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山裡唯一的一所學校開除了。
學校裡唯一的一個斜眼教書老頭衝著我爸吼，說我蓄意謀殺他。實際上，是他偷偷捕魚被我發現了。
在山裡，再沒有比魚更珍貴的東西了。幸好爸爸沒有相信他說的話。
雖然我也很討厭上學，可就這樣被趕走了，我很不甘心。爸爸開始發愁，我這輩子接下來的時間，要乾點什麼呢？
我想了四天才和爸爸說，我要當一個捉大魚的人。爸爸好像早就料到了，一點兒也不驚訝，反而很專心地看著我的眼睛，興奮地說：“你要是真成了那樣的人，就太了不起了！”
我說，等我逮到第一條大魚，就立馬拿回家，爸爸卻板起臉告訴我，第一條大魚應該給老族長。
我心底有些不服，卻沒有反駁爸爸，我不知道該怎麼反駁。
老族長是爸爸第二崇拜的人，他住在很遠的地方，管著山裡所有的人，有吃不完的魚。但我有想不通的問題，為什麼老族長那麼厲害，不帶領大家把“旱魃”趕走呢？
媽媽說，我們山裡之所以水很少，石頭很多，就是因為住了只旱魃，每年只有在它偶爾出去串門的時候，才會有雨水。
因為水少，魚就特別珍貴，是沙河集上賣得最貴的東西。
媽媽告訴我，富裕人家會在過年前買條魚回家，洗好後使足了鹽，用地瓜糊糊沾上一層，拿刀劃幾個口，上好料，一手揪著魚頭，一手揪著魚尾，慢慢放到燒開的油鍋裡，那金黃的顏色，那香氣，才叫過大年呢。
我聽得手舞足蹈，爸爸又說，這魚會一直陪著全家，從初一到元宵節。我馬上愣住了，一條大魚能吃那麼久？
媽媽聽到後拍了拍我，說我傻，誰捨得吃魚啊，這魚是用來做“看菜” 的。
天冷油足，魚不會餿，誰家有客人來，就把這條魚借去放在桌子上。客人一走，又把魚送回來。沒錢的人家會找木匠做一條“木魚”，放在盤子上，澆上滷子，也是一道看菜。
這兩種魚，我在家裡都沒見過。媽媽說，是爸爸心大，非要自己弄一條真魚回來，結果等了一年又一年，還是沒見到魚影子。
爸爸惋惜地說，他這輩子，就是沒找到一個像樣的師傅，才一事無成的。
爸爸回憶著自己的拜師經歷，我聽得很認真，心想，一定要知道爸爸的路在哪兒出了岔子，我好避開，順著直路走下去。
突然，爸爸提高了聲音，說：“咱一定得找到山裡的‘魚王’！”
我問：“魚王是一個人嗎？”
爸爸說：“一個了不起的人！”
魚王是所有捉魚人的師傅，連老族長都得高看他一眼。可惜，爸爸在年輕的時候，錯過了和魚王學本事的機會。
傳說，魚王是大魚鷹轉生的，頭頂有一卷一卷的羽毛一樣的頭髮，一進到水裡，能不喘氣待上半天。
爸爸決定帶我去找魚王拜師。爸爸和媽媽合計了好幾天，準備了路上的乾糧和送給魚王的禮物，天一矇矇亮，爸爸就帶著我出門了。
不知道攀過多少座山，問過多少戶人家，我們終於來到一片高爽的平地，那裡有一幢棕黑色的小屋。
爸爸敲了會兒門，說想討口水喝。
一個瘦瘦的老人來開了門，看上去有八十多歲了，頭髮全白了，眼睛卻格外亮。盯過來讓人心裡發毛，他不說話，只是看我和爸爸。
爸爸拽著揹包的手開始顫抖，他求老人收下我。老人晾了我們一晚上，雖然給我們準備了食物，卻沒說話。
第二天，爸爸找機會和老人聊了很長很長的時間。終於，我可以留在老人身邊了。爸爸讓我叫老人師傅、乾爸，叮囑了我一番後，就回家了。
但是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見到乾爸出去捕魚。我們一直在地裡忙活，趕在天冷前，把糧食收了，把地瓜曬乾。
忙完一切，冬天還沒來，師傅站在小屋前看了看南邊的天色，用一段麻繩紮了褲腳，抄起一個籃子，看看我。
我知道，他要領我出門了。
東拐西繞了一會兒，我們來到幾個水坑前，師傅先用樹枝戳了戳水面，水邊的草須動了動，他就靜靜地蹲著。突然，他唰地一下把手插入草須，水中一陣撲騰，一條二拃長的大魚被拖了出來！
我驚呆了，爸爸沒有認錯，師傅就是魚王，瞧他不費一點力氣，就能從水裡捉到那麼大一條魚。
後來，還發生了兩件讓我更加震驚的事兒：師傅竟然還能從冰窟窿裡捉到魚；那麼厲害的師傅，卻不會游泳。
陪著師傅的時間長了，我也慢慢了解到師傅的故事，他為什麼不肯承認自己是魚王，為什麼要一個人躲到遠離水的地方住……
一切還是和
老族長有脫不掉的干係。師傅年輕的時候，山裡其實有兩位“魚王”。
師傅一家是擅長在山裡找魚的“旱手”，不需要游泳，只要能判斷山裡有魚的水和沒魚的水，然後把魚捉上來就行。另一戶人家是“水手”，要下到江河湖海里捉魚。
因為山裡的水實在不多，所以旱手魚王更受老族長的器重。結果水手魚王心裡有些憤憤不平了，他一邊甜言蜜語地說著，要和師傅一家結成兒女親家，一邊誘惑著師傅的父親學泅水。
師傅說，他們是旱手，本就不該走進大水裡。他的父親沒有抵抗住誘惑，學會了游泳，卻也死在了水裡，為了能在老族長生日那天獻上一條大魚而死。
可是師傅的父親不知道，教他游泳的親家，實際上更想和老族長做親家，經常讓自己的女兒和老族長家斜眼的侄子玩。
後來，年輕的師傅也被大魚矇蔽了頭腦，忘記了父親的教導，各種捕魚手段都用上了，只想著捕很多很多魚，取代水手魚王，給父親報仇。
結果，不小心捕上一條有毒的魚，買了那條魚的人家，被毒死了。
師傅的母親在離世前，再三叮嚀：不要下水，不要再見那家的姑娘。於是，師傅就躲進了山的深處，被人發現一次就搬一次家。
對我講完了自己的故事後，雪下得越來越大，師傅的狀態也讓我覺得害怕，我預感到，有些無法控制的事情將要發生。
突然有一天，師傅走到屋子的角落，打開了一個不大的箱子，取出一個油布包，裡面是一個繡了條大魚的肚兜。
師傅摸著肚兜說：“等雪化了，你去南邊吧，那裡有
一個老太婆，你知道她是誰，她會收留你。她捉大魚的本事比我強，能讓你不再怕水。”我忍著眼淚說：“我哪裡也不去，就和你一起待在屋裡。”
師傅聽了無奈地搖了搖頭。五天後，師傅還是離開了我。
我把師傅葬在了小屋東邊的松樹下，開始等雪化，等爸爸來，等著去南邊。
師傅說，他不是魚王，真正的魚王既能在山裡找到魚，又能在水裡遊。他帶著我在山裡找過魚，我要是能學會在水裡找魚，就能成為魚王了。
師傅還說，本事不光是從別人那兒取來，還要自己去找，一點一點，找到一些，放下一些，最後留下來的，才是有用的真本事。
人這一輩子啊，都在學，最後也不能說學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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