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項麗敏 :碰鼻子香和凋敗之美


碰鼻子香和凋敗之美

文丨項麗敏

一日盛放如玫瑰

採回來的玫瑰開一天就落了。

玫瑰養在馬克杯裡,擺在臥室床頭。早上醒來,見床頭櫃上落了一層花瓣,而枝頭只剩未開的花苞,不見花了。

玫瑰是大馬士革品種,紫紅色,花朵略小,枝節也短,和花店賣的不同,香氣卻更為濃郁。這些玫瑰是自然農莊種植的,用來提煉精油,也添加在食品裡。

散文丨項麗敏 :碰鼻子香和凋敗之美

自然農莊離我的居所木舍很近,步行一刻鐘就到。仲夏已至,玫瑰開花的旺季過去了,花田裡見不到花朵,只有靠近村莊的地方能看見一些,零星地開在枝頭,像盛宴之後留下的餘羹。

一個月前這裡卻是另一番光景,還沒走近花田,就聞到空氣裡高濃度的玫瑰花香。由著香氣的引領,走進農莊,發現已身處玫瑰花的海洋——到處都是盛開的花朵,層層疊疊,壓在枝頭上。

我是清早走到這裡的,正是採摘玫瑰的時間。幾十位農婦從村莊走進花田,腳上套著長統靴,頭戴斗笠,胸前掛著袋子。農婦們應該是戴著手套的,我站在田埂上,隔得遠,看不清。玫瑰枝上刺多,稍不留神就會被刺紮上,脹痛,戴上手套採摘會好一些。

花田裡也有農夫,手裡拿著更大的袋子,走到農婦身邊時,農婦就把袋子從胸前解下,把花倒進他的袋子裡。袋子很快就裝滿了,農夫揹著它走到路邊,放下,又換一個空的大袋子走進花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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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到裝滿花朵的袋子跟前,袋子裡的玫瑰都是剛開放的,花瓣上帶著夜晚的露水,釋放著洶湧的香豔。玫瑰的香氣再怎麼濃烈,都不會變成相反的氣味,令人難以忍受,讓人想從這氣味裡逃開——它只會使人有種酩酊感,彷彿身體裡注入了一股自己也不瞭解的能量,興奮著,快樂著。

自然農莊的一側是村莊。住在村莊裡的人,在玫瑰盛開的時節裡,會不會比以往更容易感到幸福,當夜風將花朵初綻的香氣送至他們枕邊,是令他們睡得更為沉酣,還是令他們輾轉難眠?

又有更多的農婦加入採摘的行列。年輕的,年老的,一邊採摘一邊聊著家常。採摘玫瑰,在她們是一種勞動,在我眼睛裡是美麗的風景。我想起電影裡的勞動場景,想起《苔絲》和《安娜·卡列尼娜》,這兩部電影是我反覆看也看不厭的,使我最入迷的畫面,不是愛情,而是鄉村大地上的勞動場景,是播種、採摘和收割的場景。勞動者的體態有著草木勃發時的性感。勞動之美也有著大自然原始的詩意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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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婦們站成一排,從花田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在她們身後,花田的顏色黯下去了,花枝上已沒有花朵,只有花苞。這些花苞到第二天就會變成花朵,它們是什麼時間綻放的,誰也不知道。沒有人能長時間盯著一枚花苞,看它一點一點發生著變化,彷彿花苞中間有什麼在發酵,衝撞著花朵的內部,終於使花朵失去控制,一層層打開,將這鼓脹著的力量釋放出來。

玫瑰花開的過程是緩慢的,秘密的,而落下卻是瞬間的事。

有天早晨,我在廚房泡茶,茶泡好後,端到小飯廳的餐桌上,剛放下茶杯,餐桌中間,養在馬克杯裡的一朵玫瑰就落了,像一隻鬆開的手,讓手裡握著的生命在剎那離他而去。

於無聲中聽驚雷。

我站在那裡,幾乎呆住。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玫瑰在眼前落下,猝不及防,那麼迅速,又那麼決絕,不留一枚花瓣在花枝上的決絕。對玫瑰來說,一天就是它的一生,孕育香氣,綻放香氣,然後在香氣尚未消失前離開枝頭,將枝頭留給新的花朵。

我將落下的花瓣撿了幾枚放進茶杯,剩下的,就讓它們在餐桌上堆著。

從春天為木舍採下第一束花開始,我從不將落下來的花瓣及時清理掉,落在地上的就留在地上,落在桌上的就留在桌上,花瓣枯萎了,就將它們撿起來裝進瓶子、碟子,或放進陽臺的花盆裡,讓它們的氣息仍然留在木舍,成為木舍的氣息。

玫瑰落下之後花瓣仍然是香的,泡茶,加在食物裡都很好,喝下它們的味道,也是對這些花瓣最好的置放,彷彿從此,它們可以成為身體裡某種隱秘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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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鼻子香和凋敗之美

小區裡的梔子花太多了,多到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眼裡見的,鼻子裡聞的,全是梔子花。

汪曾祺說梔子花也叫碰鼻子香。

碰鼻子香,有這樣給花取名的嗎?真懷疑是汪老杜撰的。

汪老說:梔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撣都撣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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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是文狐,這個撣字,太生動了。豈止是撣呢,梔子花開得盛時,那香氣簡直就是一面牆,推都推不開。

今年梔子花開得最盛時剛好入梅,連著下了幾天的雨。下雨天並不影響梔子花開花,但香氣還是給壓下去了一些,不像晴天那麼囂張了。

梔子花的花期有一個月。

一個月說短不短,說長也不長。有些花是能開上一季的。牽牛、鳳仙、太陽花,就能開上整個夏天。

能開上一季的花不怎麼香,至少不如開一個月的花那麼香——也不全是這樣,我這麼說,不過是剛好想到大馬士革玫瑰,花期是一個月,還有蘭、桂,花期也是一個月。它們都是很香的花。

茉莉也是很香的花,卻能開上整個夏天。野薑花也是,能開足一個季節,香氣毫不遜色於蘭。

如此看來,花的香與不香,與花期長短並無多大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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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花期過長,長到沒完沒了的花,確實是沒有香氣的。鄉間就有一種叫九姊妹的花,也有人叫它死不了,能開大半年,不長大,也不凋謝,假花一樣開著,一點香氣也沒有。

開那麼長時間,又不香,說不上好看,也沒什麼用途,養它幹什麼呢?但還是會有人養,養在窗子跟前。它太好養活了,不用人去理會,就那麼自顧自地開著,活著。大旱天,一個月不下雨,不給它澆水,它還是活著,也不管你是喜歡還是討厭。

六月過半,梔子花已開至尾聲,小區裡的香氣卻絲毫不減。

梔子花就算是開敗了,還在枝頭立著,香氣也像開了塞的酒,綿綿不絕地揮發著,只不過花瓣的顏色變了,不再是豐腴的白,而是略帶焦枯的黃。

站在開敗的梔子花跟前,想到一個詞:凋敗之美。

花朵盛開時的美猶如荷爾蒙旺盛的青春,是肉體芬芳的美。而凋敗之美則是靈魂的美,是經過風雨、時間侵蝕之後呈現的美。

不是所有的花都擁有凋敗之美,人也一樣。擁有凋敗之美的人,是脫去了肉體這件鮮美外衣後,仍有撼人心魄的魅力。這魅力是歲月、衰老、疾病,甚至死亡也奈何不了的。比如加拿大的音樂詩人萊昂納德·科恩。比如德國現代舞大師皮娜·鮑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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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水釀出稻穀


稻穀是露水釀出來的。

這是今天早晨發現的秘密。不知道還有沒有別人發現,也許有吧,也許這早就不是秘密,而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

種下這些稻禾的農人一定是知道的,他們天天都在稻田裡,一生都在稻田裡,他們對莊稼的瞭解就像自己,像朝夕相處的親人,當然知道稻穀的來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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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活躍在田野的鳥雀、昆蟲、風和陽光,也是知道的。它們不僅知道稻穀的秘密,還知道更多人所不知的秘密,只是它們不說,說了也沒人聽得懂。

稻穀是露水釀出來的。一顆露水釀一粒稻穀,在太陽下山時就開始釀了。在萬物沉睡時,它們醒著,那些露水們,一顆一顆綴滿稻禾,它們要趁著這樣的寂靜和乾淨,在沒有雜質的夜氣裡,秘密地釀造。直到天亮,直到太陽昇起,它們才結束這一天的工作,變成薄薄的牛奶一樣的霧,升到空中,去一個人們看不見的地方,同樣寂靜又幹淨的地方,去那裡休息。

這裡已經很久沒下過雨了,我居住的小鎮,梅雨季結束後就沒下過雨。河流變淺,莊稼地開裂,村頭菜地的那些瓜們——黃瓜、絲瓜、葫蘆瓜、冬瓜,來不及長大就枯掉了,連同藤蔓、沒有開的花骨朵,都枯掉了。農人給它們澆水也沒有用。農人在天亮時就在澆水,太陽下山時又在澆,把小河溝裡的水舀空了,還是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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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原本隱蔽在泥土下的蚯蚓爬出來了,從地下鑽出,爬上地面。清涼溼潤的地下已經變得滾燙,又乾又硬,它們必須要逃離那裡。但它們並沒有逃出多遠。地面仍是滾燙,爐臺一樣的燙,它們在爐臺上掙扎了一小會,就不動了。

滿地都是蚯蚓,細細的,扭曲著。清潔工將它們掃在一起,和那些過早落下樹的枯葉子掃在一起。還沒有立秋,地上就有許多枯葉了。馬褂木的枯葉最多,那些黃色和褐色的小馬褂,蜷曲著,在人行道上落下一層。

落到地上的還有知了,每棵樹下都有落下來的知了,不再會飛也不再鳴唱的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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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上的一切都在乾渴中,在灼熱中掙扎。而稻田裡的稻禾卻在此時開花。那些乳白色的細細的稻花是什麼時候開的?

太陽還未出山。走進稻田裡的我,先是聞到稻花的香氣,然後看見稻花,看見把稻花裹在懷裡的露水。

稻花的香也是露水的香。一滴滴的香氣,很快就會變成一粒粒的稻穀。

釀了這麼多個夜晚,露水還是之前的樣子,沒有變得疲憊,無精打采。這麼多天沒有下雨,這麼多天持續的高溫,沒有嚇住露水,沒有讓它們停止釀造,從稻田裡撤離。它們甚至更密集了,掛滿每一株稻禾,綴滿每一片葉子。

另一邊的稻田裡,有一畦稻穀已經釀成,只是穀粒還是瘦弱的,還沒有變得飽滿。每顆穀粒都晶瑩剔透,一如露水,在剛剛升起來的桃色的陽光裡閃爍著,發著光。

就是在那個時刻,我知道了稻穀的來處,知道為什麼稻田裡總是有那麼多露水,晝伏夜出,孜孜不倦。知道即使大地不可避免那麼多苦難和死亡,仍有甘露在低處降臨,悄無聲息地關照著稻禾、草芥,和卑微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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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 荷


立秋後的第三天,下了一場大雨。

午後雨停,想起前幾日遇見的荷,坐不住了,換鞋,拿了相機,出門。

看荷宜在有露水的清晨,雨中,雨後,或落日餘暉中。有月亮的夜晚看荷也好。我雖沒看過,腦子裡卻有一幅月夜荷塘的畫面,清晰又細膩,大約是朱自清那篇有名的《荷塘月色》印下。

雨中看荷是有過的,兩年前的梅雨季,與詩人紅土去徽州區的呈坎,在一霎兒晴一霎兒雨的天氣裡看了大半天荷。雨點子下得密了,我們就躲進廊亭,在亭子裡坐著看。雨點子小了、停了的時候,我們就繞著荷塘,慢悠悠地走。

在雨中看荷,也是在荷中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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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與荷相互成全。雨落在荷塘裡,是落在最潔淨的地方,也是落在了對雨水來說最溫柔的地方。那些寬大的荷葉,彷彿是為了接住從天上落下來的雨水而仰面攤開,彷彿那些雨水是荷塘的孩子,要讓雨水落下來時是快樂的,不要跌得那麼碎,那麼疼痛。

雨水落進荷葉的樣子也確實像從遠處奔來的孩子,迅速滑進荷葉中間,滑進那一片淺淺的凹處,在那裡滾動,與更多的雨水匯聚。

雨水接得多了,有小半盞了,荷葉就微微地傾斜,傾向一邊,讓雨水順著荷葉邊緣流淌下來,猶如一小股清泉。接住這清泉的,是低處的另一片荷葉。接住後,再彎下腰,放它們進入塘中。

整個過程,雨水都被荷葉小心呵護著,捧在懷裡,輕輕放下。

雨中的荷花有著難以抑制的美和生氣,因為雨水的緣故,花的顏色與分量也加重了。有一刻,將相機鏡頭拉近,對準一朵帶著雨水的荷花時,驀然想起“愛與哀愁”四個字,是年輕時喜歡過的一首歌名。

記得其中的一句歌詞:愛與哀愁對我來說像杯烈酒,美麗卻難以承受。

今年入夏也看過一次荷。午間,豔陽當空,荷塘裡的粉荷高低錯落,正是花期最盛時。但在午間,荷花都收攏著花瓣,有種“捲簾深閉重門”的矜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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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牽牛花相同,荷花只在清涼的晨間盛開。不同的是,牽牛花只開一天,而荷花會開上兩天:第一天,從晨間開到午前,太陽光變得強烈時合上花瓣,第二天早晨再次開花,到中午開始凋落,一枚一枚,緩慢又鄭重地卸下花瓣,直至變成小蓮蓬。

入夏時看到的荷與呈坎的荷一樣,是觀賞荷品種,花期長,花朵也多,重重疊疊的粉紅,開不完似的,能從夏初開到秋盡。前幾日遇見的荷則是藕塘裡的荷,開白色花,花朵也少,半畝地的藕塘,只開著七八朵花。

是早晨在鄉村公路騎單車時,看見那片藕塘的。

入秋後,每天早晨都有霧。霧簡化了世界,遠處的山、田野、房屋,都隱在了霧的灰白中,而那片碧色藕塘與塘中白荷卻凸現在那裡,清新得像一首唐詩。

心裡一動,將單車騎進岔道,向藕塘的方向而去。

到了藕塘也就到了一戶人家的門口。這戶人家的房子有些舊了,屋簷下有碎瓦,像剛被風吹下來的,木頭門關著,上了鎖,人不知道去了哪裡。門口一片場院,十幾只雞在場院裡跑動,咯咯叫著,見我走近,叫得更厲害了,驚慌躲閃,向著屋後的竹林而去。

藕塘就在場院外。滿塘深碧色的荷葉,荷葉中間有細細的水珠,晨霧凝結而成。沒有風,水珠靜靜的,像荷葉捧著的一顆水鑽。

離場院最近的荷花只有兩朵,一朵全開,一朵半開。

蹲下來,開始拍攝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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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少拍攝荷花,尤其人多的地方。每次遇到荷花,只是看,沒有打開相機拍攝的慾望。我寧願拍攝那些細小的、無名的、貌不驚人的野草花,而不願輕易地拍攝荷花。

拍荷花就像寫散文,也容易,也難。

散文誰都可以寫,但想寫出獨特之處,寫出別人從沒有寫過的“異質感”,就太難了。太多的散文都是同質的,彷彿出自一人之手。荷花也是,誰都可以拍,拍出來也是相似的樣子,想拍出別人從沒拍過的感覺,不容易,除了天然的因素——光線、天氣、地理環境這些種種,還需要拍攝者的心境、心態,對荷之美的解讀,以及拍攝時瞬間的靈感。

這個早晨是不一樣的,晨霧還沒有散去,天地空濛,四野無人,唯有這鄉間藕塘中幾朵白荷與我在一起。這樣的環境與心境,有可能拍攝出不一樣的荷。

白荷並非全白,花瓣尖兒帶著些粉紅,不那麼明顯,卻有著恰到好處的點染效果。花蕊的顏色也美——明豔的杏黃,蕊絲根根豎立,簇擁著黃綠色的蓮蓬,像極了一種鮮奶油做出的點心。

那可能真是一道美味的奶油點心,因為此時,一隻木蜂正將頭埋在蕊絲裡,尾部高抬,貪婪地饕餮。過會又飛起,繞著花朵飛了一圈,空中停頓片刻,又落下,鑽進花蕊。

花瓣微微顫動,似忍不住一陣癢意。

這片藕塘是在坡地之上。坡下是莊稼地、稻田,遠處是起伏的群山。霧散去後,山與田野浮現出來,空曠又寧靜,如出莫奈的畫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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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這戶人家是否也有這種感覺:每天早起打開門,看見的就是一幀風景畫,且是隨著天氣、季節的變化,不停改變著色彩的。

真教人羨慕啊,坐在自家門口,就能看到荷花在不同時間裡的樣子,尤其是夏天的夜晚,月光很亮的那幾天,搬一張竹涼床在場院裡坐著,只要不瞌睡,可以一直看下去,看塘裡的荷葉花影,再抬頭看天上的月與雲影。

下雨天也是。雨天不用下地,就在自家門口坐著,女人做著小手工,男人吸著煙,喝著茶,兩個人也不用說話,只靜靜地聽雨落在荷葉上的聲音……我幾乎能想象出住在這屋子裡人的樣子了,面孔是安詳的,有微微的笑意,眉目間有著與荷花一樣的靜氣。

但是直到我拍好了白荷,離開時,也沒見到這戶人家的主人。那群被我嚇得鑽進屋後竹林的雞也沒回到場院裡。

走到馬路上,才覺得那可能是一座沒人住的空屋。

村子裡有很多這樣的空屋,原先住著的年輕人在城裡買了房子,帶孩子搬到城裡住去了,留下老人在老屋裡住著,看門。老人不在了,屋子也就空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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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株草頂一顆露珠

一株草頂一顆露珠。近兩天,心裡老想著這句話。

不記得是在誰的文章裡讀到的,文章的內容也忘記了,只記住了這句話。

一株草頂一顆露珠。說的真好。簡單又深刻。只有在鄉間生活過的人,才說得出這樣的話來。

可不是嘛,一株草頂一顆露珠,不會多,也不會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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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秋分,皖南的早晚涼下來了。一場一場的秋雨,像鞭子,趕著秋天往深處走。田裡的稻穗金黃,稻葉子也金黃,是收割的時候了。可是還不能割,還得再等等。天不晴,稻子就得留在田裡,不能急著割。

割稻子要在晴天。早晨起來,去外面,在草地上看看。草上頂著露珠,閃閃發光,稻子就能割了。

草上沒見著露珠,是陰天。

農人們也並不著急。種了大半輩子莊稼,什麼樣的日子都經歷過,也就不急不慌了。天總要晴的,不會一直把雨落下去。稻子在田裡,就像胎兒在女人肚子裡,多養個幾天吧,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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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這雨果真落個沒完,急也沒用啊。種莊稼的人,就是靠天吃飯的人。天不給你飯吃,你急也沒有用。但天不會那樣的,天無絕人之路。農民辛辛苦苦種稻子,從春到秋,該收穫時,老天不會不講理。

怎麼忍心呢——讓農民在饑荒中入冬,讓稻穀爛在田裡。

秋分,桂花開了。空氣中到處都是桂花香,每呼吸一口,就像飲進一口濃郁的秋。

到了秋分,秋天就無可質疑了。看啦,外面,那路邊,草地上不是有露珠麼。一株草頂一顆露珠,像頂著小小的王冠,那麼驕傲,閃亮。因為這露珠,再纖細的草也變得尊貴,不凡。

一株草頂一顆露珠,一瓣花分一片陽光——想起來了,這是詩人寫下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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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的名字叫周夢蝶。一個瘦得只剩下靈魂的詩人。一個在馬路邊守著少有人光顧的書攤,苦吟一生的詩人。

一株草頂著一顆露珠。詩人就是那株草啊。而詩就是滋潤他,讓他像王冠一樣頂在頭頂的露珠。

在桂花香的擁簇中走向田野。稻子已熟得承受不了自己的重量。

天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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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子月中落


近幾天,夜半醒來總是聞到一種香氣,繚繞枕畔,隱隱約約,仔細聞時又沒有了,心裡疑惑,是桂子香麼?房間裡並沒有插桂枝啊。

今晨,拉開臥室窗簾時,一股濃郁而有力道的香氣突然撲過來,讓人幾乎站不住。

香氣來自窗外,很近的地方。戴上眼鏡,再看,這才看清,原來離窗子五步路的地方有兩株桂樹,此時正是盛開之時,每根枝條都泛著光,綴滿金紅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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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子就是桂花。古人寫詩,常將桂花稱作桂子,比如“桂子月中落”“山寺月中尋桂子”,有人格化的意韻,也優雅。

日常生活的語境裡,是沒有人把桂花叫桂子的,那會叫人摸不著頭腦。即使書面語,現代人也很少將桂花寫成桂子。和古人比起來,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人是粗糙的。

粗糙是因為快,這個時代太快了,人被時代裹挾著,隨著潮水往前衝,想慢也慢不下來。也有例外,也有少數人,從潮水中脫身,讓自己邊緣化,放慢腳步,走在少有人走的路上。

只有慢下來,才會有閒情,觀花、望月、聽雨、讀書,與書中的古人交談,成為朋友;與自然中的植物交談,成為朋友。

我就是這少數人中的一個,多年來,緩慢地呼吸,緩慢地走路,緩慢地閱讀和書寫。我寫過不少植物,都是身邊常見的,有野生,有家養。看見了就寫,用散文寫,用詩寫。在書寫它們前,先打開感官,去體會,去看,去聞,去觸摸,彷彿面對的是一個人,一個能夠愛,也願意付諸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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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內心充盈著愛意的時候,感官會變得特別敏銳,彷彿有特異功能,能捕捉到看不見的暗物質。愛一個人是這樣,愛一種植物時也是這樣。在愛中,人的感受力會變得豐富,更富於想像力和創造力。

不記得自己是否寫過桂花詩,散文應是寫過的,幾年前在湖邊寫過,很短,三百來字,記得其中有一句:嗅覺的盛宴,醉生夢死。

桂樹開花時,就是嗅覺領受這道盛宴的時候。桂香是高濃度的酒,僅從瓶子裡徐徐倒出,不待飲用,飄散於空中的氣味就讓人失魂,醺然欲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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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居住的小城裡,桂樹隨處可見,不到開花季節,在樹下走來走去,也不在意它們。幾場秋雨過後,天放晴,就會發現,原來生活的地方,每天走著的路上,竟然有那麼多桂樹,多到讓人驚異,彷彿全世界的桂樹都聚集在這裡了。這時就會有抑制不住的富足感,慶幸感,慶幸自己生活在這裡,被濃醇的桂香淹沒,就像被愛淹沒那樣,幸福地窒息其間。

有意思的是,古人寫桂子的詩裡都有一輪明月,想來,是和月亮的傳說有關吧。月亮裡就有一棵桂樹,那可能是宇宙裡最大的樹了。這樣大的樹上,在仲秋月圓時,會開出多少金色和銀色的花朵啊,在夜深人靜時,在一個人突然想念著一個地方,或一個人時,就悄無聲息地落下來,落下來,一場盛大而又寂靜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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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末芙蓉花


一面徽州民居的馬頭牆,有些年月了,牆頭簷角戳著瓦松,如一支支箭矢。牆面的石灰因剝落而斑駁,露出裡面的磚青色。

牆的左側有一木門,徽州人習慣稱之為耳門。耳門口立著一株花樹,樹冠與牆齊高,枝多葉茂,看不出樹齡,可能有百餘歲,也可能十幾二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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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得這花樹,是木芙蓉,認得它是因為此時正在開花。草木最好認的時候就是花開之際,若在冬天,只剩下枝椏,想一眼認出就不那麼容易了。

離木芙蓉不遠處有株桂花樹,此時就不好認。今秋雨水多,而桂花不禁風雨,開了兩三天,還沒在樹枝站穩,就被雨水擊打得紛紛墜地。

那立在耳門邊的木芙蓉倒是不怕雨的,在樹端著出幾十朵花來。花苞兒更多,每根細枝上頂著七八個苞兒,青褐色,鼓脹著,蓄勢待開的樣子。

木芙蓉也叫拒霜花,不知是誰給取的名字,透著一股冷傲又倔強的勁兒。

花原本是美而脆弱的,宜在風清氣和的時節開。在古人看來,開在霜雪中的花就有些另類了,有傲氣,或者說骨氣,比如菊與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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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芙蓉開得最盛時正值霜降,秋末冬初,乍暖還寒,拒霜花這個別名的來歷就緣於此吧。其實叫它迎霜花更妥當些。迎比拒多一份坦然,從容。對於那些註定要到來的,與其拒絕,抵抗,不如從容接納。

十二月中,各有司月花神,而木芙蓉就是司十月的花神。“九月菊花初開放,十月芙蓉正梳妝。”而在皖南,菊花與芙蓉並無先後,是結著伴兒開的,一高一低,如兩個聲部合唱的歌,共領秋霜,把季節送往冬天的路途。

木芙蓉是錦葵科。皖南常見的錦葵科植物有蜀葵、木槿、扶桑、秋葵。很多人分不出木槿和木芙蓉,以為是同一種,也確實相似——花朵都開在樹端,大而豔麗,花瓣有細褶,像一種皺綢布料做出來的絹花。但它們的花期是錯開的,之間並無交集:木槿開在春末夏初,木芙蓉開在秋末冬初。

木芙蓉的花姿豐盈,盛開時滿樹煙霞,好在並不沉重,沒有累贅感。古人觀木芙蓉多在偏僻處,在水邊,臨水照花,“花水相媚好”(蘇軾詩句)。以幽玄侘寂的審美觀來看,過於豔麗的事物皆不適合置身鬧市,會免不了流俗,沾染紅塵浮華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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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這株木芙蓉雖不在水邊,卻也是開在僻靜處的。對木芙蓉來說,古徽州的馬頭牆是最相宜的背景,滄桑與婉約,豔與寂,並置在同一空間裡就有了衝突之美。

關於木芙蓉,最有名的詩就是王維的《辛夷塢》:“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不過譯文裡卻說他寫的是辛夷花,而非木芙蓉。也不一定,雖然冠著辛夷塢的標題,也許王維寫的就是木芙蓉。

寫什麼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詩人感受到的況味,並把這況味納入詩中,傳遞給後來的讀者,使讀者如臨其境。

——有那麼一樹花,在深山溪流邊的人家近旁,吐出一枚枚花骨朵,開著花,紅豔豔的,很快又落了。開和落都沒有聲音,繁華一瞬間,那麼寂寞,又那麼美好。

一一來源《安徽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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