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没穿过内衣袜子的二爷

二 爷

一辈子没穿过内衣袜子的二爷


一颗比较硕大的光头,一双凤眼流露着比较呆滞的目光,几支黄黄的稀疏的胡须,数道深深的皱纹,脸不怎么干净,嘴旁似乎一直挂有一星半点儿饭的残渣。

上身夏天只有一件赃兮兮的衬衣,有时脏得连原来的本色都看不来了,能看来的是流汗留下的地图状的云斑。没系纽扣,胸膛裸露着,很脏,以至于黑了的乳头下几根毛几乎看不清。

头偏向右边,有病似的一颤一颤的。裤子是旧时的大档,没有现在时兴的皮带,只是用一绺布做成的裤带勒着,肚脐上打了一个比较显眼的活结。

脚上一双鞋很明显是鸳鸯的,且大小不一。没穿袜子,脚脏得可以看见裂开的黑皮。

这就是二爷,一个冬天永远没有内衣,夏天永远不系扣子,春夏秋冬永远无袜子可穿的人

是的,他是个大男人,他不会做祙子衣服,他的衣服鞋大多是人送的。他是我的邻居。这副模样是七十年代初他的真实形象。

你别说蒜头鼻一副穷相的二爷那么腌臜,他可是解放前我们村的读书人。

一辈子没穿过内衣袜子的二爷


在相同差不多年龄的这群人中,二爷上过私塾,会背诵: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

他还会问你百家开头是什么,你不会他便会教导你: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但后边的和三字经一样,他背不下去了。因为老师说他智商低,所以三字经和百家姓他只知道头,不知道尾。

但他却知道西安市的城门楼上有二十四个天窗。这不知是他听谁说的,还是老师教的,反正不是他亲眼看的。

他一生去县城礼泉恐怕只有两三次,咸阳去了一次,那都是给生产队卖柿子,根本不等同于如今的旅游。

二爷的家境小时很好,父母健在,生活富裕,能进私塾,也练过毛笔字。

一辈子没穿过内衣袜子的二爷


但二爷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永远背不完三字经,百家姓,只能回家务农了。

好在他家有七十多亩地,虽地处渭北山区,是梯田,但风调雨顺的年代,收成还是颇丰的。

二爷的父母知道二爷不是读书的材料,便趁自己还不十分老便给二爷订了娃娃亲,由于要求门户相当,二爷的岳父家也殷实,且岳丈还是一木匠。

一成亲,便是一家,岳父见爱婿读书不成,便老早带二爷学木匠手艺。那时,二婆已过门。

但二爷学了三年,解板拉大锯学到了真谛,怎么拉都不会跑线,但画卯绘样就丢三拉四,弄对张三,弄错了李四,画好了王五,又画错了刘六……

终于岳父不让学了,说二爷再修炼,也不会成什么正果。可惜岳父这阵已把女儿嫁给了二爷,木已成舟,想反悔也不行。

房烂了纯雀儿,人霉了纯搅儿,也许天生是穷命吧,一场菌痢,二爷父母一双殒命,年轻的二爷一下子跌入了谷底,无依无靠了。

家败奴欺主,时衰鬼弄人,二爷的精神垮了的同时,家也垮了,原来租种二爷地的人也来欺负二爷了,他们不给二爷交租子,也不归还本属二爷的土地。

加上二婆根本就看不上二爷,三天两头骂二爷无用无能。二爷的本族人少,更没有能行人,谁也帮不了二爷。

外欺内辱,二爷没有办法了,只得去给本村的财东拉长工去了。二爷觉得这样好,一可以热汤热水吃现成饭,二可以不看妻子的眉高眼低,三可以挣到差不多的租金。

虽说要出力流汗,但二爷觉得身上的苦不算苦,比心里的苦强多了。

二爷就这样年复一年给别人拉长工,婚姻名存实亡,一直到解放。也许二婆因年轻饥渴难耐吧,尽管很少过夫妻生活,二爷还是有了二个女儿。

二爷的七十亩地随着新中国成立的脚步走进了二爷家。那些人再也不敢肆无忌惮地霸占二爷的土地了,二爷有了土地权了,但二爷的成份不好界定了。

一辈子没穿过内衣袜子的二爷


如何界定二人的家庭成份,礼泉县全县的土改工作小组专门召开了研讨会。但讨论了半夜,仍无法界定,没有这方面的政策条文。

说定贫农吧,二爷有七十亩土地;说定富农吧,二爷又给人拉了二十年长工。

最后不知谁说了,干脆定个小土地出租。但这只是个名目,二爷从未收过租子,别人压根儿不给二爷缴纳,若不是解放,恐怕若干年后,那些土地便不是二爷的了。

农业生产合作社的成立,也使二爷回了自己的家,每晌参加集体劳动回来,二爷可以回家吃二婆做的饭了。

但听人说二爷一回家便坐在厨房的烧火墩子上,三下五除二便吃完饭扬长而去。因为二爷还有一个家,那就是我家门底崖畔的那孔破窑,二爷睡在那里。

在二爷那个家,那个有老婆女儿实至名归的宅院,二爷除了吃饭坐的那个木头墩,再无二爷的地方。老婆看不起他,女儿也看不起他。

二爷日子过得艰难,在三年粮食困难时期,二爷说:不知毛主席一天吃什么,是不是天天吃下锅菜夹馍。

二爷很少吃过下锅菜,认为下锅菜夹馍是最好的饭菜,只有毛主席才配享用。

一九七七年,我结婚了,二爷管我妻叫老陈,也不知他从那儿弄到了这么时髦的称谓。

二爷那时也肯说演绎,譬如说:往前走的路黑着哩,你看如今咧柏油路是黑的。譬如说:你骚情地串呢连呢,你看如今人家串连呢!

总之,二爷能找许多事实来证明老人的传言的正确性和预见性。

那时,我已教书,二爷也会常常来让我帮他记一些东西,如某月某日立夏,某月某日打春,某月某日刮风,某月某日下雨……由于他这种需求颇多,我不得不提前裁许多二指宽的纸绺儿,挂在墙上,以备他用。

记得开始我还问二爷记这什么用,二爷也讲不出什么张道李胡子,反正说有用。后来我也不问了,只管写。

当然有时二爷来我家是找老陈给他缝个纽扣,补个补丁,订个鞋带什么的。自然,我那个老陈时不时地会送老陈一件半件破衣,一双半双旧鞋。

老陈不送二爷袜子,二爷也不会要袜子,二爷一生不穿内衣,不穿袜子。

说起来有趣,那年村上演秦腔三世仇,二爷看着看着,说了一句话:这戏和我家一样。我家也是三世仇,老婆仇恨我,女儿仇恨我,孙子也仇恨我。二爷不看了,气哼哼回他的破窑了。

一辈子没穿过内衣袜子的二爷


他的破窑洞没有什么好看的,只有到处用酸枣刺订在墙上写满杂七杂八东西的纸绺儿,还有一个铺着烂席放的烂被子的土炕。

二爷没有褥子,生活的拮据使老婆女儿给他弄不起褥子。也许即使能弄起,她们也不会给二爷缝褥子。

二爷一生见不得懒人,所以二爷不爱干磨时间的活,爱干包工活,二爷甚至骂那些怕出力的青年:这样子,放到旧社会,拉长工都没人要。

二爷曾一度包了我们队上的四个牛圈起圈这活。二爷说这活灵干,不要队长天天派,也不用天天跟人家集体队伍,费时甚至讨人嫌。

二爷一生养有两个女儿,大的嫁出去了,小的招了女婿,不幸的是一九七八年女婿给生产队放羊时摔下崖死了。

这时,二爷的家庭矛盾更加突出了,女儿甚至把大半辈的怒火都泼向了二爷,二爷这时干脆不回家吃饭了,在那口破窑里,三块砖支起了一口铁锅,半生不熟地给自己煮饭吃。

好在这时二爷一个远亲在乡上当主任,时不时地给二爷照顾些粮食衣服被褥,二爷很感动,那天乡上的人来了,二爷买下了平生第一盒烟——羊群烟,给乡上的干部发。

一盒羊群牌烟九分钱,村干部和乡干部一块来的,但二爷只给乡干部发,不给村干部。也许是二爷的呆板,也许他认为村干部不配吸,反正眼睁睁地让 村干部难堪。

……

一辈子没穿过内衣袜子的二爷


在还没有实行责任到人的年月,二爷走了,到了另一个世界。不知在那个世界里,二爷的社会地位家庭地位会不会得到改变,也不知道他吃的穿的戴的会不会得到改变,这成了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

如今,每每看到贫困户贫困人享受国家这优惠那优惠政策时,我常常想到了二爷,也试想二爷如果活在当今,会是怎样一种生活境况……

一段人生反映一段社会现状,一个人物反映一段社会发展,二爷有错吗!

二爷没有错,但对社会上的弱势群体,特殊人物,我们会做些什么呢!

爱要永恒,善要永久。二爷安息吧!

一辈子没穿过内衣袜子的二爷


一辈子没穿过内衣袜子的二爷


作者:袁炳纲,一九五五年生于昭陵镇坡北村,一九七二年参加教育工作,一直执教于坡北初小。一九九六年调原建陵教育组工作。二零一五年退休,小学高级教师。从小热爱文学,曾在陕西日报,咸阳报及秦都文艺刊物上发表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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