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式傢俱。


明式傢俱。

童年的記憶裡,依稀還有對古典傢俱的最初印象。那時候,一件椅子的靠背比孩童的身體要高。坐在上面,有些堅硬,有些拘束,但周身會包圍著一種豐盈的量感。每次把臉或手掌貼在木頭上,都會靜下來感受著互相滲透的溫度,相處久了,似乎也曾記住木頭上的每一道細微紋路。

在後來成長的日子裡,那些木紋在記憶裡逐漸消失了。還有那些傢俱,再帶不來哪怕片刻的溫存,似乎也不再屬於我們,而被劃給了一個急於遠離的過去。


明式傢俱。


如今,漫步在江南的園林裡,還能想起傢俱的種種。園林已經被整飭一新,但傢俱還是用舊了的,才能顯出陳列之珍貴,吸引人們多一刻地駐足和回味。曾經的日常器具,現在成為了藝術遺產,在工業大生產時代,顯露著對已逝時境的人本覺悟和挽留。

傢俱曾有它最鼎盛的時代,映在那個時代上的,是明式傢俱樸素恬淡、從容簡約的影子。一桌、兩椅,順著各式傢俱,漸次鋪展開生活的情境,延伸出人的精神世界。

回過頭看,當時只道是尋常的,都構成了我們的傳統。明式傢俱是人本的、溫暖的,當我們懂得重拾和善待,它也將重新饋贈以我們熟習的質感和溫度。


明式傢俱。


明式傢俱。


今天看一件現代傢俱,我們會關心造型,分析結構,欣賞裝飾,談論做工……它的一切都與“設計”有關,都可以看得見,摸得著。

可是,當我們面對一件明代或清代傢俱時,感覺會不大一樣。你可能會好奇曾經是什麼人在使用它,想它為什麼會被做成那樣,但是可能不會留心它的“設計”,不會想它出自哪位“設計師”之手……似乎沒有為什麼,它就應該是那樣。

在古人的語境裡,很難找到與“設計”含義完全一致的詞彙。但是,如果足夠用心,還是能體會到設計無處不在。文人的藝術和時尚,從書法、繪畫,到傢俱,再到容納傢俱的建築和園林,雖然形式不同,卻表現著同樣的趣味,藏著同樣的靈魂。


明式傢俱。


“明式傢俱”,不等同於“明代傢俱”,它的黃金時代實際在明代中後期和清代前期。在明代的江南,多的是歸隱的文人。面對城市化的生活,明式傢俱脫胎於文人的胸臆,隨著江南私家園林的興盛而發展起來。

文人以涵泳於藝作為生活方式。在那時常引人追慕的生活情境裡,審美被看作是第一要緊的事情。那時的文人,實屬史上最全能的一輩。他們抒懷遣性,舉凡詩文、書畫、曲律、器物、園林建設、居室建制等等,無不涉足。他們真摯地對待身邊的每一件事物,作為文人營造空間中最重要的器具,傢俱自然不會降低標準。

明式傢俱,生來自帶一股含蓄內斂、行雲流水的氣韻,合著城市山林裡白牆花影、小橋流水的韻致。在閒逸靜篤的園林、清雅脫俗的生活裡,日常起居須臾離不開的室內傢俱,得了近水樓臺,被賦予文人審美意趣,在不斷的精緻化和藝術化之後,臻於妙境,聲施後世。


明式傢俱。


文人推崇的傢俱有各種講究,風格要古雅,形體需精麗,裝飾忌粗惡,材料多選花梨、紫檀、鐵力木之屬,用材質自身的肌理質感,追求自然的樸素無華。誠如《長物志》中所說:“寧古無時,寧樸無巧,寧儉無俗。”

其實,製作傢俱本是匠人之事,歷代士大夫多恥於為之。然而明代文人多了一份塵緣,一改對匠人的輕視,親身參與傢俱的設計,以博雅的胸懷和率真的性情,將審美與日常、文人趣味和民藝技巧聯結了起來。

當然,若論設計思想,那時的文人不會懂得“人體工學”這類理論性問題。不過,他們有一種融會貫通的能力,可以讓形而上的美,落實在日常的生活中。每一件明式傢俱在形式、尺寸、比例、線條上的巧妙處理,都能體現出美學與功能性的結合。以審美化方式對待日常生活,進而成就了實用與科學,確非一般的智慧。


明式傢俱。


明式傢俱。


明式傢俱的造型是通過“線”來實現的。藉著簡練流麗的線腳造型,一絲不苟地掩去手工的接口痕跡,安靜得彷彿閱盡浮沉的智者最後的歸隱。

文人崇尚清雅,明式傢俱也講究“以少勝多”,沒有過多花哨繁瑣的雕花裝飾,對線條則是“計墨如金”。文人擅長書法,在我們看來玄妙不可及的線條,於他們而言,可能並非難事。一個傢俱部件,如同一個漢字筆畫,用一個適度的曲率,成全整體造型的美觀。曲線流暢,直線剛勁,線與線之間穿插、重疊、錯落,在不同的空間和角度上,產生變化靈動、層次豐富的情趣。


明式傢俱。


理想化的“線”,既表現著構件的外形,又貫通著傢俱的內在,架接著傢俱使用功能和藝術旨趣。

比如,明式椅子的“搭腦”,總是處於椅子的最高處,往往也最引人注目。搭腦的式樣最為豐富、考究,兩端的線形上翹或下垂,前傾或後仰,柔合或剛挺,順滑或遲緩,往往關聯著椅子的造型形象和材質。即便用現代人體學來驗證這些搭腦的合理性,也無可挑剔。


明式傢俱。


對於明式椅“靠背”的S形構造,王世襄曾有描述:“如果從椅子的側面看,宛然看到了人體自臀部至頸項一段的曲線。”根據靠背的合理線形,人舒展地安坐,頭自然向後微傾,靠在搭腦上,人的胸部便會因此稍稍挺起。由此,人的脊椎骨自然而安適地舒展開,椅子上的“線”與人身上的“線”,聯通著器物與人體的尺度。


明式傢俱。


坐在一張明式椅上,帶來的感受,定會超出“坐”這種日常行為。

明式傢俱是端肅的、板正的,必須正襟危坐才行,不會像沙發那樣任著你的性子。明式傢俱不以放鬆身體為目的,反而是要人端正姿態。無論何時何地,禮儀風範都不可拋卻。

明式傢俱,既以人的身體感受為重,又引導著人的修養與自省。一個人的修養,是隨時隨地形成的,即便在閒暇之時,文人士大夫也不忘約束自己的言行。明式傢俱的環境,讓人感受的是寧靜,而非頹弛。

中國的生活美學,不在感官上的放縱,而是對慾望的節制、體驗的內化。明式傢俱有簡潔的形式、明朗的線條、和諧的構造,所帶來的也非形色上的刺激,而是含蓄的精神愉悅。


明式傢俱。


明式傢俱。


收藏家伍嘉恩曾傾注幾十年心血,收藏了一批珍貴的明式傢俱。2011年,她因故將這批藏品拍賣,並對此感慨:“就譬如多年一起生活的一家人即將各走各路,各散東西。”

人們很容易會對明式傢俱產生親切的感覺。它是來自幾百年前的文物和收藏品,但人們也會發現,它至今仍可以舒適協調地出現在我們的生活裡,禁得起各種時尚變化。

有“中國古董教父”之稱的安思遠曾說:“中國傢俱是裝飾藝術中唯一真正的世界公民。只要你給它足夠的呼吸空間,它能與任何其他風格裝飾相得益彰。”


明式傢俱。

明式傢俱。

明式傢俱。

明式傢俱。


當人的心性與人的營造產生共鳴,由此凝成的藝術,於人賞心悅目,於物則堪幾世把玩。明式傢俱,真的達到了這種境界。

西方現代主義設計風潮延續至今,而人們驚喜地發現,幾百年前的中國明式傢俱,其簡潔的風格、嚴謹的科學,與今日的潮流竟能如此吻合。丹麥設計大師漢斯·瓦格納借鑑明式圈椅,設計出的椅子“The Chair”,被讚譽為“世界上最美的椅子”。明式傢俱代表著一個過去時代的風貌,也仍然是今日的經典。


明式傢俱。


明式傢俱,經得住時間的洗練,卻也需要如家人般的珍重。在文人的時代,它們是寵兒;在那個時代逝去之後,也一度如瓦礫般散落民間。“熱愛”不只憑個人,更需時運相濟,才成得了氣象。

上世紀40年代,德國人古斯塔夫·艾克出版了第一部研究明式傢俱的專著《中國花梨傢俱圖考》,讓明式傢俱第一次走進西方人的視野,引起了西方研究和收藏的熱情。到80年代,王世襄先生的研究成果問世,引發了明式傢俱的又一次收藏熱潮。

王世襄對明式傢俱的藝術標準做了高度概括,提出“十六品”:簡練、淳樸、厚拙、凝重、雄偉、圓渾、沉穆、濃華、文綺、妍秀、勁挺、柔婉、空靈、玲瓏、典雅、清新。“品”的背後,反映的不只是一個時代的審美趣味,更是一種文化和哲學觀念。


明式傢俱。


當今,傳統人文的東西漸為時尚,遺產也將被重新拾起。明式傢俱,有太多值得借鑑和思考的地方,然而也並不是在今天的居室裡硬套上懷舊的元素,就可以成為“文化”。

任何藝術,自有其成長的過程。循著明式傢俱的線腳,看它如何步步為營:它默默地轉化著宋元的簡樸典雅,精妙地呼應著它所處的時代,讓每一件傢俱的造型、紋理、裝飾、組合,以及結構部件的變化,都與居家環境高度融合,映襯著周圍的樑柱、牆飾、花窗、欄杆,勾勒出生活與藝術的意蘊。所謂的一脈相承,其實需要在每一個細節上的重新融合。及至今天的復興,當然也不能照本宣科。

傢俱聯結著時代,與美、與人、與生活、與環境合生共長。沿著這一條連著的不斷的線,去重塑中國人文內涵,建立世界品味,將指引著我們走向下一個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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