说这事儿是技术活,有技术要领,在此,拿出来和同学们探讨:
一个是不能实话实说,
一个是没有调查就没有劝说权。
先说为什么不能实话实说。原因很简单,因为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一般来说,“实话告诉你”的含义有两层:其一,原来说的都不是实话;其二,下面要说的不是好话。
很难想象“实话告诉你”后面要说的是一个令人心潮澎湃的好消息。
比如医生一直欺骗病人患了不治之症,待病人失去活下去的勇气时,再我甲你贡正港:您身体健康,屁事儿也没有。这基本不成立。
再比如女人一直欺骗男人是猛男,待男人得意洋洋,策马扬鞭之际,再我甲你贡正港:你的绿帽子有一橱子。这倒是有可能。
反正不管怎么样,一般当有人对我说 “我甲你贡正港”时,我通常头皮阵阵发麻。
这很容易让人想起一些事实:
比方,你的老朋友喝完酒对你吐真言,他说,我甲你贡正港,我早就烦你了。
又比方,公司领导对你说,我甲你贡正港,这次提拔没有你。
再比方,刚上小学的儿子班主任对你说,我甲你贡正港,您的孩子早恋了。
再三比方,你的女人对你说,我甲你贡正港,你那方面满足不了我。
由此,我们便极其容易对不说实话的人产生由衷的好感。
它的好处起码有三个:一是让大家有面子,二是让大家心里痛快,三是让当事人意识不到危机四伏肾功能不全。
想想倒也是的,你好我好他也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让大家皆大喜欢的事,何乐而不为?
但人家张文宏偏不这么说,想听套话官话假话空话,对不起,本老张词库里没有。
想当年,郑武公想要攻打胡国,反而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胡国的大王。然后问大臣们说:我要用兵,可以攻打谁?
关其思很傻很天真,自以为甚解圣意,实话实说,我甲你贡正港:可以攻打胡国,原因一二三四。
郑武公就把他杀了,说:胡国,好兄弟,你说攻打它,是何居心?胡国大王听说这件事,就认为郑武公是自己人而不防备他。
郑国于是趁机偷袭胡国,占领了它。一将功成万骨枯哪同学们。实话有风险,实说须谨慎哪同学们。
再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劝说权。就是劝说前要先搞调查研究。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有一例子相当生动。从前有个大帅哥弥子瑕。该帅哥被卫国君主宠爱。曾一度,他们俩好有爱好有爱好甜蜜好甜蜜哦。故事由此展开。
按照卫国法律,偷驾君车的人要判断足之罪。不久,帅哥母亲病了,有人知道这件事,就连夜通知他,帅哥诈称君主的命令驾着领导的马车就出去了。
卫君听到这件事反而赞美他说:多孝顺啊,为了母亲的病竟愿犯下断足的惩罚!
还有次,帅哥弥子瑕和卫君到果园去玩,弥子瑕吃到一个甜桃子,没吃完就献给卫君。卫君好爽:真爱我啊,自己不吃却想着我!
等到弥子瑕人老色衰,卫君对他的宠爱也疏淡了,后来得罪了卫君。
卫君说:这个人良心大大的坏,坏到铁证如山,曾经诈称我的命令驾我的车,还曾经把咬剩下的桃子给我吃。
其实弥子瑕的德行不忘初心,始终如一,以前之所以被认为孝顺而后来被治罪的原因,是由于卫君对他的爱憎有了极大的改变。
因此,劝谏游说的人,在搞好君主爱憎满意度调查之前,不要轻易下嘴。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劝说的困难指数早已刻在韩非子深深的脑海里,在他的歌声里,在他的文字里。
他撰写的《说难》一书,讲得非常详细,但他最终还是死在秦国,未能逃脱游说的祸难。
所谓不作死就不会死。韩非子是口吃,讲不好,不要讲,装装傻白甜,估计就不会死。
但是,他一技在身,其痒难挡,非把心想的、要讲的写下来,并且阐述深入说得一清二白,大家都觉得好有道理,简直奉为劝说宝典,那就有问题了。
君主一看,奶奶的,说得挺好啊,我的心理抓得挺准啊,小样儿挺有才啊,挺不要命啊。
于是,韩非子,卒。
韩非子的《说难》文中列举了好几种“被劝者很生气,后果很严重”的,能够说明劝说困难指数的情况。
比如不一定是游说者本人有意去泄露机密,而往往是在言谈之中无意地说到君主内心隐藏的维多利亚的小秘密啦。
比如君主有过失,而游说的人却引用一些美善之议推导出他过失的严重啦。
比如君主对游说者的恩宠还没有达到深厚的程度,而游说的人把知心话全部掏出来啦。
比如君主公开做着一件事,但另有目的,而游说者预知其计啦。
再比如君主坚决不愿做的事,却逼得他不得不做啦。等等。
反正怎么别扭,反而怎么来,这就叫找死。以上几种情况,游说者凶险,有时候,会死得很惨。
所以古话说得好,做人好南的。
也就是说,横竖都是险就对了。看来,最好的避险方案显然是,装大舌头,遇到领导咱们可以行大礼,然后说:大,大,大,大王,臣,臣,臣认,认认认为……
保管你还没开口大王就会说:
我甲你贡正港,这位大臣,你且退下,报个语训班再来早请示晚汇报,如何?
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绕回来。没有错,追古比今,感觉张文宏是个好同志。
他不怕什么逆鳞,想到什么讲什么,说的都是大实话,既真诚又真实,完胜韩非各子,值得点赞。
他定是性情中人,想必五百年前与我大闽南有所渊源。否则,无法解释,他与这句闽南语之间的硬核关系。
季羡林曾在随笔集《忆往述怀》中写道:
敢讲真话需要极大的勇气,有时甚至需要极硬的“骨气”。
对于张文宏来说,勇气就是底气就是他肚子里的墨水、脑海中的知识。
而基于底气的“骨气”,则来自于其“医者仁心”的格局。
“岁月这么静好,一定就有人在负重前行。”“谁在负重前行?”“就是我这样的人。”
性情中人的一句轻描淡写的调侃,让本刀对山河无恙、人间皆安的期待更加具象了。
易中天最后说了:
实话实说,本不想说张文宏。
因为作为个人,被高度关注并不是好事,弄不好就不敢说话了。
现在看来,老夫多虑。
普通人被英雄,我们不希望再看到。
像张文宏这样的心理强大的专家英雄变身普通人,我们倒希望越多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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