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調記實一一貧瘠的山西農村


“老鄉!老鄉!請問杜家溝怎麼走?",我向遠處那個隱隱約約的身影,高聲叫喊著詢問。凜冽寒風中傳來斷斷續續的回話:“…順…溝,…走……"。這是上個世紀1982年12月的一天,我在山西省垣曲縣荒野山中經歷的情景。

上午下了火車又坐汽車,午後兩三點鐘來到了黃土高原深處的一個公社。拿出介紹信,向辦事人員說明情況,要求找一個叫杜志平的人。辦事人員詳細查看了介紹信上的地址,和我要找的人,對我說:“前些年行政區域重新劃分,我公社沒有你要找的這個地名,也沒有你要找的這個人”。看我一臉失望,他停一下略作思考,又對我說:“不過與我們相鄰的另一公社,有一個叫杜家溝的地方,全姓杜,你可去那裡問問”。仔細瞭解了去杜家溝的路線,及大概所需時間後,辭謝對方,就踏上了新的,完全不知是否會有結果的路途。

寒冬的黃土高原,天氣陰沉,灰濛濛的天空直向大地重壓下來。呼嘯的北風象一把把利刃在空中狂舞,發出淒厲的嘯叫。惡劣的天氣,蹂躪著大地,窒息了世間一切生機。“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描述,是當時的真實寫照。

頂著寒風,順小路,朝大致的方向蹣跚前行。

小路從山頂下到山下,沿著一條幹涸的河溝,時隱時現的伸向遠方。風小了些,行走速度卻更慢了,河溝中那些蒙著薄冰的石頭,象一個個地雷,隨時都可能把你炸個人仰馬翻。

走了快兩個小時,推算應該要到目的地了,卻不見房屋,不見牲畜,甚至沒有一點人類活動的跡象。天色逐慚灰暗,心裡發毛恐慌起來,會不會走錯路喲?如果天黑之前不能趕到的話,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就在無助,快要絕望之時,突然看見河溝對面,遠處的另一條山樑上,出現一個急急趕路的人。就象溺水者抓住根稻草,我立馬向那人狂喊起來。

那人的答覆,使我懸著的心稍得安定。估計快到了,可為什麼見不到房屋呀?又走一陣,小路順河溝向左側轉一個急彎,到了拐彎處,往左側一看,哇!頓時心中一陣狂喜,映入眼簾的,就是望眼欲穿的村子呀。幸福來的太突然了,排山倒海的喜悅溢滿胸腔,淹沒了懸在心頭的那塊石頭。

這是一個典型的黃土高原小村落,沿河溝依山勢,錯落、排列著一些窯洞,小院人家雞鳴狗叫,那種感覺太親切了。恍然大悟,先前之所以啥都看不見,原來是山脊擋住了視線。

好消息接鍾而來,問過第一個見著的人得知,村中確有我要找的人。

在幾個孩子的帶領下,來到一個用高梁杆圍成的方型小院。這是一戶有三孔窯洞的人家,剛推開簡陋的院門進到院子裡,就見從中間窯洞,出來一位典型的山西老農民,60歲左右,下身穿條緬襠窄褲腳的黑色棉褲,上身是件破舊棉襖,飽經滄桑,溝壑縱橫的臉上,表情木訥。我的突然造訪使他完全不知所措,在詢問得知他就是我要找的人後,我也作了自我介紹,並著重告訴他我來自四川,這才見他臉上有了驚訝的表情,楞一下反應過來,忙把我讓進窯洞。

窯內光線昏暗,適應了一陣才慢慢看清窯內擺設,左側靠洞壁,有個小方桌隔開兩個黑色的太師椅,緊靠裡面太師椅背後,立一個黑色的老式衣櫃,起一個隔斷作用。(後來我曾好奇的專門過去看過,立櫃後面是一通四五米長的土炕,直抵洞底,炕上有床破棉被),其它就沒什麼傢俱了。我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僅有的幾樣傢俱,十之八九是打土豪分田地得來的。

我們兩人分坐太師椅上,進入正題。我問他是否在四川工作過?是那個單位?可否記得單位領導名字?等等,他一一作答,很快我就確定,他就是我要找的人了。當得知我此行目的,是為其落實政策,路上大費周折時,他激動得不知說什麼好,只是一個勁的說著感謝的話。後來我也曾試想過,假如當初我第一時間,放棄了尋找,居住在黃土高原深處的他,消息閉塞,無從知曉外邊的世界,也就談不上得到任何經濟補償了。(後來單位每月定時給他發放退休金)。

說完正事,聊了些家常,我才大概知道了他的一些情況。他是建國前參加革命的老同志(這是落實政策的關鍵因素),隨部隊進入四川,後轉入鐵路部門,在廣元火車站客運室工作。他提到的好幾位與他共事過的同事我都知曉,其中有位叫王XX的女同志入黨,就是他作的介紹人。聽他這一說,我也是吃了一驚,因為他提到的這位女同志,恰巧正是我的岳母大人,真可謂是無巧不成書呀!。(一年後他專程回四川,在丈母孃家裡我又見到了他)。

他之所以落到這步田地,是 在文化大革命前,因種種原因,被辭退回了老家。帶回家的一點錢很快便告罄了,生活慢慢陷入貧困。有句話叫,越生越窮,越窮越生,他家的孩子,哆…來…咪…發…唆……共七個,衣衫襤褸,面露菜色。大兒子已結婚生子,住在右手邊的窯洞,孫子的年齡與他的小兒子相差無幾。

為了表示對我的感激之情,老杜吩咐幾個孩子去抓雞,為我準備晚飯。我一聽連連制止,心想,這雞賣了還可換幾個油鹽錢,他已如此困難,我怎忍心下的了口。老杜卻很誠懇地對我說:“衚衕志,你給我辦了件天大的好事,我無以為謝,就讓我表表心意吧!再說我也拿不出其它什麼東西了”。說著話,聲音都有些哽咽,我一看便不好再堅持了。

趁著老杜寫證明材料;孩子們在洞頂山上抓雞,我無事可做,便踱出窯洞。

天馬上就要黑了,院子一角,有個修磨子的老頭,還在叮叮噹噹的敲琢。他那身與老杜相似的裝束,灰塵撲撲,更爛更髒。順便又好奇的進到左邊那個窯洞,裡面只有一炕一床,左側土炕上鋪了些草,一團破棉絮堆在上面。中間有架木床,一條灰色麻麻點的薄被子凌亂的扔在上面 ,湊近細看暗暗一驚。這被子原是白色,久未換洗,髒的已成暗灰色,上面的麻麻點竟是由無數的跳蚤屎形成。

雞抓回來了,有個孩子拿出把生鏽的剃鬍刀,在石頭上左右打磨,然後象拉鋸子似的在雞脖子上,來回拉扯把雞殺了。老杜為難的對我說:“家裡的雞都是販子來收走,我們從來沒吃過,不知怎麼弄,你看怎麼做好?"。此時的我,舟車勞頓一天,疲憊不堪,實在沒精力下廚了,就對他說:"不要內臟,用水煮熟就行了” 。

天已完全黑了,我坐在椅子上,有一搭沒一搭的和老杜說著話,乏意襲來,頭象雞啄米似的頻頻頷首……。雞終於端上來,心想可以大吃一頓了,可吃了幾口就吃不下去了,剛才忘了告訴他們放鹽,雞肉寡淡無味難以下嚥,勉強吃了幾塊,便草草收場了。

老杜見我倦極思睡實在撐不起了,就對我說:“衚衕志,早點休息,今晚就和打磨的師付睡床上吧”。雖說對困難早有思想準備,但聽到要和那個邋遢的老頭,在跳蚤肆虐的床上抵足而眠時,還真是讓我頭皮發麻,暗暗叫苦。可嚴酷的現實擺在那裡,容不得疲睏的身軀,有任何的選擇。無奈,我只好把大衣蓋在被上,合衣躺下,蜷縮著身體不敢亂動,生怕一動就有跳蚤鑽進衣褲來,迷迷瞪瞪一晚上,天剛放亮就爬了起來。

很快,老杜也起來了,我們匆匆趕往公社給證明材料蓋章,我也要坐早上的班車離開。

公社街邊不多的幾間房子,有家小館子,灶上熱氣騰騰的蒸氣,包裹著一個大蒸籠。一問是包子,五分錢一個,那菜包子有碗口那麼大,迫不急待買了二個,一人一個,立馬就幹掉了。

汽車來了,我和老杜握手告別。不知怎地,一天來的所見所聞,此刻化作紛然雜陣的情感湧上心頭,即沉重,又憐憫。我拿出5元錢(工資的六分之一)遞給老杜,動情的對他說:"老杜,別嫌少,我只能幫你這一點啦",他雙手握住我,淚水在眼眶裡滾動:"謝謝你,衚衕志……"。

汽車已開出去很久了,我的心情卻久久不能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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