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德《偽幣制造者》:通向小說敘事藝術的窄門

封面:土豆

星期五言:

紀德無疑是法國近代文學史上一位舉足輕重的人物,他小說裡濃厚的歷史、地域以及宗教色彩足以讓我們把其當成瞭解法國的突破口了;然而紀德又是一位思想家,在他作品中你能無處不在地感受到那種哲學式的辯證思維,甚至這種辯證思維的痕跡超脫了小說的文體範疇與空間。因此,從歷史角度來看,紀德對法國文學乃至哲學起到了一種承前繼後的作用。

《偽幣制造者》是紀德晚期作品,從這部書裡,你既能看到先者雨果、司湯達的戲劇影子以及法國“大革命”之精髓,又能初嘗後者加繆、薩特式的理性哲學論調。“星期五文藝”今天就來談談這部晦澀卻又集大成之著作吧。

(當然你也可以把本篇當做是經典著作的導讀或回顧——我們將在總結其寫作特點的同時摘錄出書中的一些文字來以饗讀者。)

紀德《偽幣制造者》:通向小說敘事藝術的窄門

一、“我”在小說中的另類作用

要發現一片新天地最初非長時間地失去一切邊際,獨自摸索不可。但我們的這些作家們都怕大海,他們只是一些在岸邊來回巡邏的人 ——《偽幣制造者》

我看過的小說通常有第一人稱(主觀)和第三人稱(全知)兩種視角。用第一人稱寫作的人通常其個性化很強,他們會把書中的“我”當做自己的代言人,像愛倫·坡、毛姆這類作家。如此,作家會把自己想要表達的東西隱藏到人物的行為語言中,不露聲色地表達思想;第三人稱有時又稱全知視角,講述者所處的空間跟小說是完全隔離開來的,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如此,故事便成了純粹的故事,想某個老爺爺給你講故事的語調——“很久很久以前……”。

紀德《偽幣制造者》:通向小說敘事藝術的窄門

法國作家紀德

這兩種寫作方式有一個共同點:它是以一個主視角或一個主角為絕對核心的(這有點類似於電影類型片中的主角)。只不過看這個主角是以“我”自稱還是以“他(她)”自稱罷了。

好啦,如果有這麼一部小說,它同時把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兩種手法交替使用,換句話說,小說中全職視角下的“他”和敘述者“我”形成了並列關係,那風險就大了——

首先,視角的遊移會降低故事的凝聚性(故事不穩定);

其次,視角的多元可能導致結局開放性(沒有固定的答案);

再次,從主角和主軸的角度,“我”和“他(她)”會產生明顯衝突。

所有這一切影響,都會讓讀者分神,讀不下去。

(注意:這種小說不同於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紅》那類小說,因為後者雖是多視角敘述,但它有一條絕對凝聚的兇殺案件作為主軸。而前者則什麼都沒有,它只是一些列事件人物堆積起來的東西。)

《偽幣制造者》便是這樣一部小說——它起於第三人稱下的“裴奈兒”(那個看似全知視角敘述下的小說主人公);之後卻冷不丁鑽出來個“我”,讓人對主觀視角產生懷疑;再之後又出現了一個試圖寫一部小說(與本小說《偽幣制造者》同名)的角色愛德華(這個看似作者代言人的人)。

紀德《偽幣制造者》:通向小說敘事藝術的窄門

▲電影版中,角色Edouard et Bernard

讓人意外的是:之於那些傳統小說的風險,《偽幣制造者》的實驗性讓我們讀者得到了一些不同的效果感受,基於本人閱讀經驗總結於下:

1、小說中忽隱忽現的“我”增加了敘述者的神秘色彩

2、“我”與“愛德華”讓人產生了對“作者與故事的關係”的思考

3、避開對書中某一個人物的執迷

當然,這種作者的這種實驗性寫作不止為一個閱讀感受而設,他更多地是在進行一種“元小說”式的哲學思考。

二、雙線並行的“元小說”及“書信”在小說中的作用

眾所周知,歌劇裡有詠歎調和宣敘調,作文裡有夾敘夾議,電影上有畫內和畫外……這種二元思維在司湯達、羅曼·羅蘭一類作家運用時,僅僅是通過故事中角色的內心獨白完成的(其實那還是一種全知視角)。而到了紀德這裡,他乾脆上綱上線,讓敘述和論述篇幅相當,涇渭分明。

紀德《偽幣制造者》:通向小說敘事藝術的窄門

因此,我們在《偽幣制造者》中非但會看到大量議論、辯論式的文字,還會看到那個偽作者愛德華的大量的日記以及寫作筆記。它們被作為小說的一部分對立於那些故事敘述而存在,甚至這些日記、筆記自成章節。

可別小看這些日記、筆記,它們非但對“劇情”起到了補充作用,還參與了對書中人物的分析,對作者創作動機的分析,對寫作技巧的解構……它類似於把作家與讀者的線下互動環節挪到了小說中。

因此,我們可以說《偽幣制造者》是一部徹頭徹尾的“元小說”。

而這種“元小說”思維具象到寫作技巧上,那就不止一個書信體的應用了!這也充分證明小說是沒有文體規範而言的,關鍵看你怎麼應用了。

三、故事裡的論文、說明文文體

來看《偽幣制造者》第十六章(上海譯文,2011.05第一版,P141)——

紀德《偽幣制造者》:通向小說敘事藝術的窄門

注意看:小說的前一章作者還在講故事呢,事還沒說完,這一章冷不等就把“文桑”這個人物拉了出來,直接用筆者的口吻評價總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是出版商加的書評呢)

而這一頁多點的總結,作者乾脆用上了說明議論文體,直接加上一二三四標註。

這在以往傳統小說,前文提過,作者通常會把這些東西隱藏具象到某個人物的內心獨白或是言行上,而在紀德,顯然他是要把論證、解構直接融入到小說整體中,成為小說的一部分。

(如果你看過庚辰版的《紅樓夢》,一定不會對這種小說形式陌生,沒錯,它就像《紅樓夢》每章的回前詩以及“脂硯齋批語”。)

四、未先佈局創作出來的“開放”故事

“X認為一個好小說家當寫作之前即應知道他的書以何收局。在我,我任我的書自由發展,我認為生命呈現在我們眼前的一切原無始終。所謂終者,未有不能看做是另一個起點的。“堪續……”我就想用類似的字來結束我的《偽幣制造者》”-《偽幣制造者》

電影中有“開放式結局”,這種“開放”有點像山水畫中的“留白”,它是創作者主動留下的一種對觀眾思維上的引導,是一種事先的設計,而《偽幣制造者》是基於整部書的創作出發點都是“開放”式——作者並沒有用意識和矛盾衝突推動故事走向終點,而是任由人物自己順著性格和社會背景發展下去。這種寫作上的任性導致的直接後果便是:小說沒有終點,非擔沒有終點,小說的N個人物會在N個沒有終點的地方發散狀結束與消失——這大概會讓讀者感到這是部沒有寫完的小說。

紀德《偽幣制造者》:通向小說敘事藝術的窄門

電影版《偽幣制造者》海報

顯然,作者追求的不是小說的故事性,而是其真實性。然而,真實性又不簡簡單單是我們眼中看到的或是身邊發生的,它還應該包含另一種藝術上的真。如何在這兩者間找到第三種“真”,這個問題在本書中體現的再突出不過了。

五、作者關於現實真與藝術真的哲學辯證

“這書的主題,如果你們一定要有一個主題的話,那就是小說家如何把眼前的現實用作他小說中的資料時所進行的一種掙扎。”-《偽幣制造者》

紀德《偽幣制造者》:通向小說敘事藝術的窄門

▲電影版中,Bernard et Olivier

這種自我辯證解構式的語句幾乎貫穿整部書所有章節,它在對創作者與作品之間的關係做出分析之時,也讓書中“愛德華”(那個試圖寫《偽幣制造者》的人)獨具人格魅力。要知道,這種人格魅力不是由於故事裡的矛盾衝突產生的,而是“畫外”的創作歷程產生的。換句話說,當我們讀者對“愛德華”這個人物產生興趣之時,也就對現實與藝術產生出了一種“思辨”。

六、原汁原味的“法式”文筆(文字摘錄)

回到開篇,《偽幣制造者》自然也涵蓋了很多近代法國作家的共性,這其中包括他們的叛逆,包括他們的革命思維,包括法式幽默等等。在此星期五文藝就摘錄書中的那些經典的文字來結束我們這篇文章吧——

- 裴奈兒:一切必須遭遇的。一切等待著我的驚奇。我不知道別人是否和我一樣,但當我自己醒來以後,我就鄙視那些沉睡著的人們。

- 愛德華:無疑沒有一種牢獄(精神的牢獄)可以鎖住一個勇毅的人,而一切引人反抗的絕不一定是危險的——再者反抗可能歪曲人的個性(它可以使人變作冷漠,無情,或是倔強,陰險)。而一個不願屈服於家庭束縛下的孩子,為自謀解放,往往消耗了他最寶貴的青春之力。但無論如何,阻逆孩子的教育雖然壓抑著他,同時卻增強了他的力量。最可悲的是那些在陷諛下長大的犧牲品,為克服別人對你的奉承,這更需要何等堅強的個性才成。

- 我常觀察到夫妻間每因某一方面性格上一點小小的差異而釀成對方心理上莫大的惱怒,因為“共同生活”使這凸出處適 成摩擦的中心。如果這種摩擦是雙方共感的,那麼夫妻生活的痛楚必然像在地獄一樣。

- 裴奈兒:我希望是寫一本關於一個人的故事,這人最初有任何決定必先和人商量,向人請教,正像巴努日一樣;但經驗告訴他,個人對事物的意見都是相互矛盾的,他就立即除自己以外不再聽別人的話。一躍他就變成了一個非常堅強的人。

- 阿曼:一個資質愚鈍的人,他所得的直覺是模糊的,但正因為這緣故,他不很明白自己的愚鈍。非當他發現自己愚鈍時,他才感到痛苦,但他要能發現自己的愚鈍,他自己非先成為一個聰明的人不可。如今,請設想這樣一個怪物:一個很理解自己的愚鈍的怪物。

- 愛德華:在藝術上,而特別在文學上,只有那些往未知中追求的才有價值。要發現一片新天地最初非長時間地失去一切邊際,獨自摸索不可。但我們的這些作家們都怕大海,他們只是一些在岸邊來回巡邏的人。


閱讀經典圖書,關注【星期五文藝】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