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納切克的愛恨別離:談Ivo van Hove執導《消失人的日記》

近年來,西方劇作的舞臺呈現方式正在發生前所未有的變化,受到影響的包括但不限於話劇、歌劇、音樂劇等。筆者很欣喜地看到國內有關機構正在積極引入這些最新的舞臺作品,國內藝術家也在積極使用這些新方式進行創作實踐,為國內舞臺製作與表演文化的發展注入時代活力。

2018年的北京音樂節就有青年作曲家王斐南創作的浸沒式原創歌劇《奧菲歐》,以及根據捷克作曲家 Leoš Janáček(萊奧什·雅納切克)的聲樂套曲《一個失蹤者的日記》改編的音樂劇場《消失人的日記》。後者是由比利時透明劇院繼1996年《親密信件》、2001年《失蹤的筆記本》之後,製作的第三部對涉及作曲家私人感情的音樂名作的節選改編作品,並於2017年在布魯塞爾進行了首演。北京國際音樂節作為聯合委約方之一,此次迎來了該作的亞洲首演(2017年的北京國際音樂節上,同樣改編自 Janáček 作品的沉浸式歌劇《小狐狸》廣受好評,這也是比利時透明劇院之作)。


雅納切克的愛恨別離:談Ivo van Hove執導《消失人的日記》


近年來,西方劇作的舞臺呈現方式正在發生前所未有的變化,受到影響的包括但不限於話劇、歌劇、音樂劇等。筆者很欣喜地看到國內有關機構正在積極引入這些最新的舞臺作品,國內藝術家也在積極使用這些新方式進行創作實踐,為國內舞臺製作與表演文化的發展注入時代活力。2018年的北京音樂節就有青年作曲家王斐南創作的浸沒式原創歌劇《奧菲歐》,以及根據捷克作曲家 Leoš Janáček(萊奧什·雅納切克)的聲樂套曲《一個失蹤者的日記》改編的音樂劇場《消失人的日記》。後者是由比利時透明劇院繼1996年《親密信件》、2001年《失蹤的筆記本》之後,製作的第三部對涉及作曲家私人感情的音樂名作的節選改編作品,並於2017年在布魯塞爾進行了首演。北京國際音樂節作為聯合委約方之一,此次迎來了該作的亞洲首演(2017年的北京國際音樂節上,同樣改編自 Janáček 作品的沉浸式歌劇《小狐狸》廣受好評,這也是比利時透明劇院之作)。


Janáček 的聲樂套曲《一個失蹤者的日記》原為一位男高音、一位女中音、女聲三重唱(微型合唱)以及一架鋼琴而作。套曲中所有22首分曲的歌詞互相串聯,構成了一條清晰的故事線索,情節大體上是一個鄉下小夥 Janik 瘋狂愛上了一個年輕的吉卜賽姑娘 Zefka,並決定離開自己的家去追求她。當作曲家在報紙上讀到這一組匿名詩歌時,他立馬想到他瘋狂愛戀的比他小將近40歲的 Kamila Stösslová,並決定將這些詩歌譜曲並題獻給她。套曲的可以劃分成三個部分:第一部分的八首聲樂曲是小夥從前的生活場景;第二部分,直到間奏曲前,對應著小夥在遇見吉卜賽姑娘時被其引誘的場景;間奏曲之後的第三部分則是小夥在被引誘後的內心獨白。


荷蘭導演 Ivo van Hove 執導的這部音樂戲劇《消失人的日記》,將時長不到40分鐘的原作擴充成一個80分鐘左右的有始有終的故事。故事發生的地點從鄉村搬到了城市裡,Janik 則搖身一變成為一位攝影師。令人驚奇的是,舞臺上出現了兩位男主,青年 Janik 和暮年 Janik 穿越時空同時出現在舞臺上。兩人在同一場景下的面對同一件東西的不同反應形成的對比非常耐人尋味。

比如故事開始的洗照片場景,青年 Janik 面對性感女郎又是拍照又是擁抱又是熱吻,顯得熱情奔放;暮年 Janik 則陷於對美好肉體的空洞想象,顯得十分衰頹。作品主體保持了原作的敘述順序,根據歌詞的內容編排了具體的情節與銜接的臺詞。由 Janik 丟了斧頭的情節生髮的金句「不要為了一根枝椏砍掉一棵樹」有很強的隱喻意味。


這部音樂戲劇的演出,出演人數少;舞臺自始至終沒有實物道具的移動與撤換,僅是做了燈光的切換。整個舞臺佈置由此顯得非常緊湊,甚至連獨奏鋼琴也成為了舞臺上的一個道具。為了增強鋼琴作為舞臺道具的代入性,在全劇最開始,暮年 Janik 的夫人嘗試學習鋼琴,並根據指示在鋼琴上彈出了一個旋律,也即她的第一段獨白主題。這一安排也向觀眾暗示了鋼琴伴奏在刻畫人物心理活動的重要作用。青年 Janik 與吉卜賽姑娘初次相見慾火焚身熱烈相擁的一段,辛辣的和絃從琴鍵迸發出來直衝腦門,畫面感不言而喻。


作為一部刻畫心理活動的舞臺作品,《消失人的日記》在很多做法上借用了導演話劇作品時會使用的手段。例如,

在多個場景裡,投影儀會將一些影像投射到幕布上,這些影像反映的是 Janik 的所思所想,有時是對 Zefka 的思慕,有時是對家鄉的懷戀…… 主人公演唱的藝術歌曲對錶現其心路歷程起到很重要的作用,透明劇院的駐院作曲家 Annelies van Parys 補寫了大量 Zefka 的獨白唱段,以及更多女聲重唱旁白段落,在使故事情節更易於理解的同時,增強了故事氣氛的緊張感,並使人物形象更加豐滿。有趣的是,導演很少給暮年 Janik 安排臺詞和唱段,在大部分時候他只是在青年 Janik 身旁沉默地表演,導演似乎用了「音樂」和「戲劇」兩種不同的表現方式來處理兩位 Janik 的形象反差。


值得一提的是,在青年 Janik 為 Zefka 動身離開、原聲樂套曲的內容全部結束後,導演給暮年 Janik 設計的對應場景獨具匠心——幾封「親密信件」(intimate letters)似乎要將整個故事影射到作曲家本人身上。暮年 Janik 在此一反之前的衰頹,在鑽入被窩(預感不久於人世)開始也許是永恆的等待前,他閱讀了表達對 Zefka 愛恨交加的感情的信件,讀完一張撕掉一張(原本應是燒燬,北京的演出未被允許用火);最後他絕望地大聲念著

遺囑,語氣撕心裂肺。這裡將幾段信件和一段遺囑一併譯出如下:

我再也不認得我和我的作品了,但我認得你,認得你的所有,一而再再而三地,總像換了個人似的……(按:對於喜歡的人總是有新鮮感)

親愛的女士,我寫下首樂章,作為我與你初識時對你的印象。這部作品將會是美麗的、奇異的、不羈的而又充滿靈感的,甚至是超越一切的。這部作品在慾火焚身中寫成……

我親愛的 Zefka,我的心肝,你永遠屬於我。昨天你還是一個孩子,現在則是一位淑女……我遺漏了你的另一個形象……你,親愛的 Zefka,是一位正在俯身哺乳她的、也是我們的孩子的母親,一位用她的血液餵養這個孩子的母親。只有到那時,我才能呼喚你為「我的」……

你說,「我來了!我來了!」但我知道你不會來。你好殘忍!這令我心碎!這令我悲痛!這令我受傷!我為你做了什麼?這就是你對我的回報?要傷害我?為什麼?你寧願走開,

那就走開吧!走開吧!走開吧!接下來我會發生什麼事情,反正你也不關心……

親愛的 Zefka,這是我的遺囑。我在布爾諾的 Masaryk 大學存了十萬克朗的,你可以終身領取利息。《一個失蹤者的日記》《卡佳·卡巴諾娃》《死屋手記》《第二絃樂四重奏“親密信件”》這四部作品的版權也一併屬於你。如果你接受我的贈予,你不能和別人結婚!永遠不能!(按:Janik 躺下,停頓,語氣減弱)我會一直等你……

在文末,筆者整理補充了幾段對作曲家與 Kamila 的情感經歷的說明,讀者們可以對比參考以上情節,思考導演可能的意圖。


關於作曲家與 Kamila 的情感經歷的補充說明

作曲家 Leoš Janáček 1917年7月與 Kamila Stösslová 初次相遇時,兩人皆已成婚,25歲的 Kamila已育有兩個兒子,而作曲家也已經有了很高的聲望。作曲家與 Stössels 夫婦起初保持了非常友好的關係,在他們初次見面的第二個月就邀請二位來探訪自己的家,會見自己的夫人,Kamila 翌日迅速回信代表她和丈夫 David 應允來訪,丈夫的署名是 Dori. 作曲家夫人 Zdeňka Janáčková 回憶說,Kamila 有一張吉卜賽姑娘的美麗臉龐,但是文化程度不高;David 身材結實,但面目和善友好,他在軍隊服役,答應給作曲家夫婦在生活物資上提供幫助。

在 David 離開家的許多日子裡,作曲家有機會去和 Kamila 單獨見面,不過,隨著時間推移,Kamila 的回信逐漸減少(還要他把這些回信燒掉,因此留存下來的就更少了,只能從作曲家留存的空信封得知這些信件的存在),儘管作曲家依然頻繁地寫信給她,信中洋溢的熱情與愛意逐漸被忐忑的情緒代替。Kamila 一直對作曲家為她寫的作品不很感興趣,1925年5月她出於禮貌邀請了作曲家夫婦參加她家鄉的音樂會,但此前已有材料記載她對作曲家產生了牴觸,不願意理睬他,也沒有前去出席作曲家被布爾諾Masaryk大學授予該校第一個榮譽博士學位的典禮。

到了1927年4月,這段感情有了重大轉機,Kamila 終於在信中署名「您的 Kamila」,作曲家與夫人 Zdeňka 因此有過爭吵,但他似乎把夫人勸住了。1928年8月,他與 Kamila 以及 Kamila 的小兒子 Otto 作了一次短途旅行,期間他因淋雨著涼,很快發展為肺炎,並於當月12日去世。Kamila 參加了他盛大的葬禮,葬禮上演奏的背景音樂包括《狡猾的小狐狸》最後一個場景的音樂。

自打初識,Kamila 就成為了作曲家生命最後11年裡創作的許多偉大作品的靈感源泉,兩人之間七百多封「親密信件」所流露的作曲家的豐富情感經歷說明了一切,這些信件被作曲家一一保存,甚至直接促成了他在生命最後一年裡的《第二絃樂四重奏》的創作。針對歌劇創作,他塑造的三個主要人物形象是受到 Kamila 的啟發:《卡佳·卡巴諾娃》裡的卡佳、《狡猾的小狐狸》裡的狐狸和《馬克羅普洛斯案件》裡的瑪爾蒂。當然,受到啟發的還包括前文提到的《一個失蹤者的日記》。

這些 intimate masterpieces 部分在遺囑這一段中被引用,有意引導觀眾往作曲家的人生經歷上聯想。其實,如果要是再拓展一下,筆者認為《布魯切克先生的旅行》和《死屋手記》的劇情也與這段經歷有著相當的聯繫。從歌劇《布魯切克先生的旅行》開始,作曲家就開始借音樂創作譜寫自己的人生了。限於篇幅,關於這一點不再展開闡述。


(文中劇照來自歐洲演出場次官圖,其他圖片來自網絡,部分來自北京國際音樂節,視頻選自YouTube 上的紀錄片 Hledání Janácka 選段,作曲家的感情經歷與信件主要參考 Wikipedia相關詞條與出版物 Intimate Letters: Leos Janáček to Kamila Stösslov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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