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泰安“荷花蕩”,尋“石堂”覓高僧真跡

山東泰安凌漢峰腳下,普照寺東臨,有一溪谷,因曾種過白蓮,被稱為“荷花蕩”。

提起“荷花蕩”知道的人不多,知道泰安普照寺的人多。

沿普照寺南門外的路,向東北方向走不遠,即可看到一座小石橋。

山東泰安“荷花蕩”,尋“石堂”覓高僧真跡

普照寺東溪

站在橋上北望,雜樹叢生,這幾日秋風正勁,乾涸的溪溝裡堆滿了落葉。這裡就是曾經的“荷花蕩”。

山東泰安“荷花蕩”,尋“石堂”覓高僧真跡

隱約處,是普照寺的紅牆

細看,會發現溝底及溝邊巨石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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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堂遺址

深秋的陽光令人感激,整個溪溝頗顯夢幻。步入其中,厚厚的落葉中偶有遊客丟棄的飲料瓶、食品袋,西岸有住戶,犬吠雞鳴此起彼伏,空氣中瀰漫著奇怪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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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花蕩秋景

幾百年前,有一個人秉承著臨濟宗的衣缽而來,將荒蕪頹廢了幾個朝代的普照寺修繕一新。講經之餘,他與志同道合、才華橫溢的朋友們,在普照寺東溪(荷花蕩)創修了“石堂山莊”,修籬種菊,品茶賦詩,“剝芋、煨棗、烹雪、煑雲, 或坐竹陰,或立松畔, 或咿唔於菊圃之側,或逍遙於蓮池之上。遠而望之,不啻畫圖中神仙焉。”

這個人,即釋·元玉,號:祖珍,別號:石堂老人。

他生於明崇禎元年(1628年),南通崇川縣人,俗姓馬,是清初臨濟宗名僧,曾為木陳道忞禪師門下,師從道忞的徒弟天岸升禪師。

元玉禪師在泰山普照寺住錫數十年,是一位了不起的高僧。

在他主持普照寺期間,“荒者修,廢者舉”,再度復興了普照寺,使泰山佛教盛極一時。

他還是清初文學史上卓有成就的詩僧,著有《石堂集》、《金臺隨筆》、《菊花百詠》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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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堂遺址

清·孔貞瑄在《泰山紀勝》中這樣描寫“荷花蕩”:“東溪(荷花蕩)幽勝異恆,排澗流而東之。(僧祖珍)築堂其衝,巖阿種菊皆遍,命曰‘菊圃’。導流南注,為石塘九曲,蒔荷焉,輔以芡蒲。清夜孤往,臨池取月,坐石邀風,不知僧之非我,我之非僧也 ”。

好一個“臨池取月,坐石邀風”,仙境也。

那時的“荷花蕩”:“豔香浮動水瀠洄,萬柄亭亭一鏡開”。清冷一泓水,暮影收全岱。亭臺船舫皆為石制,頗具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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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堂銘

孔貞瑄文章中提到“築堂其衝”,是指元玉在普照寺東溪建造“石堂”這件事。元玉本人也寫文記錄並將文字刻在“荷花蕩”東岸的巨石之上,其文詳細敘述了在溪中開地伐石,創建石堂的經過。

石堂素系荒溪,人跡不到。上無寸樹,惟多異石,中有秘泉,微流不絕,源至近而窮莫端倪。予有所託,欲藉此以為自休老待死之地。康熙辛亥,周圍約十畝如,買世產價,納普照庫寮銀十二兩,由屬普照山場,不忍擅自私取也。包崖築臺,開池伐石,歷八年,除相從弟子辛勤外,損衣盍資,復費人力五千餘,始遂小成一具之基。戊午春,就內所立之景,乃為題名一十二處,每景復各系字數個,蓋以用志所創之意也。因池臺崖壁、曲徑盤梯,俱以石成,命曰“石堂”。

其銘曰: 開予石堂,遵茲岱麓。種竹栽蓮,暨諸卉木。若取幽娛,則非我心。池以標月,水以代指。作如是觀,一花一石,靈山慧脈。不如是觀,一石一花,肉眼塵沙。泛泛鳧鷗,悠悠朝漠。而往而來,夫何益哉。

苑庵古翁玉老僧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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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堂銘局部

幾百年轉瞬即逝,物是人非。常有遊人駐足於此,好奇是誰寫的《石堂銘》,為何會刻在巨石之上?面對荒溪,又有誰能想象這裡有過茂林修竹、曲水流觴的名士雅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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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堂遺址

元玉們早已逝去,他們構建的石堂也坍塌殆盡,好在,這些石刻存留下來,物在,人依附其上的心血和精力,便也存留。假如有一天,它們也隨風而逝,我們將徹底失去對它的記憶。

山東泰安“荷花蕩”,尋“石堂”覓高僧真跡

從《石堂銘》中可以得知,元玉提名有一十二處,每景復各系字數個,蓋以用志所創之意也。它們是:石堂、慈航石、滌硯溪、盤雲梯、水雲洞、眺遠臺、飛來石、翠屏石、友松石、白蓮池、玲瓏巖、振鐸嶺。

踩著厚厚的落葉,深一腳淺一腳,又間或被犬吠驚的心突突直跳,我在秋陽普照的“荷花蕩”尋覓禪師元玉的石堂。

山東泰安“荷花蕩”,尋“石堂”覓高僧真跡

元玉的“石堂”歷時八年乃成,建有石門、石壁、石梯、石舫、石屏、石廊等, 大部分都已毀,唯有這慈航石,幸運地存留下來。

身為禪僧,元玉秉承了大乘佛教的慈悲救世精神,他關心國家社會的穩定、民生的疾苦。這石舫宛若元玉心中的諾亞方舟,帶世人離開輪迴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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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舫

元玉在《八月初三聞楚兵敗信紀樂十六韻》中寫道:“夏聞楚兵變,鬱紓意莫怡……忽聞楚兵敗,頓覺襟懷披……出門四瞻望,徐步緣溪湄。歡心遇遲卉,猶多晚豔姿……微吟紀所樂,雲起泰山陲。”

從聽到兵變的憂心忡忡,到聽到叛軍大敗的心情愉悅,字裡行間可以窺見元玉的拳拳愛國之情和希望天下太平無事、人民安居樂業的慈悲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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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堂遺址

除了修禪問道,作詩寫文、唱和交遊也是元玉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構建石堂,也是為了與友人結社集會,唱和酬答。

元玉所作之詩自然、真性、坦蕩,毫無粉飾浮麗之態,簡簡單單,卻禪意交融。

試讀他的《幽棲》:“真性白雲內,萬事不相關。柴門閉綠水,茅屋隱青山。草木將時序,春秋自往還。百花開落盡,蜂蝶遠林間”。

不悲於草木枯榮、花開花謝,能夠做到“萬物不相關”,正是禪家“無住為本”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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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經常參加石堂雅集的有八個人,被稱為“石堂八散人”。其中有元玉的兩個徒弟:象乾、嶽止。泰安文學之士:張坦、趙瑗(禮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趙國麟的祖父)、江天嶼。泰安儒士:範惟純。曲阜人:孔貞瑄(孔子六十三代孫,著有《聊園文集》)。這八個人,有僧,有官,有儒,也有平民百姓,年齡也不盡相同,他們怎麼會成為摯友呢?

曾任山西學政的萊蕪名士張四教寫過一篇《石堂八散人記》,詮釋了其中緣由:“此八人者,齒不同也,地不同也,業不同也,貧富不同也,而其心則同也。其心何以同也?同其正直和平也,同其清潔溫雅也,同其瀟灑樸略,而猶一煙霞之骨、山水之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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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淵閣大學士趙國麟在《岱居淵源》中回憶:他自六歲便捧杖追隨祖父至普照寺與元玉及諸散人遊,每月必至直至他二十歲。

這殘存的石梯,來來往往留下多少文人雅士的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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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存的石梯

元玉在清初的文人圈裡,舉足輕重。看看他的朋友圈,有淄川人高念東,明崇禎十六年進士,曾為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作過序。曲阜孔子六十三代孫孔貞瑄,清順治庚午舉人,博學多才,精於算學、韻學,著有《泰山紀勝》。淄川人唐夢賚,清順治六年進士,他是蒲松齡的知音,亦是淄川地區的縉紳領袖,更是元玉至交,二人曾多次同登岱頂,詩文唱和往來頻繁。還有寫《桃花扇》的孔尚任,他與元玉曾一起拜謁博學鴻儒李澄中,三人一見如故,來往密切,常有詩文酬和。

孔尚任為三人相識寫下《同石堂上人訪李謂清太吏》一詩:“燕臺司馬宅,僻巷雪蒼涼。蔬筍開蓮社,煙蘿滿玉堂。忘言通道氣,選句避名揚。嘆惜同群少,追隨學古狂”。

亦為元玉賦詩《送石堂上人還山》:“瓶缽京華豈壯遊,舊山山色引歸舟。已知蓮社容名姓,又向雲蹤問去留。白髮才生心易老,青燈久對淚難收。寒衙壁上君詩滿,早晚閒吟破旅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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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好友孔貞瑄眼中,元玉“石肝霞腸,玉骨雪髓,耳納松風,目絕月華,餐流霞,飲朝露,眠積雲,駕輕霧”,是“曠世軼才,出塵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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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玉愛喝茶,寫了不少和茶有關的詩句,他不是為了所謂的“茶禪一味”而喝茶,而是將茶作為參禪悟道、待客交友必不可少的生活方式。

他在清幽靜雅的石堂焚香煮茶、打坐參禪,在一杯清茶裡體會生命與自然相契合的澄淨清明。

試讀他的《冬日偶言》“繕性師前學,居然淡眾心。空庭全古意,破衲半山林。雪潔松堪煮,天寒興愈深。一甌茶吃了,百事任浮沉”。

“飄飄黃葉暮,淡日照遙峰。貧居侍奉少,茗粥為親供。掃葉坐磐石,對日泛磁鍾。自斟還自酌,不知影與從。仰天一長笑,令懷擊壤翁。世代雖先後,古今孰與同。”

在群山環抱,蒼松翠柏間,娛樂、消費、物質、人際關係都變得不必要,大自然和精神生活本身就是一種給予和滋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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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藤

作為一介禪僧,元玉卻有“援儒入佛”的思想,這從他的祖師道忞禪師那裡就可以看到端倪,道忞禪師本人即是由儒入禪的代表人物,更何況元玉出家前深受儒家思想教育。

他在《與三堂隱君書》中寫道:“釋之言化人悟自佛心為第一義,儒之言化人體自天性為第一義,心與性名別而理同,佛與儒名異而理亦同,佛心者後天而猶先天者也,天性者先天而始後天者也……夫忠臣孝子之心即佛心也,即天性也”。

他認為:佛儒同源,佛儒合一。佛教和儒學雖教門有別,乃異名而同質,異教而同源,二者的終極價值和目標也實無分殊。只有二者融會貫通,才能獲得真知妙解。如果偏執於門戶之見而彼此攻擊,其實已經誤入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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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玉秉承的“以佛養心,以儒治性,歸釋不可叛儒,背儒猶同叛佛”等主張,深得清代統治者賞識。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清聖祖東巡泰山,在御帳坪專門召見他。迎駕康熙,成為元玉一生的榮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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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從不高高在上,而是非常注重現實,有意無意間淡薄入世和出世之間的界限,把出世主義的佛教變成具有濃厚儒家色彩的世俗宗教。他告誡我們:要在日常生活起居中體悟佛禪,而非離開世俗生活去尋求悟道解脫。佛法要在慈悲利世、護佑群生中去踐行。

他說:“任是三教聖人莫不在汝諸人尋常日用之中,俯仰折旋之內,四大五行無非佛身,二食三遺無非佛事 ”。

和如今熱熱鬧鬧非聲勢浩大不能算“修禪”相比,自古至今,在佛教思想中,禪宗認為人人皆有佛性,所謂:“擔水砍柴,莫非妙道……語默動靜,一切聲色,盡是佛事”,吃飯、飲茶都可謂修行,沒必要一定隱遁深山。

從所做的事情中領悟道理,再循著這個道理去過活,每個瞬間所做的事情,都是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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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主張:禪道不應向外求取,而應反觀內心,明見自己的心性。

他說:“達摩一宗,別無奇特,只是要人立地成佛,你若立地自信得及,不復向外有一毫計較,去則不異平地登仙,更有甚麼不暢快處 ”。

我們卻少有感恩,總是希望得到更多,不原諒別人,態度苛刻。元玉禪師給予我們當頭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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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身為禪僧,元玉常以儒家的綱常倫理道德來勸導教化世人。

“弟子侍奉師長,其恭敬至誠必如臣子之事君父,方為信心學道”。

“為人立德,莫先於孝親,孝親又莫先能體親之心、事親之志,攻苦道業、求進功名是體親之心、事親之志也”。

“閉門不若閉口,閉口不若閉心,心若知閉,不止一塵不入,任是六賊難攻”。

“我毀人,人怒而亦毀我。我譽人,人喜而亦譽我,非抑人是自抑、揚人是自揚乎?若譭譽不動心此又自修之道,非寓世之道也”。

向河裡扔進一塊石頭,水面就會產生一圈圈的漣漪。我們會影響到他人,所以,要做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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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玉的慈悲心是面向所有人的,不分貴賤,不論土庶。

他曾以我們“泰安”地名寫道:願天下人泰,泰山始是泰。願天下人安,泰安始是安。若是一人不安,便是泰安不安。若是一人不泰,便是泰山不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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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藤

我摩挲著那些或清晰或模糊的刻字,看枯葉無聲落在字上,彷彿聽到“儒家仁厚德即釋氏慈悲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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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堂遺址

陽光,清風,鳥鳴,犬吠。小徑,亂石,落葉。空寂。

題詩賴有蒼苔護,好使人間識玉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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