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丁·伊登》:無路可退的矛盾體

前言

捨棄了對生命的熱戀,

擺脫了恐懼和希望,

我們以簡短的獻言感謝冥冥的上蒼;

幸喜生命總有近期;

死去的長眠不復起;

縱使細流常逶迤,

也會平安歸海洋。

馬丁·伊登的人生始於史文朋的詩句,也終於史文朋的詩句。儘管改編自傑克·倫敦同名小說的影片中剝離掉了這位“美之啟蒙者”的詩篇,但卻沒有減免他詩句中的“預言”作用,那就是馬丁·伊登會在它的啟示下走向死亡。

《馬丁·伊登》:無路可退的矛盾體

傑克·倫敦是美國20世紀初傑出的現實主義作家。他的作品在早年艱難經歷打磨下永遠洋溢著青筋暴露的男子漢之氣,宛如他本人的傳奇人生一樣,從底層的泥淖中跋涉,一步一步走進上層人的殿堂,充滿了值得人們為之鼓舞的奮鬥色彩。

在《馬丁·伊登》中,傑克·倫敦將自己的早年生活與奮鬥歷程投射到了主人公馬丁·伊登的身上,給予他和自己一樣的貧苦出生和坎坷經歷,也給了他不摧的意志和為追求智慧與美而生的頭腦。但最後,也賦予了他悲劇的命運。

為什麼傑克·倫敦要賜馬丁·伊登投海自盡的結局?

除了可以作為對自己未來的非正常死亡的“預告”,恐怕更多原因要歸咎於他世界觀中永遠不可調和的一對矛盾——社會主義和個人主義。

從底層奮鬥上來的傑克·倫敦篤信個人主義,他相信達爾文“適者生存、優勝劣汰”的法則在人類社會里同樣適用。瞧瞧他自己,不就是依靠強者特質而改變命運的嗎?因此他不能滿足於與軟弱無力的勞苦大眾為伍。但當他如願以償,進入到他嚮往的、容納最廣泛智慧的上流社會時,他發現這裡充滿了剝削與欺詐,他來自底層的本心被喚醒,使得他又不得不站在工人階級那一邊,對勞動者們同情起來。

就這樣,傑克·倫敦的矛盾就是馬丁·伊登的矛盾,傑克·倫敦的痛苦也是馬丁·伊登的痛苦。當現實中的傑克·倫敦終其一生也找不到消滅個人主義和社會主義這對矛盾的辦法之時,他也無法給自己筆下的主人公——馬丁·伊登一個歸宿。最終,他讓虛擬的自己,像一條魚一樣,擱淺在了從底層向上層過渡的沙灘上。

個人主義者與底層人民的隔閡

《馬丁·伊登》這個故事中的世界,對階級及社會分工的刻畫其實很簡單。它是這樣一個世界:底層人民生活在原始海洋裡,他們擁有野蠻的力量、自然的秉性和未經開發的頭腦,他們有善惡之分,有弱肉強食之法,不過他們總在以各種姿態真實且生動地活著。

與這片貧苦的海洋相望的是一片文明的大陸,上面的人早就進化出了兩條腿走路的方式,因此他們的手不再用來剷煤、縫補,像腳一樣為生活攀爬。它們無所事事,可以去創造更多喜聞樂見的情趣,比如翻閱書籍、彈奏鋼琴、舉起酒杯……

馬丁·伊登是深海里一條不安分的魚,他在偶然上岸的經歷中看盡了上流社會的美好,產生了為富家小姐而進化的動力。他渴望褪去野蠻的魚鱗,堂堂正正站在文明世界的街頭上,獲得美、成為美,因此他拼勁全力為美而獻身。

《馬丁·伊登》:無路可退的矛盾體

在全力超越自身侷限的路上,馬丁·伊登孤獨且不受理解。貧窮的身份與他的理想之間永遠存在著一條溝壑。他住在姐姐家裡,得忍氣吞聲地討生活。他的姐夫是個潑皮無賴,在本該抱團取暖的工人階級,他是與資產階級剝削者無所差別的惡魔。他在日復一日壓榨自己妻子的血淚中獲得快感,得到統治者的榮耀。

他的姐姐雖然愛他,偷偷給他錢用,但是也總免不了用苦大仇深的窮苦人眼光來看他,勸他放棄理想,找個工作,安身於深海。姐姐的痛苦讓他悲傷,但姐姐的短淺才讓他最難過。她也是個奴隸呀,儘管生活得不快活,卻對自己的命運無能為力,也許應該說,沒有像他這樣的警醒和覺悟。

在這片原始海洋中,姐夫那樣的人讓馬丁憤怒,姐姐那樣的人讓他痛惜。但更多的人,是以他避之不及的苟且模樣討生活的。他們生活在腐爛蔬菜和肥皂水融合的世界裡,男人像公雞一樣為了女人鬥毆打架,女人穿著低廉的毫無美感的服飾搔首弄姿,這一切都讓馬丁反胃。

他見過了彬彬有禮的上層人群,他們剋制內斂,不管做什麼,總是動作和言語拿捏到好處,讓他這個野蠻人因為羞愧而措手不及。

《馬丁·伊登》:無路可退的矛盾體

於是為了彌補自己與文明的距離,馬丁孜孜不倦地學著,靠著健碩的身軀支撐起來的清醒頭腦,他扎進文學、哲學、生物及詩歌的世界,那些曾經出現在他眼前的雜亂無序的生活片段有了整合的機會,他獲得了思考的能力。

自學之路為馬丁帶來成長,也讓他與工人階級越發遙遠了。曾經比肩的同胞,現在因為智識的差距,被他遠遠落在身後。自我的不斷成長和斯賓塞的社會進化思想讓他無比篤信個人主義。縱使在深海這片無人問津的領土上,只要他本人願意且付出努力,就可以獲得進化,從劣等種族裡脫穎而出。現在,他那被斯賓塞、尼采填充的頭腦已經不允許他坐下來,與那些技師、花匠一起磨嘴皮子了。

在適者生存的世界裡,他遙遙領先,讓身邊的人,包括自己的姐姐望塵莫及。馬丁不得不在現實的證明下承認,人的進化也是一條自然規律,不向岸上靠近,不對陸地充滿渴望,就只能在原地被淘汰。所以,他巴不得離開那兒,離開像海草一樣纏繞著他的身體,阻止他前進的底層。

社會主義者與上流社會的齟齬

不管在書籍還是在同名影片中,傑克·倫敦都極力將馬丁塑造為一個極端個人主義者,同時也不只一次的借馬丁之口訴說自己的世界觀取向:

只消競爭存在一天,強者就會愈來愈強,這就是進化的發展過程。可是你們這幫奴隸嚮往著一個社會,在那裡,這條發展規律被取消了,弱者和無能者都可以生存下去,每個無能者都可以要吃多少就吃多少,弱者跟強者全一樣,每一代的力量和生命的價值都不再會增長。

影片和書籍中都有一個唯一形象鮮明的社會黨角色——勃力森登,當他慫恿馬丁走上黨支部的演講臺上,發表自己的見解時,馬丁對著臺下的工人階級說了上述這番話。他認為社會主義不可行,個人主義才是社會進化的不二法則。

《馬丁·伊登》:無路可退的矛盾體

儘管馬丁不承認自己是社會主義者,但他身上依然流著社會主義者才有的血液。繼承了傑克·倫敦本人思想的他仍然難掩對保有真善美的底層人民的同情和惻隱之心。尤其當他與上流社會決裂時,他在心底與窮苦人民反而走得更近了。

作為他奮發向上的動力源頭——羅絲小姐,本來傾心於他,但她對馬丁的愛逃不了資產階級的壟斷慾念。她不斷請求馬丁停止非教條化的自主學習,去迎合主流的價值觀,進事務所,成為像循規蹈矩的律師那樣的成功人士。她自以為的修養其實只是鸚鵡學舌,搬弄書本里灌輸她的知識,而她本人24年來形成的信仰和教育體系讓她不允許馬丁進行獨立思考,她害怕馬丁逃出資產階級的思想藩籬,成為不可控制的自由因素。

與羅絲的恐懼和保守相反的,是來自底層的麗茜,雖然在學識和審美上她不夠優越,但她對馬丁卻有著從一而終的愛。她愛馬丁本人和他本人的價值,當羅絲因為馬丁聲名狼藉而背棄他時,麗茜卻自告奮勇地走向他。

在小說裡有一個情節,馬丁接送麗茜的路上,迎面走來一位傾心於他的女士。但當時對人生充滿懷疑的馬丁陷入萎頓狀態,對一切生活細節再也提不起興趣。這時候只有麗茜感覺他和以前不一樣了:現在的馬丁需要得到治癒。她視馬丁對那樣的女士無動於衷是不正常的。在本該嫉妒的情況下,她卻本能地關懷起馬丁的內心,顧及到了這個成功人士內心的空洞和麻木。

《馬丁·伊登》:無路可退的矛盾體

工人階級與自己不可被忽略的親近在馬丁與資產階級打交道的過程中一次又一次得到印證。

在馬丁困頓的時期,資產階級的有錢人並不肯伸出手來幫他一把,他們可勁兒地嘲笑諷刺他的文字和夢想。但是當他成名後,他們又全都蜂擁而至,請他吃飯,聽他演講,將他說的每一句話寫的每一個字視為經典。

馬丁搞不明白,他明明還是曾經的自己,不打算找工作,所有的作品也是曾經寫好的,為什麼當初他們不屑一顧,現在卻搶著來買了呢?他搞不明白這上流人士的把戲,他們以金錢和地位作為衡量人的標準,只要那個人手頭有錢,脖子上有立領,不管他的面目是豬還是狗,都能獲得坐上頭等艙的待遇。

在對資產階級的幻想淪為泡影之後,那些來自底層的溫暖不停地閃爍在馬丁眼前。當他身無分文,飢寒交迫時,是窮人從自己孩子的嘴裡省下一點吃的送給他。還有曾經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夥伴們,他們可不在乎馬丁·伊登是不是比以前有名望了。不管是落魄的馬丁,還是風光的馬丁,他在他們心裡從來沒變過,不管何時何地,只要他肯回來,他們都會張開雙臂擁抱他。

影片有一個特點,就是在故事推進的過程中不斷插進馬丁頭腦中的回憶片段,這些片段是黑白的,以擬紀錄片似的風格散落在影片的前前後後。出現最多的,是馬丁和姐姐小時候跳舞的畫面。那個時候儘管貧窮和勞累,但是姐姐的心是輕盈和快樂的,她總是把對生活的樂觀和熱愛傳達給馬丁。在人生最灰暗的日子裡,馬丁不停回想起那一刻,回想起姐姐對他的溫情。

不只是工人階級對馬丁溫柔相待,成名後的馬丁也在主動回饋和援助弱者,他給提供自己食宿的單身母親買了房子和奶牛場,給與自己一起遭受折磨的工人買了洗衣作坊,他還將自己得到的稿費捐給社會黨人。儘管馬丁想逃離底層的貧瘠,但他從來不否認自己與他們的聯繫。

資產階級的虛偽讓馬丁作嘔,他本是為了追求美來到這片陸地的,卻不想在這裡被一群烏合之眾拆解和粉碎了美。他發現了自己與上流社會的不和諧之處,又不肯妥協於它。於是走出原始海洋的馬丁·伊登,再一次無處可去了。

無路可退的擱淺之魚

《馬丁·伊登》:無路可退的矛盾體

馬丁從底層而來,他出眾的才智使得他的思想和靈魂與同胞漸行漸遠,儘管他能識別善惡,儘管他與底層中的那些擁有美好品行的人們依然保有聯繫,但他就是回不去了。王爾德在《自深深處》裡說過一段話:

所有夥伴關係的維繫紐帶,不管是婚姻還是友誼,最終都歸於對話,而對話必須要有一個共同的基礎。在兩個文化差異懸殊的人之間,共同基礎只可能是最低級的。

崇尚個人主義的馬丁奮鬥了一生,他的人生目的就是向上攀爬,成就自己。所以他當然不可能去迎合低級的趣味和話題,更沒辦法再回到囚籠裡去。

但他也不可能向資本主義社會屈服,人們手捧鮮花和勳章,讚美他熱愛他,但馬丁不屑於這樣的膚淺,就像他不屑於賺錢一樣。他當初走進上流社會的願望不過是因為他以為那裡盡是美,但這裡的人們投他以腐敗和墮落。美麗碎裂在資本主義偽造的萬花筒中,為美本身而愛美的馬丁義無反顧地抽身離去。

於是馬丁成了擱淺在沙灘上的一條魚,背後是他無法回到的深海,前面是他唾棄的陸地,哪裡是心靈的歸宿?只有死亡。

影片的最後,馬丁·伊登踉踉蹌蹌地走在街上,他好像在人群裡看見了更年輕時候的自己。那個時候的他,多像從海里奮然一躍的浪,一遍又一遍,百折不摧地向岸上那個上層世界襲去。給那些衣冠楚楚的,被資產階級思想禁錮的人們帶去來自底層世界的生動、野蠻、真實和活力。

《馬丁·伊登》:無路可退的矛盾體

那個時候的他,以為自己會像做水手時一樣,不會遇見比海上暴風和飢寒交迫更膽戰的事。想不到他錯了,上流社會的陰謀詭計和狡猾多端讓他連同夢想一起夭折在岸上。他哪是來去自由、不可預測與無法阻擋的浪啊!他只是一條目測不到距離,無法命中目標的蠢魚。

落在沙地,嘴裡吐著白沫,工人階級的渣滓和資產階級的娃娃們一同站在邊上,饒有興致地看他搗騰、掙扎和垂死。

他對更年輕的自己的單純充滿嚮往,同時又覺得那種單純有些悲哀。

馬丁·伊登投海的畫面定格為最後的鏡頭,傑克·倫敦用這個人物的死亡化解了他在現實中無法解脫的困境——處於個人主義與共產主義不可協調的夾縫中。

隨馬丁一起離去的,是理想主義者的夢想,是個人主義者的自信,是社會主義者的悲憫。馬丁不想出賣自己的美,所以他選擇擱淺。在原始海洋與文明陸地的中間地帶,他在那裡折中,臨死前用最後一口氣呼喊著:你們這群膽小鬼,看不見美、不認識美也不呵護美的膽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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