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才子必讀書】聶小倩 :聊齋裡的最美狐仙,讀之躍然紙上

【閱讀準備】

《聶小倩》是清代小說家蒲松齡創作的文言短篇小說。書中聶小倩是一個美貌的女鬼,生前只活到十八歲,死後葬在浙江金華城北的荒涼古寺旁,不幸被妖怪夜叉脅迫害人。後浙江人寧採臣暫居寺院,小倩受妖怪指使,前來謀害,卻被採臣的正氣打動,便以實相告,助採臣轉危為安。

【天下才子必讀書】聶小倩 :聊齋裡的最美狐仙,讀之躍然紙上

【白話文】

浙江人氏寧採臣,為人慷慨豪爽,清廉自重。他常常對人說:“我這個人愛情專一,不見異思遷。”

有一次,寧採臣到金華去,走到城北後,他進一座寺廟裡休息,只見寺廟大殿寶塔十分壯麗,但地上卻長滿了比人還高的蓬蒿,顯然,這裡已好久沒有人來過。再往裡看,東西兩邊僧人居住的房舍,門都虛掩著,只有南面一間小屋的門上,好像掛著一把新鎖。殿東角有一片修竹,臺階下有個大池子,裡邊叢生的野藕已經開花。

寧採臣很喜歡這個幽靜的地方,況且,這期間城裡房價飛漲,因為學使大人來到金華,參加考試的學子很多。寧採臣於是決定暫時就住在這座寺廟裡。他心想,這寺中的和尚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我何不散散步等他們呢?寧採臣獨自一人在寺中漫步。

傍晚時,有個讀書人來開南面小屋的門,他趕忙上前行禮,並把自己想在這裡留宿的打算告訴給對方。那個讀書人說:“這裡沒有房主,我也是個在這裡借宿的人。你不怕冷清住在這裡,我早晚都能向你討教,真是不勝榮幸。”寧採臣很高興,他鋪了些蒿草當床,又架起木板當桌子,看來是準備在這裡住些日子。

  這天夜晚月光皎潔,寧採臣和那位書生在大殿的走廊裡促膝長談。書生說自己姓燕,叫燕赤霞。寧採臣以為他是來應考的秀才,但聽他的口音,一點兒也不像浙江人。一問,才知道他是陝西人。兩人說了半天話,才各自回床就寢。

寧採臣每次在陌生的地方過夜,總是很久難以入睡。這一次也不例外。正在他欲睡未睡之際,卻只見北邊房裡有人在竊竊私語,好像住有家眷。於是,他起身趴在北牆石窗下,悄悄看了一眼。只見短牆外一個小院落裡,有一位四十多歲的婦女,還有一個老太婆,她穿著暗紅色外衣,頭上插著銀梳子,一副老態龍鍾的樣子。原來是她們倆在月下說話。那婦人說:“小倩為什麼很長時間沒到這裡來?”老太婆說:“或許是她的相好來了吧。”婦人說:“她沒向姥姥發牢騷嗎?”老太婆回答:“雖沒聽她發什麼牢騷,但她看起來好像心情不愉快。”婦人又說:“對這個小丫頭不能太好了!”

話未說完,就有個十七八歲的女孩進來了,模樣好像很美。老太婆笑著說:“背後不說人,我們兩個正說你呢,沒想到你這個小妖精悄悄進來了,幸虧我們沒說你什麼壞話。”老太婆接著說:“小娘子長得好比畫中人,我要是個男人,也會被你把魂勾跑。”

女孩說:“姥姥不誇獎我幾句,還有誰會說我好?”婦人和女孩子說了些什麼,寧採臣沒有聽清。他以為她們是燕書生的親眷,所以躺回草床不再聽她們說話。過了一會兒,寺廟裡一片寂靜。寧採臣剛要入夢境時,覺得好像有人進了他的臥室。他急忙起身一看,發現是北院那個叫小倩的女孩子進來了。他不由得吃了一驚,問她進來幹什麼,她說想跟他一起睡。

寧採臣一本正經地說:“你不怕別人議論,我還怕別人說閒話呢。偶然一失足,就會成為一個道德淪喪的無恥之徒。”女孩說,夜裡沒人知道。寧採臣吼道:“快走開!要不然,我就要喊南邊小屋裡的人了。”聽了這話,那女孩有些害怕,只好走開了。

剛走出門又轉身回來,把一錠金子放在寧的床褥上。寧馬上把它扔到院子的臺階上,斥責說:“不義之財,弄髒了我的口袋。”女孩羞愧地揀起金子走了,嘴裡還說:“這個男人真是鐵石心腸。”

  第二天一早,有個蘭溪的書生帶著一個僕人來應考。他們住在寺廟的東廂房裡。不料,書生竟在當天夜裡暴死了。死後發現,他的腳板心有個小孔,像是被錐子刺的,還有一縷縷血絲流出來了。大家都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過了一個晚上,書生的僕人也死了,他的症狀和書生一模一樣。

晚上,燕生回來了。寧採臣問他知不知道死因,他認為這是鬼魅乾的。

寧採臣為人耿直,根本沒把鬼的事放在心上。到了夜裡,那個女孩子又來找他。她對寧採臣說:“我見過的人多了,但沒有像你這樣剛直的人。你有聖賢人的品德,我不敢欺騙你。我叫聶小倩,十八歲就病死了,埋在這座寺院旁,不幸遭受妖物的威脅,幹了不少傷天害理的下賤勾當。我用容顏去迷惑別人,這本來並不是我願意做的。現在這寺中沒有人可以殺,鬼夜叉很可能要來殺你。”

寧採臣聽了這話,十分驚駭,他請求小倩幫他想辦法。聶小倩說:“你跟燕赤霞住在一屋便能免除兇災。”寧採臣問了一句:“為何不去迷惑燕赤霞?”小倩回答說:“他是個奇人,鬼妖不敢接近他。”

寧採臣又問:“你們怎麼樣去迷惑人呢?”聶小倩說:“和我親暱的人,我悄悄用錐子刺他的腳心,這樣,他很快就昏迷過去了,於是,我再吸他的血給妖怪喝。有時候,我用金子去勾引,其實那不是金子,而是羅剎鬼的骨頭。這東西留在誰那裡,就能把誰的心肝掏去。這兩種方法,都是迎合而今人們貪色好財的心理。”

寧採臣問她什麼時候戒備,她說明天晚上。

臨別時,小倩哭著說:“我掉進了大海,找不到岸。你是仗義君子,一定能救苦救難。如果你能把我的朽骨帶到一個清淨的地方安葬,我將感激不盡。”

寧採臣答應了她的要求,問她的墳在哪裡,她說:“請記住,白楊樹上有烏鴉巢穴的地方便是。”說完出門,片刻消失不見了。

  第二天,寧採臣恐怕燕赤霞外出,便早早到他房裡,邀請他喝酒。上午九十點鐘,酒菜準備好了。在酒席上,寧採臣留意觀察燕赤霞。寧採臣表示想和他同屋睡,燕赤霞推辭說自己喜歡清淨,寧採臣不聽,到了晚上,強行把鋪蓋都搬過來了,燕赤霞不得已,只好跟他同睡,他囑咐寧採臣:“我知道你是個大丈夫,對你也很欽佩。不過,我有些私事,不便明說。請你不要翻看我的小箱子。否則,對你我兩人都沒好處。”寧採臣很恭敬地答應了。

後來,各自就寢。燕赤霞臨睡前把小箱子放在窗臺上,過了一會兒,他就鼾聲如雷。寧採臣半天也睡不著。大約一更時分,他發現窗外隱隱約約有人影,正慢慢靠近窗戶朝裡看,目光閃閃。寧採臣很害怕,正要喊叫燕赤霞,忽然聽見有個東西從小箱子中飛出,像一匹白綢緞閃閃亮,折斷窗戶上的石格,猛然一射,隨即像電光一樣熄滅了。這時,燕赤霞醒來起身,寧採臣假裝睡著了,在暗中觀察他。只見燕赤霞拿起箱子檢查,從裡面取出一個東西,映著月光嗅了嗅。那東西亮晶晶的,大約有兩寸長,一片韭菜葉子大小。然後,燕赤霞把它緊緊包牢,又放進箱子裡。燕赤霞自言自語:“什麼老妖怪,竟敢有這麼大的膽子,把我的箱子都給弄壞了。”於是,他又躺下來。寧採臣覺得太奇怪了,便起身問燕赤霞,並把剛才所看到的情節都告訴了燕赤霞。

燕赤霞說:“既然我們已成好朋友,我也就不必再隱瞞了。我是個劍客。要不是那個石格子阻擋,妖怪當時就會死的。雖說它這次沒死,但他已受了重傷。”寧採臣問他剛才藏起來的是什麼東西,燕赤霞說是劍,並說剛才聞它,上面有股妖氣。寧採臣說想看看這柄劍,燕赤霞拿出來給他看,原來,這是一柄亮閃閃的小劍。

第二天一早,寧採臣到窗外查看,發現地上有攤血跡。這天,寧採臣走出寺院,在寺院北邊,他看見一片荒冢。再一看,果然有棵白楊樹,樹上有個烏鴉巢。

  寧採臣辦完事以後,急忙整理行裝準備回家。臨行前,燕赤霞設宴送行,並把破皮囊贈送給寧採臣,他告訴寧採臣:“這是劍袋。你好好收藏,它可以避妖怪。”寧採臣想跟他學劍術,燕生說:“像你這樣信義剛直的君子,本來是可以學的,但你是富貴階層的人,不是幹我這一行的。”

寧採臣撒謊說有個妹妹葬在寺院北邊,打算遷葬。於是,他挖出聶小倩的朽骨,用衣衾包好,租船返回家。

  寧採臣的書齋靠近郊野。他回家後就將小倩的墳建在齋外。建好安葬後,他祭祀說:“可憐你孤零零的,把你葬在我小屋旁邊,這樣,你的悲歡我都能聽見,而且,這裡也不會有惡鬼來欺凌你。一杯水酒,不成敬意,請不要嫌棄,把它喝了罷!”他祝福完以後正準備回家,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喊道:“請等等我!”回頭一看,竟是小倩。

聶小倩笑著謝寧採臣:“你的信義,我永遠也報答不盡。請讓我隨同你回去,拜見婆婆,就是做個丫頭小妾也心甘情願。”寧採臣細細打量她,見她肌膚細嫩,小腳尖尖,身材嬌嬌,嫵媚動人。於是,便帶她一同回到書齋。

寧採臣讓她先坐一會兒,他先進去告訴母親。他母親聽說後感到很吃驚。當時,寧採臣的妻子已病了很長時間,母親叫他不要聲張,以免刺激病人。他們母子正說著話,聶小倩已悄悄進屋,跪在地上拜見寧採臣的母親。寧採臣介紹說:“這就是小倩。”寧母驚慌地看了看她,心裡很害怕。聶小倩說:“我孤單一身,遠離父母兄弟。承蒙公子關照,使我擺脫了困境。因此,我願意侍奉他,以報答他的恩德。”

寧母見她模樣很可愛,才敢與她說話。寧母說:“姑娘肯照顧我兒子,我這個老太婆當然很高興。只是我一生僅養了這個兒子,要靠他傳宗接代,不敢讓他娶個鬼妻。”小倩說:“我真的沒有二心。九泉之下的人既然得不到您的信任,那就讓我把公子當兄長對待,聽候您老人家的吩咐,早晚伺候,行不行?”寧母覺得小倩的話說得很真誠,便答應了。小倩說她想拜見嫂夫人,寧母推辭說寧妻患病在床,多有不便。小倩也就沒有去。接著,小倩立即到廚房,給母親做飯。她在寧採臣家進進出出,穿堂入室,像是來了很長時間一樣,一點都不陌生。天黑以後,寧母有些怕她,要她先回去睡覺,卻不給她準備床被。小倩意識到這是母親趕她走的信號,於是,她就走了。經過寧採臣的書房時,她想進去,又不敢進,在門外徘徊。寧採臣叫她,她說:“房裡有劍氣,叫人害怕。前些時候在路途上不敢見你,就是這個緣故。”

寧採臣頓時想起燕赤霞送給他的破皮袋,於是,他趕忙把袋子拿下來掛到別的房間去了。小倩這才進了書房,在燭燈邊坐下。坐了半天也沒一句話,後來,她問寧採臣:“你晚上讀書嗎?我小時候念過《楞嚴經》,現在多半已忘光了。請你幫我找一冊,夜晚空閒時我請大哥指點指點。”寧採臣答應了。兩個人又無話可講,小倩也不說告辭。到了二更以後,小倩還坐在書房裡不走,寧採臣催她,她傷心地說:“我是外地來的孤魂,特別害怕到荒墓裡去。”寧採臣說:“這裡沒有別的床,而且兄妹之間,也應該避嫌。”小倩站起身,一副愁眉苦臉要哭的樣子,想邁步卻又邁不開步子。她慢吞吞地走出書房,過了臺階就不見了。寧採臣心裡很可憐她,想留她睡在別的床上,又擔心母親會責怪。

  第二天一早,小倩向母親請安,端水給她盥洗,家務活忙個不停,而且,樣樣都合寧母的心。傍晚時,小倩自動離開書齋。她經過書房時,經常藉著燭光念經,直到寧採臣要睡覺時才悽然離去。

本來,自從寧妻病倒以後,寧母便操持起所有的家務,她已疲勞不堪。自從小倩來到家以後,寧母就清閒多了。天長日久,寧母和小倩漸漸熟悉,她對小倩也越來越疼愛。到後來,寧母已忘記小倩是個鬼變的,而不忍心晚上叫她走,便把她留下來跟自己一起睡。

小倩初來時,不吃不喝,半年後才開始吃點稀飯。寧採臣母子都很喜愛她,從來不說她是鬼。不久,寧妻病逝了。寧母想收小倩做兒媳,但怕她不能生兒育女,小倩說採臣將有三個男孩,不會因為有鬼妻就沒有後代。於是,寧家大辦酒席,遍請親友。婚禮那天,小倩穿戴一新,大大方方地出來見親友,令滿堂親友都看呆了。人們不懷疑她是鬼,而懷疑她是仙人。

於是寧生五服之內的親屬,都帶著禮物向小倩祝賀,爭著與她交往。小倩善於畫蘭花和梅花,總是以畫酬答。凡得到她畫的人都把畫珍藏著,感到很榮耀。

一天,小倩低頭俯在窗前,心情惆悵,像掉了魂。她忽然問:“皮囊在什麼地方?”寧生說:“因為你害怕它,所以放到別的房裡了。”小倩說:“我接受活人的氣息已很長時間了,不再害怕了。應該拿來掛在床頭!”寧生問她怎麼了,小倩說:“三天來,我心中恐懼不安。想是金華的妖物,恨我遠遠地藏起來,怕早晚會找到這裡。”寧生就把皮囊拿來,小倩反覆看著,說:“這是劍仙裝人頭用的。破舊到這種程度,不知道殺了多少人!我今天見了它,身上還起雞皮疙瘩。”說完便把劍袋掛在床頭。

第二天,小倩又讓移掛在門上。夜晚對著蠟燭坐著,叫寧生也不要睡。忽然,有一個東西像飛鳥一樣落下來,小倩驚慌地藏進帷幕中。寧生一看,這東西形狀像夜叉,電目血舌,兩隻爪子抓撓著伸過來。到了門口又停住,徘徊了很久,漸漸靠近皮囊,用爪子摘取,好像要把它抓裂。皮囊內忽然格的一響,變得有兩個竹筐那麼大,恍惚有一個鬼怪,突出半個身子,把夜叉一把揪進去,接著就寂靜無聲了,皮囊也頓時縮回原來的大小。寧生既害怕又驚詫。小倩出來,非常高興地說:“沒事了!”他們一塊往皮囊裡看看,見只有幾鬥清水而已。幾年以後,寧生果然考取了進士,小倩生了個男孩。寧生又納了個妾,她們又各自生了一個男孩。三個孩子後來都做了官,而且官聲很好。

【天下才子必讀書】聶小倩 :聊齋裡的最美狐仙,讀之躍然紙上

【原文】

寧採臣,浙人,性慷爽,廉隅自重。每對人言:“生平無二色。”

適赴金華,至北郭,解裝蘭若。寺中殿塔壯麗,然蓬蒿沒人,似絕行蹤。東西僧舍,雙扉虛掩,惟南一小舍,扃jiōng鍵如新。又顧殿東隅,修竹拱把,階下有巨池,野藕已花。意甚樂其幽杳。會學使案臨,城舍價昂,思便留止,遂散步以待僧歸。日暮有士人來啟南扉,寧趨為禮,且告以意。士人曰:“此間無房主,僕亦僑居。能甘荒落,旦暮惠教,幸甚!”寧喜,藉藁代床,支板作幾,為久客計。是夜月明高潔,清光似水,二人促膝殿廊,各展姓字。士人自言燕姓,字赤霞。寧疑為赴試者,而聽其音聲,殊不類浙。詰之,自言秦人,語甚樸誠。既而相對詞竭,遂拱別歸寢。

  寧以新居,久不成寐。聞舍北喁喁,如有家口。起,伏北壁石窗下微窺之,見短牆外一小院落,有婦可四十餘;又一媼衣緋yèfēi ,插蓬沓,鮐背龍鍾,偶語月下。婦曰:“小倩何久不來?”媼曰:“殆好至矣。”婦曰:“將無向姥姥有怨言否?”曰:“不聞;但意似蹙蹙。”婦曰:“婢子不宜好相識。”言未已,有十七八女子來,彷彿豔絕。媼笑曰:“背地不言人,我兩個正談道,小妖婢悄來無跡響,幸不訾著短處。”又曰:“小娘子端好是畫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也被攝去。”女曰:“姥姥不相譽,更阿誰道好?”婦人女子又不知何言。寧意其鄰人眷口,寢不復聽;又許時始寂無聲。

  方將睡去,覺有人至寢所,急起審顧,則北院女子也。驚問之,女笑曰:“月夜不寐,願修燕好。”寧正容曰:“卿防物議,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恥道喪。”女雲:“夜無知者。”寧又咄之。女逡巡若復有詞。寧叱:“速去!不然,當呼南捨生知。”女懼,乃退。至戶外忽返,以黃金一錠置褥上。寧掇擲庭墀,曰:“非義之物,汙我囊囊!”女慚出,拾金自言曰:“此漢當是鐵石。”

  詰旦有蘭溪生攜一僕來候試,寓於東廂,至夜暴亡。足心有小孔,如錐刺者,細細有血出,俱莫知故。經宿一僕死,症亦如之。向晚燕生歸,寧質之,燕以為魅。寧素抗直,頗不在意。宵分女子復至,謂寧曰:“妾閱人多矣,未有剛腸如君者。君誠聖賢,妾不敢欺。小倩,姓聶氏,十八夭殂,葬於寺側,被妖物威脅,歷役賤務,腆顏向人,實非所樂。今寺中無可殺者,恐當以夜叉來。”寧駭求計。女曰:“與燕生同室可免。”問:“何不惑燕生?”曰:“彼奇人也,固不敢近。”又問:“迷人若何?”曰:“狎暱我者,隱以錐刺其足,彼即茫若迷,因攝血以供妖飲。又惑以金,非金也,乃羅剎鬼骨,留之能截取人心肝。二者,凡以投時好耳。”寧感謝,問戒備之期,答以明宵。臨別泣曰:“妾墮玄海,求岸不得。郎君義氣幹雲,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妾朽骨,歸葬安宅,不啻再造。”寧毅然諾之。因問葬處,曰:“但記白楊之上,有烏巢者是也。”言已出門,紛然而滅。

  明日恐燕他出,早詣邀致。辰後具酒饌,留意察燕。既約同宿,辭以性癖耽寂。寧不聽,強攜臥具來,燕不得已,移榻從之,囑曰:“僕知足下丈夫,傾風良切。要有微衷,難以遽白。幸勿翻窺篋襆,違之兩俱不利。”寧謹受教。既各寢,燕以箱篋置窗上,就枕移時,齁如雷吼。寧不能寐。近一更許,窗外隱隱有人影。俄而近窗來窺,目光睒閃。寧懼,方欲呼燕,忽有物裂篋qiè而出,耀若匹練,觸折窗上石欞,飆然一射,即遽斂入,宛如電滅。燕覺而起,寧偽睡以覘之。燕捧篋檢徵,取一物,對月嗅視,白光晶瑩,長可二寸,徑韭葉許。已而數重包固,仍置破篋中。自語曰:“何物老魅,直爾大膽,致壞篋子。”遂復臥。寧大奇之,因起問之,且告以所見。燕曰:“既相知愛,何敢深隱。我劍客也。若非石欞,妖當立斃;雖然,亦傷。”問:“所緘何物?”曰:“劍也。適嗅之有妖氣。”寧欲觀之。慨出相示,熒熒然一小劍也。於是益厚重燕。

  明日,視窗外有血跡。遂出寺北,見荒墳累累,果有白楊,烏巢其顛。迨營謀既就,趣裝欲歸。燕生設祖帳,情義殷渥,以破革囊贈寧,曰:“此劍袋也。寶藏可遠魑魅。”寧欲從受其術。曰:“如君信義剛直,可以為此,然君猶富貴中人,非此道中人也。”寧託有妹葬此,發掘女骨,斂以衣衾,賃舟而歸。寧齋臨野,因營墳葬諸齋外,祭而祝曰:“憐卿孤魂,葬近蝸居,歌哭相聞,庶不見凌於雄鬼。一甌漿水飲,殊不清旨,幸不為嫌!”祝畢而返,後有人呼曰:“緩待同行!”回顧,則小倩也。歡喜謝曰:“君信義,十死不足以報。請從歸,拜識姑嫜,媵御無悔。”審諦之,肌映流霞,足翹細筍,白晝端相,嬌麗尤絕。遂與俱至齋中。囑坐少待,先入白母。母愕然。時寧妻久病,母戒勿言,恐所駭驚。言次,女已翩然入,拜伏地下。寧曰:“此小倩也。”母驚顧不遑。女謂母曰:“兒飄然一身,遠父母兄弟。蒙公子露覆,澤被髮膚,願執箕帚,以報高義。”母見其綽約可愛,始敢與言,曰:“小娘子惠顧吾兒,老身喜不可已。但生平止此兒,用承祧緒,不敢令有鬼偶。”女曰:“兒實無二心。泉下人既不見信於老母,請以兄事,依高堂,奉晨昏,如何?”母憐其誠,允之。即欲拜嫂,母辭以疾,乃止。女即入廚下,代母尸饔yōng。入房穿榻,似熟居者。

  日暮母畏懼之,辭使歸寢,不為設床褥。女窺知母意,即竟去。過齋欲入,卻退,徘徊戶外,似有所懼。生呼之。女曰:“室有劍氣畏人。向道途中不奉見者,良以此故。”寧悟為革囊,取懸他室。女乃入,就燭下坐;移時,殊不一語。久之,問:“夜讀否?妾少誦《楞嚴經》,今強半遺忘。浼求一卷,夜暇就兄正之。”寧諾。又坐,默然,二更向盡,不言去。寧促之。愀然曰:“異域孤魂,殊怯荒墓。”寧曰:“齋中別無床寢,且兄妹亦宜遠嫌。”女起,顰蹙欲啼,足?儴而懶步,從容出門,涉階而沒。寧竊憐之,欲留宿別榻,又懼母嗔。女朝旦朝母,捧匜沃盥,下堂操作,無不曲承母志。黃昏告退,輒過齋頭,就燭誦經。覺寧將寢,始慘然出。

  先是,寧妻病廢,母劬不堪;自得女,逸甚,心德之。日漸稔,親愛如己出,竟忘其為鬼,不忍晚令去,留與同臥起。女初來未嘗飲食,半年漸啜稀酡。母子皆溺愛之,諱言其鬼,人亦不知辨也。無何,寧妻亡,母隱有納女意,然恐於子不利。女微知之,乘間告曰:“居年餘,當知肝膈。為不欲禍行人,故從郎君來。區區無他意,止以公子光明磊落,為天人所欽矚,實欲依贊三數年,借博封誥,以光泉壤。”母亦知無惡意,但懼不能延宗嗣。女曰:“子女惟天所授。郎君注福籍,有亢宗子三,不以鬼妻而遂奪也。”母信之,與子議。寧喜,因列筵告戚黨。或請覿新婦,女慨然華妝出,一堂盡眙,反不疑其鬼,疑為仙。

由是五黨諸內眷,鹹執贄以賀,爭拜識之。女善畫蘭、梅,輒以尺幅酬答,得者藏之什襲以為榮。

一日俯頸窗前,怊悵若失。忽問:“革囊何在?”曰:“以卿畏之,故緘致他所。”曰:“妾受生氣已久,當不復畏,宜取掛床頭。”寧詰其意,曰:“三日來,心怔忡無停息,意金華妖物,恨妾遠遁,恐旦晚尋及也。”寧果攜革囊來。女反覆審視,曰:“此劍仙將盛人頭者也。敝敗至此,不知殺人幾何許!妾今日視之,肌猶粟慄。”乃懸之。次日又命移懸戶上。夜對燭坐,欻有一物,如飛鳥至。女驚匿夾幕間。寧視之,物如夜叉狀,電目血舌,睒閃攫拿而前,至門卻步,逡巡久之,漸近革囊,以爪摘取,似將抓裂。囊忽格然一響,大可合簣,恍惚有鬼物突出半身,揪夜叉入,聲遂寂然,囊亦頓索如故。寧駭詫,女亦出,大喜曰:“無恙矣!”共視囊中,清水數鬥而已。

  後數年,寧果登進士。舉一男。納妾後,又各生一男,皆仕進有聲。

【天下才子必讀書】聶小倩 :聊齋裡的最美狐仙,讀之躍然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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