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我的引路人:羅伯特·欣德

他們說,羅伯特走了

我不相信,怎麼可能呢?

我不願相信,自此,動物行為學界群星璀璨的一代人,是真的離開了我們:

洛倫茲、弗裡希、廷伯根、羅伯特的導師拉克


還有羅伯特本人


羅伯特為科學作出了多少巨大貢獻,自不必說,我也不想多談。

寫這篇文章,只是想回憶一下,羅伯特是如何地影響了我的人生,如何地影響了岡比河研究中心。

懷念我的引路人:羅伯特·欣德

1962年,路易斯·利基給了我一個機會,去非洲觀察記錄黑猩猩的生活。

不巧,我連大學都沒上過,小白一名而已。

所謂“學術研究”該怎麼做,沒有一個人教過我,只能一切靠直覺。

更不巧的是,那時,關於黑猩猩,整個人類也都還一無所知。

我就這麼莽莽撞撞地闖進了非洲岡比。全部裝備不過本子1本,望遠鏡1副——還是二手的。

懷念我的引路人:羅伯特·欣德

首先,我得讓黑猩猩對我放下戒心,然後認清它們誰是誰,再做記錄。

一開始,它們一看見我這個“白皮猩猩”就跑。

但是,漸漸地,它們明白我不會傷害它們,就允許我靠得近一點,再近一點。

就這樣,我在岡比待了一年。

有一天,利基突然給我寫信,說他替我在劍橋大學一位博士那裡謀到了一份職位,博士是搞“ethology”(注:動物行為學)的。

天知道,我當時連“ethology”是什麼意思都不知道。

可是沒有準備的時間,只有利基一句:

“你要去跟一個學士打交道了”。

可以想見,初到劍橋,我有多緊張。

別人告訴我,這兒有一個叫羅伯特·亨得的人。

從此他就是你的導師了。

之所以由他指導,是因為,雖然他本行是學鳥類的,但最近在馬丁利做恆河猴的研究。

想想,我真的太幸運了。

懷念我的引路人:羅伯特·欣德

珍·古道爾和羅伯特·欣德,攝於岡比河研究中心


要知道,英國的動物行為學,向來崇奉客觀、科學,一切由乾巴巴、冷冰冰的數據說話。

比如,對於實驗用的動物,標準的做法是給動物編號

而我居然給動物起名字

在那些教授看來,簡直聳人聽聞

但羅伯特,恰恰是劍橋學者裡會給猴子起名的少數派。

所以你看,我有多幸運。

但羅伯特還是很嚴厲的,討論問題從不將就。

我和他討論黑猩猩有沒有人格、思考能力,和情感

我說有,當時很多人就給我扣上“把動物擬人化”的帽子。

“擬人化”,是當時動物行為學學界的大忌

但幸運的是,我兒時的老師——我的狗,拉斯提——和它相處的經歷讓我堅持自己的觀點:

那些動物行為學家,統統都是錯的。

為此,羅伯特還特意去岡比親眼觀察我的“研究對象”。

隨後他在信裡對我說,

在岡比的那兩週裡他所學到的東西,比他之前的研究加起來都多。

對我而言,羅伯特是世上僅此一人的導師

他把我從一個空有一腔熱情的懵懂青年,塑造成一名成熟的博士學位競爭者,我怎麼感激也感激不盡。

羅伯特,羅伯特!

我忘不了那段歲月,那時我滿懷憐愛想要描繪黑猩猩的行為,又不得不時刻控制自己,按學術行規來。這樣才能寫得“像個做研究的”。

每次去羅伯特家找他談報告,路上心裡一點底也沒有。我的動物幼年行為報告,究竟入不入得了他的法眼呢?

到了地方,羅伯特拿出我的報告,他開始點評,我越來越惶恐了。

眼見著,每頁紙上都用紅筆寫滿了批評

他一點一點地解釋:Jane你看這一處,還有這一處。你考慮問題不像一名科研工作者。

聽得我一肚子氣

,又受傷,又不服,狼狽地逃回住處,把報告揉成一團丟到角落了事。

然而,睡了一宿以後,第二天早上,我重新撿起那份報告,沉下心來讀羅伯特的點評,才開始慢慢理解他的考慮。羅伯特為什麼把話說得那麼不留情面?我有一點明白了。

不過,羅伯特的觀點,我也不是全都同意。

還是得感謝我的狗拉斯提,也感謝我自己,觀察動物觀察了一生,對黑猩猩行為的理解也越來越深刻,有了這些,我才能有底氣跟羅伯特據理力爭。

後來才知道,羅伯特不少學生,都被他罵哭過。

而我和羅伯特兩個人,卻建立了珍貴的關係。

有他的指教,我才得以更科學地描述我的觀察和結論。這樣,後來,面對比羅伯特還要嚴格的學者,我也不至於太犯難。

懷念我的引路人:羅伯特·欣德

珍·古道爾、羅伯特·欣德、菲洛,攝於岡比河研究中心


有一回,從羅伯特那裡學到的東西很有意義。

那次我天真地寫道:

“小菲菲的媽媽給她生了個弟弟,菲林特。菲林特出生後,一有其他小孩想跟菲林特玩,菲菲就嫉妒。”

羅伯特評價:“Jane,你沒法證明菲菲是在嫉妒,所以這點不能說。”

我承認他說得有道理。但是,當時菲菲明明就是在嫉妒啊,這一點怎麼表達才好呢?

羅伯特仔細想了想,說,好吧,那就這樣寫:

“假如菲菲是一個人類小孩,那麼,她的這種表現,就應該叫做嫉妒。”

實在是高。這樣一改,替我免去很多質疑和刁難。

後來我總學生講這件事,讓他們學習羅伯特的智慧。

還有,那次在岡比的時候,數據收集的事:

那次,他教給我們“時間取樣法”,以更準確、方便地收集數據。

同時,岡比也教會了他一點:有的數據收集法,在實驗室裡很好用,但在野外未必行得通。

當時他來岡比,是想幫我們改進數據收集的方法,方便後續用計算機處理。

按他的方法,我們進叢林,得一手拿一個盒子,一手拿一堆卡片,往卡片上打孔。

我們跟他說,他這一套放在野外根本不行

他硬是不信邪,非要自己進林子試一次。

結果,他是怎麼出來的呢?據別的同學講:

“我一閉眼就能回想起羅伯特當時那個慘樣。全身被荊棘扎得破破爛爛,沒有一塊好地方。從頭到腳都在流血。”

叢林,黑猩猩的老巢。在這種地方做記錄是怎樣的一種體驗?羅伯特這回可算領教到了。

不過,還是有收穫的。羅伯特介紹的方法啟發了我們,我們想出了一種新辦法:錄音機+計時器。

計時器每隔一段時間會響一次,我們則把看到的東西用嘴說出來,時間和我們的記錄,都錄進錄音機裡面。這樣,在叢林環境中也能用“時間取樣法”了。

懷念我的引路人:羅伯特·欣德

梅麗莎、羅伯特·欣德、珍·古道爾,岡比河研究中心


羅伯特那次來岡比,還給我們帶來一點好處:

他回去就替我們爭取研究經費去了。

那筆錢供了我們三年。這三年,讓多少學生完成了自己的研究,拿到了劍橋的學位呢。

羅伯特改變了我人生的道路

羅伯特幫我們把岡比建成了世界一流的研究中心。如今,岡比已經成立56年了。

……

我只遺憾,後半生,沒能和他有太多交集。

還記得最後一次見面是在劍橋吃晚飯。

當時我們感慨,岡比的黑猩猩,改變了多少靈長類動物學家的人生,改寫了多少學科的教科書啊。

謝謝你,羅伯特。我欠你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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